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30日,吳京將攜新作《攀登者》迴歸。你可能不知道,這部號稱最強陣容電影的編劇,就是憑藉《塵埃落定》斬獲茅盾文學獎的阿來。
塵埃落定
在麥琪土司的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的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
那個傻子就是我。
翻過山口時,我看了看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
我看見麥琪土司的精靈已經變成一股旋風飛到天上,剩下的塵埃落下來,融入大地。
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
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
——《塵埃落定》
說起阿來,不能不提《塵埃落定》。
1994年的一次青年作家創作會後,沒有任何預兆,阿來揹著揹包順著大渡河往上游走,這一走就是走了七八百公里。清晨、黃昏、暴風雨之前、暴風雨之後,那種美帶來的震撼,最終都內化到他的精神世界裡。當他重新書寫的時候,那些語言,都受到了影響。
動筆寫《塵埃落定》時,窗外的白樺樹正抽出嫩芽,在Sunny下煥發著生機,到秋天落葉時,書中的人物陸續迎來了自己的結局。等書寫完,樹葉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生命輪迴,塵埃落定,那是新生與破滅,那是存在與消亡......
這一年阿來完成了《塵埃落定》。因為不夠流行,在接連被十幾家出版社拒絕後,有人建議阿來稍作修改,阿來的答覆是:“不改,能改的只有一項,錯別字。”
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聽說了阿來有部作品,便說:“拿來看看。”結果這個編輯看完後非常激動:“是我堅持,我拿著書敲社長的門,我實在太喜歡這個作品了……”於是,正如你想的那樣,小說一出版,即風靡全國,暢銷至今。
《塵埃落定》正式出版,已經是四年之後了。
獲獎時,阿來正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手下有十幾名員工。有記者得知《塵埃落定》獲獎的訊息,第一時間趕赴南京告知阿來:“告訴你個好訊息!”阿來答道:“你先別說,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事情。”記者迫不及待地說:“你得獎了,茅盾文學獎!”說著,記者舉起照相機,擺好姿勢,準備抓拍阿來歡呼雀躍的鏡頭。不料,阿來一臉淡定,記者詫異道:“你怎麼沒反應?”阿來答道:“你是不是想我蹦起來褲子掉下去。”記者:“……”
多年後,又有記者採訪阿來,問道:“當時真的一點反應都沒有嗎?”“說真的,絲毫沒有,”阿來不假思索地答道,“即便放到今天,《塵埃落定》拿任何獎項我都不吃驚。”
對知識最原始的渴望
我正
穿越著的土地是多麼廣闊
那些稀疏的村落寧靜而遙遠
穿越許多種人,許多種天氣
僧人們紫紅的袈裟在身後
旗幟般噼啪作響,迎風飄揚
我匍伏在地,仔細傾聽
卻只聽見沃土的氣味四處流蕩
我走上岡,又走下山岡
——《三十週歲時漫遊若爾蓋大草原》
小時候的阿來是敏感的,那時他被告知,這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與他無關。這讓他對知識、對文字更為渴求——公路上飄下來的廢報紙,他都能撿起來從頭看到尾。他第一次看《沙家浜》的劇本是在工棚糊的報紙上,看著看著,有一些就找不到了。後來,阿來有機會看到了正劇《沙家浜》,那些缺失的情節才算補上。之後的故事,你也許知道,阿來考上了師範學校。這時他才開始真正讀書。為了讀完圖書室的2000本書,他故意賴著不走,讓老師把他鎖到裡面,讀個通宵。那時的阿來應該是快樂的吧,因為他“每開啟一本就像打開了新世界”。
23歲,阿來開始寫詩,年輕時的阿來就已表現出對文字的巨大熱情。青春啊,青春,如火的青春!那個拿起筆的年輕人可曾感懷過自己的命運,可曾在某個夜晚陷入不眠?
30歲,你在做什麼,或者正準備做什麼?你可能不知道,30歲的阿來更像個詩人。為什麼寫詩?用阿來的話說就是“想寫,想表達”,“大概是因為別人都在寫吧”。這對他來說並不容易。阿來出生於四川西北部藏區的小山寨,初中畢業後回鄉務農,不久成為一名拖拉機手。小時候的阿來是與眾不同的,他的父母說,阿來上山挖藥時都要帶著書,他讀書的速度都要比同學快。世界是大的嗎?世界有多大?在小阿來眼中,世界就是生長的那個村子,大嗎?確實很大,在十幾公里長的山溝溝的盡頭。阿來12歲時,家鄉來了一支地質考察隊,有人給阿來看了一張地圖照片,那其實就是一張航拍照片,上面全是山,那個村子看不見了。世界是大還是小?阿來陷入了沉思。
“我坐在山頂
感到迢遙的風起於生命的水流
大地在一派蔚藍中猙獰地滑翔
回聲起於四周
感到口中硝石味道來自過去的日子
過去的日子彎著腰,在濃重的山影裡
寫下這樣的字眼:夢,青稞麥子,鹽歌謠,銅鐵,以及四
季的橋與風中樹葉…… ”
1989年,阿來出版了兩本書,《稜磨河》和《舊年的血跡》。這年他30歲,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而立之年,成了家,有了兒子,事業小有所成,人生到此是不是應該滿足?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阿來並沒有一夜成名的感覺,而是陷入了惶恐,深深的惶恐,“作家”這兩個字對他來說是如此的神聖,如此的沉重。
“我們在說作家的時候,都是仰望星空說的,他們叫托爾斯泰,他們叫曹雪芹,他們叫海明威,他們叫馬爾克斯。我看自己的東西,確實還沒在天上,這讓我產生了懷疑。但既然選擇了這件事(指寫作),怎麼能把它做好,有沒有可能做好?這個事情誰都不知道,誰都不能回答,所以我想找一個辦法檢驗自己行不行。”
於是,從1989到1994年,阿來一個字沒寫,而是揹著包徒步沿著大渡河而上……
此後,阿來再沒寫過詩。
雲中記
世界停頓了一下。鳥沒有驚叫,渠水沒有翻騰,風停在麥田和果園中間,人彷彿陷入了夢魘。
——《雲中記》
“5·12”地震發生的第二天,阿來就趕到了災區,白天參與救援,晚上就睡在車上。“我不是以作者的身份來的。”阿來不斷告訴自己。晚上疲憊不堪、難以入睡時,他仰望星空,聽著遇難家屬的哭聲,心中湧起巨大的悲愴。“為什麼我們面對死亡的時候只有哭泣,只有悲痛?觀察其他文化當中的人,不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他們的文學藝術作品當中,他們總是能在苦難悲傷裡發現生命中最高貴的那些東西,給自己一場靈魂與心靈的洗禮。”
地震發生三四年後,阿來看到了一個朋友拍攝的照片:一個廢棄的村莊,巫師孤身一人為逝去的鄉親們做法事。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裡。地震發生十年後,那天下午2點28分,城裡響起了致哀的號笛,在長長的嘶鳴聲中,阿來突然淚流滿面。十年間,他所經歷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現。於是他決定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讓我歌頌生命,甚至死亡”!一年後,《雲中記》出版。
“世界停頓了一下。鳥沒有驚叫,渠水沒有翻騰,風停在麥田和果園中間,人彷彿陷入了夢魘。”在《雲中記》中,阿來的筆調變得溫暖而莊重,讓人在精神和心靈上得到洗禮和淨化。他就像書中的祭師,一路流浪,一路撫慰人們的靈魂,這與《塵埃落定》中的神祕悠遠、《格薩爾王》的古樸粗獷、《蘑菇圈》的純粹深沉又有不同。書中祭師阿巴回到雲中村,召集亡靈,與已成過去的往事對話,顯然,阿來要寫的並不是地震,而是更深層次的東西。那是關於生命和自然的文字,那些宗教、信仰、儀式,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一切又都還歸於自然。
自然在阿來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從《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瞻對》《蘑菇圈》到《雲中記》,阿來從沒有停下在自然中行走的腳步,他的筆觸遍及大半個青藏高原,“我所書寫過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如果可以,我希望全世界都是我的故鄉。”這是一種對人、對自然的博愛,在這博愛的背後是阿來作為一個作家的責任和擔當。天生的與眾不同,質樸、純粹,充滿激情,這就是阿來。他“深情書寫自然與人的神性,意深旨遠”,他的文字“有慈悲而無怨恨,有情義而無貪佔,這一切構成了深切的召喚,召喚著人們與世界相親相敬。”
被問及為何創作《攀登者》,阿來說是為了抒發英雄情結,表達對自然的敬畏之心,這又與《雲中記》的溫暖莊重不同,所以,你看,阿來從沒有停止在自然中行走的腳步,就像他胸中永不消退的激情。這一年,阿來60歲,卻仍像30歲那樣,質樸而又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