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蒙珍寵,明眸轉珠輝”,在每一個年屆不惑的80後的童年記憶裡,一定有這樣一首兒時的歌曲縈繞耳畔,在某一個春暖花開的夜,在秋風乍起落葉紛飛的秋,抑或積雪深重,一家人圍坐火爐旁的冬,就是這樣一支穿越時空的歌,讓記憶的閘門,輕易便被開啟,擁帶夏夜清涼氣息的回憶,撲面而來。
小時候看《珍珠傳奇》,總覺得山明水秀的江南女子,就應該是珍珠這樣的女子,發似綠雲,眉目如畫,明眸善睞。近讀《舊唐書》,至沈氏篇,不禁又憶及兒時看過的這部古老傷情的電視劇來。
小時候對於劇情不大懂,只覺得珍珠可憐,這樣美麗聰慧的女子,卻要歷經許多磨難,總是哭哭啼啼,最後還在兩個男人之間,無法選擇,毅然決然出了家。
讀沈氏傳,才知道,這麼多和珍珠有關的感情戲,不過是後人為了迎合觀眾胃口,杜撰出來的罷了,真實史書裡的沈氏,在戰亂中,竟是一次又一次被遺棄,她恰恰不是逃於生命裡有太多的愛,而是逃於對這無情帝王家,無愛可言的傷心與絕望。史書記載裡的沈氏,是沒有名字的,後來蔡東藩的《唐史演義》裡說她小字珍珠,於是珍珠便成了她的名,倒也名如其人。
吳興沈氏,是江南名門望族,珍珠之父沈易直,官至秘書監。從小飽讀詩書的沈珍珠,是名副其實的吳興才女。開元末年,正值豆蔻年華的她,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選入當時太子李亨的東宮,然後李亨又將她賜給了當時的皇長孫李俶(後改名李豫)。
有人認為,當時的李亨,之所以將珍珠賜給皇長孫李俶,是為了鞏固他們父子二人在江南士族中的地位,倒也可備一說。
這樣看來,珍珠和李俶的婚姻,一開始就是出於政治考量,當然和愛情無關。
第二年,在長安皇宮大內的東宮,珍珠為當時才15歲的廣平王李俶,生下皇長曾孫李適,也就是日後的唐德宗。
按說,母以子貴,誕下皇長曾孫的沈珍珠,在廣平王府的地位,應該是高高在上、穩如磐石了,可事實是,在她之上,還有一個廣平王正妃崔氏。這崔氏,來頭更大,她的母親是韓國婦人,她的姨母,則是大名鼎鼎的楊貴妃,所以這崔氏,是由當時的唐玄宗,親自賜婚嫁到廣平王府的,且“禮儀甚盛”,不似珍珠,只是李亨一句話,就賜給了兒子李俶。
五年後,生下召王李偲的崔氏,自恃母家權勢顯赫,在廣平王府,更是目中無人,悍妒異常。想來,一向多愁善感、柔弱無依的珍珠,在廣平王府,這十幾年的日子,一定不好過。這人多口雜,日日喧囂擾攘的王府,裡裡外外、明裡暗裡,珍珠一定沒少受這崔氏的妒怒欺壓。然而,彼時的珍珠,再不會想到,生命裡還有更大的磨難在後面。
天寶十五年,安祿山叛唐後,大軍直逼長安。承平日久的唐玄宗,在慌亂中,帶上他的楊貴妃,還有一眾皇子皇孫,倉皇逃往四川。
這一眾皇子皇孫中,當然有她的公公李亨、丈夫李豫,以及15歲的兒子李適,還有楊貴妃的侄女崔氏。
只是沒有她。生下兒子又如何?母家在朝中無權無勢,她在這王府,自然是可有可無,大難來時,當然不在考慮之列。
她與丈夫李豫,也難說有深厚的夫妻之情,若是深愛,怎忍相負?更不至,大難來時,將她棄之不顧。幸福的愛情與婚姻,於她,今生已是無分,如今,相依相伴、日日教養的十五歲的兒子,也要和她母子分離,連這僅有的親情,這無情帝王家,也要將它一併奪去。
這一次亂中相棄,叛軍壓境、生死難卜,這一番生離死別,珍珠內心的痛苦惶恐,可想而知。很快,安祿山叛軍攻入長安,珍珠作為俘虜,和萬千流離失所的民眾一道,從西京長安,被劫掠至東都洛陽。
一路顛沛流離、受盡苦楚,到達洛陽後的珍珠,被關押於東都的掖庭。彼時,在洛陽城外,這唐朝的天下也悄悄變了天。自馬嵬坡縊殺楊貴妃後,時為太子的李亨,與玄宗分道,北上至靈武。
第二年的七月十二日,李亨在靈武即位,遙尊玄宗為太上皇,是為唐肅宗。
已登大位的李亨,為迅速平定叛亂,開始任命李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同時又向回紇、大食搬請救兵。
至德二年,唐軍利用叛軍內訌、安祿山被殺的機會,一舉擊潰安慶緒,於這年的六月和十月先後收復長安和洛陽。
在洛陽的掖庭,李豫見到了已被關押一年多的珍珠,但見她形影消瘦、花容憔悴、滿面淚痕。夫妻久別,又是劫後重逢,他們是否抱頭痛哭,互訴離亂相思之苦,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有收復北地重任在肩的李豫,很快又與珍珠作別,奔赴遠方沙場。
形單影隻的珍珠,雖獲自由身,卻再次被迫淹留洛陽,而不是被送回長安。關於珍珠未被送回長安的原因,後世有諸多猜測,有說是珍珠不願回長安;有說是當時的李豫出於對珍珠的安全考慮;還有人認為,珍珠在戰亂中被叛軍所辱,於名節有損,不宜被送回長安。
這諸多猜測,以最後一種,最不近人情,試想,為皇室誕下皇子的珍珠,一弱質女流,在戰亂中,被逃命四川的皇家,棄之不顧,然後又回頭以莫須有的罪名,指責她名節有虧,千載之下,豈不讓人羞死?洛陽一為別,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戎馬倥傯、匆匆奔赴戰場的李豫,再不會想到,這是他和珍珠此生最後一次相見,後來,他與珍珠死生不復相見。
李豫走後,以史思明為首的叛軍,於乾元二年,捲土重來,再次攻陷洛陽。這一次洛陽淪陷,長達四年之久。四年裡,洛陽城外,這大唐的天,也是變了又變。
寶應元年四月,李亨病逝,五月,李豫登基為帝,是為唐代宗。自古江山與美人,江山穩固了,美人自然源源不斷,李豫很快迎來了他的美嬌娘——獨孤氏。
這複姓獨孤的女子,亦出身官宦之家,入宮即被封為貴妃,死後還被追諡為貞懿皇后。美貌是身為女子最大的資本,對獨孤氏來說,尤其如此。因為貌美,她寵冠六宮,直追當年楊貴妃的驕人業績。
後以美麗入宮,嬖倖專房,故長秋虛位,諸姬罕所進御。後始冊為貴妃,生韓王迥、華陽公主。因為容貌美麗,順利入宮為貴妃的獨孤氏,獨得皇上寵愛,還很快就兒女雙全,是這般福澤深厚,不要說早死的崔氏、落難的珍珠,就是比之當年的楊貴妃,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之所以李豫沒有將獨孤氏直接立為皇后,有人認為是李豫心裡還有珍珠,所以一直給她留著這皇后之位,其實這都是後人一廂情願的臆測之詞,真實的原因是,當時珍珠的兒子李適已經20歲了,初登大位的李豫,面對尚未平定的叛亂,不得不倚仗這唯一成年且歷經戰亂,軍事才幹突出的長子,所以面對才能出眾的長子、生死未卜的珍珠,李豫自是不敢貿然封獨孤氏為後。李豫即位的寶應元年,即任命李適擔任天下兵馬元帥,全權負責平定叛亂大事,而其時,獨孤氏的兒子韓王迥,才剛滿週歲。身為元帥又思母心切的李適,於這年十月,親率諸道節度使及回紇兵,合力攻打洛陽。三十日,在洛陽北郊,大敗史朝義軍,殲敵6萬餘人,再度收復洛陽。
只是,李適尋遍洛陽城的城闕樓閣、大街小巷、村鎮鄉野,卻再尋不見已五年未見一面、生死未卜的生母沈珍珠。
母遭難時,兒尚年幼,這無情帝王家,兒做不了主,不得不與母生別離。如今,兒子已長大,親率萬千將士,要救母於苦海,要與母親共敘天倫、同享富貴,可是母親卻,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李適內心深處的巨大悲愴絕望,真是,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寶應二年,史朝義兵敗自縊,歷時近八年的安史之亂宣告結束。第二年,因為戰功赫赫,李適被立為太子。兒子已是當朝太子,生母卻遍尋不見、生死不知,從這一年開始,看在兒子李適的面子上,朝廷開始大規模尋找珍珠,但是:
代宗遣使求訪,十餘年寂無所聞。找了十幾年,愣是沒找到,這珍珠,有沒有可能死於戰亂中的洛陽呢?
據史書記載,這種可能性極小,因為史思明攻陷洛陽時,洛陽城實際上已然是一座空城,城中百姓早已全部逃離,珍珠有很大可能在史思明叛軍到來之前,和城中百姓一道,早早逃離洛陽城。在今天的河北省保定市,有一個沈家庵村,該村背靠三皇山,坐視拒馬河,村中風景秀美似江南。
在三皇山中,有一座尼庵,名喚沈珍珠庵。民間傳說,逃離洛陽的珍珠,後流落至幽州范陽,她沿拒馬河而上,至此山出家,後來,山下村莊便喚作沈家庵村。
倒也可備一說。
結髮為夫妻,本就無愛,大難來時,又一棄再棄,亂世輕別離,母子不相見,或許,在李豫離開洛陽的那一刻,珍珠就已下定決心,此生與皇家一刀兩斷,再不相見。後來,兒為將帥,不久又被立為太子,此生,她已無牽無掛,不如就在這絕似江南的三皇山,潛心修佛,不問世事,了此殘生。當一個人還活在這世間,可是你卻怎麼也找不到,其實並不是真的找不到,而是這個人,壓根就不想讓你找到,或許,這才是唐代宗找了十幾年,卻始終找不到珍珠的真正原因。
大曆十四年五月,唐代宗李豫病逝於長安,三十八歲的李適即位,是為唐德宗。
這一年,珍珠五十歲了。
順利繼承皇位的李適,很快下詔書正式冊封生母沈氏為皇太后,可是李適和朝中大臣,只能對著這空空座椅,惘然而拜,李適悲不自勝,眾朝臣也為之淚下:帝再拜,噓唏不自勝,左右皆泣下。
冊封皇太后儀式舉行完畢後,李適採納了中書舍人高參的建議,任命睦王李述為奉迎使,沈氏族人四人為判官,組成多個尋母小分隊,分行天下,在全國各地四處尋訪,多方查詢,李適同時還對沈氏族人大加封贈,以寬慰自己一片拳拳念母之情。
這一找,李適就找了二十七年,“舟車所至,靡不周遍”,卻一無所獲。後來,生母沒找到,竟找來許多冒充的,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模仿者,還被唐德宗迎入東都上陽宮,並派遣宮女百餘人侍奉左右,但是很快就被人識破,原來這人原是高力士的一個養女,因為年齡、相貌都與珍珠酷似,並且這人在宮中還與珍珠有過接觸,所以才能以假亂真,模仿得惟妙惟肖。
得知真相後的李適當然大怒,但是卻並沒有對這個假太后重罪處罰,他說,只要能找到生母沈氏,即使被騙一百次,也心甘情願。此情此景,斯人斯語,即使時空已輪轉千年,這份尋母思母念母之情,亦讓人為之動容。
後來,又出現數例冒名頂替者,真太后卻始終未能找到。自是詐稱太后者數四,皆不之罪,終貞元之世無聞焉。
貞元二十一年,做了二十七年皇帝,也找了生母二十七年的李適病逝,長子李誦繼位,是為唐順宗。
李誦登基後,任用王叔文等人實行變法,因變法觸及宦官及眾節度使利益,被迫禪位給長子李純,是為唐憲宗。唐憲宗即位後,再次下詔,追尊曾祖母沈氏為太皇太后,並根據常理推測,沈氏已不在人世,因此為珍珠上諡號為睿真皇后,併為其發喪,葬衣冠冢,神位主祔代宗廟。
這一年,珍珠若仍在世,已經是近八十高齡的蒼蒼老嫗了。這後半生,皇家尋了她近四十年,或許,在某一處跡罕至的深山古寺,靜靜跪拜佛前的珍珠,嘴唇翕動,輕輕唸誦經文,那一刻,她心如止水,卻怎知,在古寺外,在朝堂,在民間,在後人的口耳相傳裡,她早已成了傳奇。
這一世,她要的,不過是愛與責任,是安時相守,是亂時相護,若不能給,縱你有如天富貴,她也毅然出走,任你千呼萬喚,尋遍千山萬水,她再不回頭。盛開時,她是牡丹,國色天香;凋謝時,她是菊花,寧可枝頭抱香死;風雪來時,她是紅梅,傲霜鬥雪獨自開。
而在每一個八零後的童年記憶裡,她是來自江南,命途多舛的女子,柔弱哀傷,卻又剛強決絕。
煙雨江南美人來,她是我們集體記憶裡,一個美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