1994年,在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大院少年馬小軍拿著父母的避孕套當氣球玩,導致自己意外多了個弟弟。姜文用這部處女作,啟蒙了無數少男少女的懵懂青春。
時隔26年,相似的場景出現了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新片《氣球》中。只不過同樣是文藝片,姜文致敬的是青春,而萬瑪才旦談論的是“性”,是“自由”,更是“信仰”。
這部耗時8年,歷經波折才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氣球》上映於2020年,是萬瑪才旦的第七部作品。相對於先前以藏人視角拍攝的《靜靜的嘛呢石》、《太陽總在左邊》、《塔洛》、《撞死了一隻羊》等優秀影像作品,《氣球》被公認為萬瑪才旦至今最為成熟的一部作品。
電影全片採用手持拍攝,獨具匠心地描摹了藏族家庭群像,原汁原味地表現了藏地的人文與風俗。最具看點的是,該片以女性為聚焦點,深度探討了靈魂與現實的緊張關係,並對藏族女性的“性尷尬”與“生育困境”做了深刻的反思與探討,回味悠長。
影片《氣球》圍繞主人公達傑一家因為一隻普通的避孕套捲入的一系列笑淚交織的家庭故事展開。在激烈的矛盾碰撞中,一部藏地女人的荒唐生育史昭然若揭,給女性的生存、情慾,以至普通人的信仰,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一個安全套,道破藏區女性關於“性”的尷尬和兩難上世紀90年代,青海藏區的一間小衛生所,女人卓嘎前來看病。
男醫生問她怎麼了,她顯得有些侷促不安,訕訕地迴避道:“不方便給你說,是女人的病。”
直到女醫生回來,卓嘎跟她走到另一個角落,才悄悄吐露,自己要做結紮手術。起因是卓嘎家裡已經有了三個兒子,而當時的西藏又在施行計劃生育。按照當地的政策,卓嘎如果再生孩子,就會被罰款。
可難以啟齒的是,卓嘎的丈夫達傑又是個生理慾望強烈的藏漢。醫生隱晦地暗示:“不是給你發了‘那個’嗎?”卓嘎靦腆地告訴醫生,已經用完了。
女醫生不由得調侃道:“你家那口子是種羊嗎?發了那麼多還不夠?”卓嘎不由得羞澀一笑,面色緋紅。醫生讓卓嘎先回家等候手術通知,臨走時還把自用的最後一枚安全套偷偷塞給了卓嘎,叮囑她以備不時之需。
萬瑪才旦用這短短几分鐘的鏡頭,生動勾勒出了藏族女性對“性”諱莫如深的保守和拘謹,也暗示了藏區大環境的閉塞與落後。
在電影伊始,卓嘎和丈夫僅剩的兩個安全套被兩個小兒子當氣球拿去玩耍。達傑看見後覺得實在丟人,一氣之下戳破了這兩個“氣球”。但是不知安全套為何物的老爺子反而質問兒子為什麼要弄壞孫子的玩具,這讓達傑鬱悶不已。
面對沒有安全套庇護的性生活,卓嘎只能強忍著羞恥感去當地衛生院跟醫生索要安全套。可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最後一個安全套,又被調皮的兒子再次當成氣球,偷偷拿去換了一個哨子。
小孩的無知,最後還是大人“買了單”。終於,在一次雲雨過後,卓嘎意外懷上了第四個孩子。因為家裡經濟條件不允許,卓嘎本想去引產。
不幸的是,家裡的老爺子,也就是達傑的父親,在一場意外中離世。自古以來,藏地信奉輪迴轉世之說。巧合的是,經過當地上師的測算,卓瑪肚子裡的孩子,正是爺爺的轉世。
自此,卓嘎陷入了傳統信仰與生育自由之間的抉擇。可在實際意義上,卓嘎其實沒有選擇。
萬瑪才旦在電影中多次採用種羊和母羊這兩個具有象徵性的意象,暗示了藏族女性的實際社會地位。
電影開頭,達傑從羊圈裡拉扯出一隻很久沒有生下小羊羔的母羊,準備賣了給大兒子交學費,一旁的卓嘎順口提到“這母羊挺老實的”,而達傑則嚴厲地表示“不產羔老實有什麼用”。達傑這句話暗示了在藏區文化中,人們對母體生育能力的重視,其實已經大於個體本身的社會價值。
與即將被髮賣的母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達傑從朋友家借來的一隻強壯種羊。影片透過種羊衝進母羊群這一極度侵略性的特寫場面,從側面暗示母體在男權世界中的弱勢與被動。
“以愛之名”的道德捆綁背後,是女性“失語”的悲哀自從卓嘎的孩子被上師判定為爺爺轉世後,一家人從丈夫到兒子,無不殷切地盼望著這個孩子降生。唯有卓瑪愁眉不展,她的憂慮,遠遠蓋過了得子的喜悅。
家裡目前已經有三個兒子,大兒子還在唸大學。生下孩子,意味著家裡要上交一筆鉅額罰款。況且,實際經濟狀況根本不允許他們供養第四個孩子。
夜裡,卓嘎試探性地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透露給丈夫。達傑聽了卻怒火中燒:“你這個妖女,肚子裡要是你父母的轉世,你會這麼說嗎”,“你這麼想,會遭報應的”。激動之餘,達傑給了卓嘎一個響亮的耳光。
在無助的恓惶中,卓嘎失聲痛哭:“有時候,上師也會出錯,要是上師錯了呢?”
卓嘎的質疑振聾發聵,卻無人可以回答她。
影片中透過一個卓嘎望著水中倒影深思的場景,將其內心的痛苦外化,那不斷波動搖晃的水面,像極了她掙扎的內心。在萬瑪才旦的鏡頭下,這種虛實結合、幻像與現實穿插的拍攝手法,讓主人公的真實情感極具感染力。
值得一提的是,萬瑪才旦在塑造卓嘎生育困境的同時,還穿插增添了一條很重要的副線——卓瑪的情感困境。
透過影片的碎片化交代不難得知,卓瑪是卓嘎的妹妹,曾經和擔任藏文教師的前任男友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是兩人卻因誤會而分手,卓瑪從此削髮為尼。透過重逢時男友送給卓瑪的小說《氣球》可以猜測,卓瑪曾經因為男友而懷孕、流產,因為自覺罪孽深重,最終選擇了出家。
卓嘎和卓瑪兩姐妹,都是困守在感情和婚姻中的不幸女子。但更可悲的是,這種境遇沒能讓她們同病相憐,反而是彼此壓迫。
影片中,卓瑪的舊情人一度找上門來,想要和卓瑪澄清當年分手的隱情,姐姐卓嘎卻自作主張,將男人送來書扔進了火塘,拒絕讓妹妹尋找真相。她嘴上說著要防止妹妹重蹈覆轍,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正在阻礙妹妹獲得真正的幸福。
而妹妹卓瑪更像是嚴酷宗教的代表。她眼看著姐姐忍受著一家人的“敵意”,被絕望地從手術檯上拉回家,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同情,反而是以宗教的名義規勸姐姐積德行善,留下肚子裡的孩子。
無論是對於卓嘎還是卓瑪來說,女子本弱的觀念已經深深烙印在她們意識深處,並透過有意無意的外在行為表現出來。這種女性之間的相互壓迫,與男權、神權共同導致了藏族女性的群體性“失語”。
自由與信仰的對峙背後,是現代對傳統的叩問所有人都逼迫著卓嘎生下孩子,歸根到底,是因為孩子被認定是爺爺轉世。在藏地人民的信仰中,死去的親人都會輪迴轉世,若是他們降生到原來的家庭,便是一種莫大的機緣。
在電影中,卓嘎的大兒子江洋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認定是奶奶轉世,只因為他的背上長著和奶奶一模一樣的黑痣。因此,江洋從小就備受家人的喜愛和期待,可與此同時,這種信仰的力量作用在江洋身上,也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
大家都認為江洋的靈魂深處是奶奶,這就註定了揹負著另一個靈魂的江洋難以擁有真正的獨立人格。
電影藉助了江洋的夢境,外化了他內心的壓抑和痛苦。在江洋的夢裡,他背上的黑痣是紙片貼上去的。撕開紙片後,他努力追尋著兩個年幼弟弟的步伐。在江洋的潛意識深處,他所期待的,就是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去做真正的自己。
同時,江洋的夢境何嘗又不是對輪迴轉世之說的一種質疑和叩問?
在整部影片中,卓嘎是藏區女性中為數不多的覺醒者,她不甘淪為宗教和父權之下的生育機器,用行動發出了來自靈魂的吶喊。而達傑則代表了那些享有父權的藏族傳統信仰擁躉者。無論是對妻子的愛還是對家庭的責任,都無法撼動他的意志。
電影裡有這樣一個細節:達傑在拒絕卓嘎打掉孩子並扇了她耳光的第二天,一直在嘗試與妻子道歉。他站在門口,望著勾在柵欄上無法脫身的白色塑膠袋,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迷茫。但這種短暫的同情與迷惑,僅僅持續了三秒鐘。不久後,他就帶著兒子將滿眼淚水的妻子曵下了手術檯。
在影片接近尾聲的鏡頭中,卓嘎追隨妹妹一起去了寺院靜修。在出發之前,卓嘎若有所思地問妹妹:“女人是不是隻有做了尼姑,才可能沒有那麼多牽掛呢?”
卓嘎的引產手術究竟有沒有做成功?她的結局是生子,還是出家?導演並沒有給出一個直接的答案。萬瑪才旦在採訪中說解釋說:
“那樣一個處境中的女性,她最後作出任何決定都是合理的,也都是遺憾的。我和她一樣,時常處在兩難境地中,同樣沒有人能給我答案。”
在影片的結尾,達傑從縣城給兩個兒子買了兩個又大又紅的真正的氣球。在兩個孩子玩鬧的過程中,一個氣球爆炸,另一個則飄向了天空。
如果說影片開頭出現的白色避孕套暗示著“束縛”和“阻隔”,影片末尾出現的兩個紅氣球更像一種“自由”的表徵。同時,白色寓意著死亡,紅色又代表著生命。這一白一紅構築了一個完整的生命迴圈,是否也可以理解為另一種觀念的新生?
在這場信仰與自由、傳統與現代、死亡與新生的對峙中,這片土地上的這些人,他們正在經歷著一場信仰的瓦解與重構,而我們我們也有理由相信:
生活還在繼續,但所有的改變正在悄然發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