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目組要求李瑞豐穿上餓了麼的短袖,戴上頭盔。到他表演時,工作人員示意他入鏡頭。他緊張得不行,腦子空白,路都走不穩,連鋼琴在哪都找不到,賈玲在一旁喊他,“兄弟,你走過了。”
李瑞豐的手還沒摸到鋼琴,就止不住地抖了起來,他一想到朗朗在身邊看著,就莫名慌張。侷促地坐下之後,還彈錯了幾個鍵。
李瑞豐把外賣放到一邊,將雙手輕輕地放到黑白琴鍵上,一首《夢中的婚禮》便在文榮醫院的大廳悠然而起。他有兩年沒摸過鋼琴了,上一次彈琴,還是在北京的酒吧,他喝多了,壯著膽子向老闆討了一首曲子的時間。
《夢中的婚禮》彈完後,旁邊一位阿姨聽愣了,“可以再彈一首嗎?”阿姨問。他又欣然彈了一首《致愛麗絲》。
兩個小時後,李瑞豐的手機被打爆了。那位阿姨把他彈琴的影片傳到網上,一個多小時被刷了幾十萬次。
李瑞豐37歲,在橫店做了兩年群演,出演過上百部影視劇,沒有說過一句臺詞,如今在送外賣。
成為明星,是大部分群演的畢生夢想。橫店是普通人最接近娛樂圈的地方。然而,也是在這裡,他們才會看清,成名的路上隔著難以逾越的天塹。
群演
“餓了麼小哥送餐途中彈鋼琴,真實身份竟然是橫店群演。”戲劇性的轉折和落差感,讓李瑞豐身上充滿話題性,媒體聯絡他要求採訪,朋友調侃他“火了別忘了我”。
做群演以來,李瑞豐每天都渴望成名。但關注突然從四面八方襲來時,他卻恍如夢境。
李瑞豐獨自消化了很久,才接受自己真的在網上火了這個事實。餓了麼官方給他打電話,說要給他拍一個紀錄片。
攝影師到李瑞豐家裡的時候,他正在給朋友軍少講戲。他身上時刻揣著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和朋友聚餐時,怎麼拍戲是他聊得最多的話題。
“假如你演一個下人,端一杯水給主人,你要怎麼端?這個過程可能會發生一千種狀況。”李瑞豐在客廳走來走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演示在端水時,可能會發生的各種事故。
他時刻做著萬全的準備,“萬一有一天,導演讓我演端水,我得遊刃有餘呀。”
可是,導演什麼都沒讓他幹過。
他還記得自己的第一場戲,演一個穿鎧甲計程車兵,搶到角色時,他興奮得不行,“走路都輕飄飄地。”
拍戲的場景在一片荒地,鎧甲很重,布料散發出一股餿味,觸感黏膩,李瑞豐咬咬牙套上了。
一個群頭隨手往地上扔了一堆靴子,揚起一陣灰塵,酸臭味瞬間瀰漫開來。十幾個群演餓狼撲食般圍住靴子,挑挑揀揀。
一位搶到鞋子的群演看他愣在一旁,推了他一把,“趕緊去搶啊,等著誰伺候呢?”
李瑞豐擠不進去。他只能穿別人挑剩下的,剩下的幾隻鞋裡,要麼碼數不對,要麼都是同腳。他選了左腳38碼、右腳41碼的鞋。
他很快克服了不適感,暗自琢磨著待會要怎麼演。群頭只告訴他,要跟著大部隊。
李瑞豐不知道自己能否出現在鏡頭裡,如果能,他要跑到鏡頭前,儘量讓鏡頭拍下自己。
但攝像機沒給他這個機會。他在劇組待了12小時,擠在一群和他穿著同樣鎧甲的人裡。聽到群頭喊:“跑!”,他就要跑,群頭說:“停!”,他就得停,如此反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拍的劇叫什麼名字。
剩下的時間,他坐在一旁等下一次“奔跑”。10米開外的舞臺上,主角正在演戲,李瑞豐看不清他們在拍什麼,他只看到主角的衣服,很白很淨。
“大神”
橫店的演員也分階層:最底層的群演、能露臉的前景、能講臺詞的特約,擔任主角的明星。
橫店有4萬多底層群演,他們在電視劇裡不露臉,沒臺詞。他們是戰爭戲裡,人海幕布中的一員,或是橫屍遍野的戰場上的一具“屍體”。他們演10個小時,工資 120元。
前景演員沒有臺詞,但能出鏡。一個前景角色,有幾百個人搶,導演挑挑揀揀,最後留下最漂亮的那一個。
有臺詞,能露臉的叫特約演員,幸運的話,特約能和主角對話。這三類演員,皆是襯托主角的綠葉。
李瑞豐知道自己離“明星”有多遠,他做了兩年群演,身邊也都是群演。這兩年,他考了無數次特約演員證,一次都沒考上。
形容自己有多想做明星,李瑞豐說,“如果不是理智尚存,我可能就是個‘大神’。”
橫店有很多“大神”。李瑞豐第一次見到周園時,覺得這個人“好牛”。周園40多歲的樣子,穿著普通,周身卻散發一股傲氣。他時常遊蕩在橫漂小區,走路昂首挺胸,大搖大擺,見到人便張口道:“我要去上《魯豫有約》啦!”繼而又大談自己和成龍、劉德華合作演電影時的情景。
“我當時演三毛的時候,可神氣了,你是不知道。”李瑞豐第一次聽到周園這麼說的時候,頓時肅然起敬。但當他搜尋“三毛”的改編劇時,不論哪個版本,都沒有周園的名字。
後來,別人告訴他,周園是個“大神”。來橫店二十多年了,沒有演過一句有臺詞的角色。他太想出名,想和一個明星演戲,那個明星先是答應了他,後來又反悔。周園情緒高漲,又下不來,於是瘋了。
周園幻想自己是受萬人矚目的巨星,和很多名人合作過,演過主角。慢慢地,幻想擊敗理智,他變得神神叨叨,逢人就炫耀自己在腦中排練無數次的“成名史”。
這樣的人,在橫店都被稱為“大神”。皆因成名的慾望太過強烈,分不清臆想和現實。
鄙視鏈
來橫店之前,李瑞豐當過幾年老闆。
1984年,李瑞豐出生在遼寧盤錦。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要搞藝術的,小時候,他喜歡唱歌,央求媽媽送他去上藝校。藝校學費8000元一年,母親咬咬牙給他報了名。一年之後,父親因病去世,媽媽說,我最多再支援你一年。
後來,李瑞豐進了部隊,成了部隊裡最有才的兵。退役後,他自己花錢買裝置,錄了一張專輯。這期間,他談戀愛了。但女生嫌他沒錢,跟一個家裡有車、有工廠的城管跑了。
那之後,李瑞豐卯足了勁賺錢。他拋下音樂,和朋友合夥在北京潘家園附近開了家古玩店,自己四處找貨源,一年就掙了幾十萬,買了房,開起了寶馬。“有了錢後,人都飄了,一頓飯大幾千的花。”
沒過幾年,李瑞豐的生意破產,他賣車賣房,仍不夠還債。失意茫然的他跑到KTV唱歌,猛然想起被自己刻意隱藏的夢,於是一個人拉著行李箱到了橫店。
在橫店兩年,李瑞豐做著沒有露臉的群演,一邊做微商還債。疫情期間,他斷了收入,勉強支撐了一個月之後,他開始跑外賣。
對於李瑞豐送外賣這件事,有人明嘲,也有人暗諷。軍少從老家回到橫店時,看到李瑞豐穿著外賣服,忍不住流了眼淚,“你怎麼跑起外賣了啊。”
外賣員,在橫店處在鄙視鏈底端。“以前,我做群演,導演和主演瞧不起我。現在,我送外賣,連群演都瞧不起我。”
誰也沒想到,演戲沒能讓李瑞豐火,遭人鄙視的外賣員身份卻讓他一夜爆紅。
餓了麼給李瑞豐拍了紀錄片不久後,浙江衛視請他到杭州參加節目,和朗朗PK鋼琴,現場還有賈玲等明星。
朗朗是蒙著眼睛彈的,手指如飛,遊刃有餘。
節目組要求李瑞豐穿上餓了麼的短袖,戴上頭盔。到他表演時,工作人員示意他入鏡頭。他緊張得不行,腦子空白,路都走不穩,連鋼琴在哪都找不到,賈玲在一旁喊他,“兄弟,你走過了。”
李瑞豐的手還沒摸到鋼琴,就止不住地抖了起來,他一想到朗朗在身邊看著,就莫名慌張。侷促地坐下來,還彈錯了幾個鍵。
下了節目之後,李瑞豐就沒有和明星對話的機會了。晚上節目組聚餐,李瑞豐看到隔壁桌的幾個明星相談甚歡,桌上擺著的煙盒看起來高大上,是他沒見過的牌子。
奔跑
2020年的下半年,李瑞豐終於奔跑起來了,他頻繁出沒在各個電視臺的節目現場。每一次錄製,要耗費3—5天時間,節目組會給他準備車票和住宿,但沒有出場費。於是每次錄製完,他就馬不停蹄地趕回橫店跑外賣,因為他還欠著債。
但李瑞豐依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做外賣員之後的生活太不可思議,他稱之為“奇蹟”。在橫店,大多群演在可預見的未來,都將一直遊離在鏡頭外。
當他們對自己的演員生涯產生懷疑時,會輕易做出選擇,離開橫店,但只要一想到即便身處娛樂圈邊緣,也是一種殊榮時,又會毫不猶豫地回到橫店。
他們總是在逃離與迴歸之間不斷切換,在夢想與現實之間徘徊不定。
李瑞豐想起第一天來橫店時,誰也不認識。一個人拉著行李箱,揹著吉他,包裡裝著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橫店大街上,到處貼著租房廣告,穿著清宮服的女生跳下摩的,拎著裙子跑遠了。路邊的蒼蠅館裡,幾個穿著鎧甲,帶著頭套的男人邊刷手機,邊嗦著麵條。
他沒捨得在市中心租700元的單間,在遠離市中心的山腳下,租了一間350元的房子。
他經常去“南江壹號”小區送外賣,這是橫店最高檔的小區,住著於正、楊冪、佟麗婭等明星。
李瑞豐沒有機會見到他們,明星拿外賣,都不用親自開門。李瑞豐在乾淨得反光的電梯間,一塵不染的樓道里,窺見了明星高不可攀的生活。這會激發他對成功的渴望。
橫店給了他這個機會,他覺得自己未來可期,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
但緊隨而至的催單聲,會將他拉回現實。他再一次奔跑起來,想象自己是劇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