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第77屆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頒獎。金球獎是美國影視界最為重要的獎項之一,77年以來,該獎項在今年首次將“影后”頒給了一位亞裔女孩。奧卡菲娜(林家珍),憑藉電影《別告訴她》獲得第77屆金球獎音樂/喜劇電影最佳女主角。
《別告訴她》在2019年11月中旬,已經進入中國院線點映,但當時因故推遲了正式上映檔期。這次獲獎之際,該電影再次敲定今年1月10日,正式在中國上映。
一切,從一個謊言開始。
碧莉回國,參加表弟的婚禮,但實際上,是為了見身患癌症的奶奶最後一面。25年未曾團聚過的一家人,各自從美國、日本回到中國長春。只有奶奶一人被矇在鼓裡,她不僅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還歡天喜地,非要親自籌備一場喜宴。
這是電影《別告訴她》講述的故事,改編自華裔導演王子逸的真實經歷。
這部電影非常奇怪,它小成本獨立製作、全亞裔陣容,用中文講述中國家庭的小故事,在北美首映的成績卻非常亮眼——初期口碑和上座率,雙雙打敗同檔期的《復仇者聯盟4》,從7月首映到現在,在爛番茄影評網站上,好評率仍保持在99%。它甚至被看好衝擊2020年“奧斯卡”,導演王子逸也因此被稱為“最接近李安的華人導演”。
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11月中旬,《別告訴她》在中國大陸點映,口碑爭議卻很大。
有人取笑它是“左宗棠雞”,紅遍美國,中國人卻沒見過,吃不慣;但有另一大批人,對這部電影不吝好評,讓這部電影的豆瓣評分維繫在7分之上。其中包括一些留學生、海外工作者。
“奶奶患了癌症,到底要不要告訴她?”
或許這個問題還是太小了,我們中國人可能會獨自哭泣,卻不會大張旗鼓為它糾結。只有當它被一位海外遊子撿了起來,藉此審視故土之後,這個小小的問題,才成為了真正的問題。它變成一把柳葉刀,給中國人的死亡教育,剖開了一道口子:對待死亡的態度,可能會影響我們生命的質感。
為什麼“別告訴她”“別告訴她”,當然不是所有的中國家庭都會這麼做。但如果有家庭在老人被診斷出絕症時,選擇隱瞞,肯定是不稀奇的。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謊言——在中國家庭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我們心裡有一個“經驗”:如果你告訴一個老人她得了癌症,她就會死得很快。在電影裡,碧莉的媽媽也是如此告誡她。一個被宣佈癌症晚期的人,宛如一個死刑犯,恐懼像是一把刀,它比疾病更壞,年邁的奶奶將無法承受這份死亡將至的恐懼。
所以,“別告訴她”。
碧莉不懂。在美國,這個謊言並不普通,它甚至是犯法的。每一個人都有獲知自己真實病情的權利。
“時間不多了,不是更應該告訴她嗎?”
“如果奶奶還有事要做呢?如果她想和誰告別呢?”
她一面配合家人瞞著奶奶,一邊忍不住地追問。
年輕的醫生說,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他自己的奶奶去世之前,也是這樣做的。
小姨說,為什麼要告訴她呀?奶奶她沒什麼事要做的,而且,說再見太痛苦了。
只有大伯說的話叫碧莉動搖:“你要告訴奶奶,是因為你不想承擔責任,你告訴她,你就解脫了。你不告訴她,才是對她的愛,對她的負責任,對她的報答。”大伯傳遞的資訊是,當死神來了,小輩應該在老人身邊營造起一種氛圍,讓一切如常,來幫她承擔恐懼。
碧莉是一個“香蕉人”,她的黃色面板裡裝著一個接受西方教育的白人靈魂,但故鄉長春、爺爺和奶奶,又確實儲存著她最幸福的幼年時光。所以她一再溫情又倔強地發問:為什麼不告訴奶奶?
為什麼不告訴奶奶?碧莉的特殊身份,她的執拗,讓這個提問顯得從未有過的鄭重。它需要解答,無法意會,不能糊弄。
最後,答案回到了東方和西方的差異上。在西方,生命是個人的,但在東方,生命是集體的。如果奶奶要去世了,那不是她一個人的死亡,而是這個家庭裡面有人將要死亡。為了孝順,在生死關頭,家人應當出來幫她承擔責任。這份恐懼要隱藏起來,這份悲哀要均攤下去。
但電影並不是在推崇這個想法,因為“別告訴她”的本質,始終是欺騙,以及對個體權利的侵犯。當王子逸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她就不僅僅在問自己的親人“為什麼不告訴奶奶?”她問的是另一個話題——為什麼我們中國人不把壞事告訴親人?
她問的是整個民族的生死觀,中國家庭的相處之道。
其實電影裡大部分選擇隱瞞的人,只是隨波逐流。
就像小姨說,為什麼要告訴奶奶呀?她沒什麼想做的,說再見太痛苦了。醫生說,大家都這麼做,這是一份善意的謊言。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把“欺騙”繼承了下來。
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別告訴她”的理由可能更多一些。擔心老人的倔強,擔心她想得太多,擔心她不配合治療……所以乾脆把她矇在鼓裡,讓她處在一個被動的、被呵護的位置上。
但所有隱瞞的原因,歸根結底都是一個:為了她好。
仔細一想,“為了她好,不告訴她”,所針對的,又何止是老人,何止是絕境。這句話,簡直是我們大多數人生活中的常客。
當你裸辭了、沒錢交房租,你告訴父母嗎?父母在家摔了一跤,他們告訴你嗎?你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夢想,為什麼不結婚,告訴父母了嗎?爺爺奶奶病危了,他們通知你回去見最後一面了嗎?
報喜不報憂,大家心照不宣。可你瞞我瞞,怎麼就成了我們與最親密的家人之間,最習慣、最經常的狀態?
扭曲的告別有一點需要區分。我們對父母說“我最近挺好的,你們別操心”,電影中家人對奶奶說“你的病是良性的”,這兩種“善意的謊言”,其實是不一樣的。報喜不報憂,是隱瞞自己的事情,而《別告訴她》裡,卻是干預了奶奶了解她自己的病情。
後面的“為了你好”,其實是一種中國的“家長制”。運用這句“為了你好”,來干預和控制他人,是中國家長向來擅長的事。
但把它放到電影裡,就變成了一個反諷,因為老奶奶才是家長。
為了說服碧莉,電影裡有一個關於死亡的推論。
一、在中國人看來,死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二、只有一個足夠勇敢、理性的人,或者一個集體裡的多個成員共同面對時,才能承受住對死亡的恐懼。
三、一個老人是脆弱的,有時候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理性,死亡的訊息會傷害她,甚至加速她的死亡。所以,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
這個推論裡,藏著一個險惡的假設——老人不是一個理性上完整的人。她一開始就被斷定,無法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死亡。
即使她忙裡忙外,一己之力,籌辦婚禮,即使她曾經也是一家之主,幫助爺爺承擔過死亡的恐懼,只要她現在老了、病了,就被剝奪了對她理效能力的承認,在精神上矮化了她。她年輕力壯的孩子,已經成為了自己的“家長”。
別告訴她,確實是為了免除奶奶的恐懼,但這是建立在一個偏見,一個對老人、病人理效能力的貶低之上。
是否告訴她,真的有爭論的必要嗎?
無論如何隱瞞,死亡是藏不住的。它如果真的來臨,不用別人轉告。那是奶奶自己的身體。
那麼,這部電影問的是“要不要告訴她”嗎?
不是。這部電影是在問,如何與最愛的人告別。《別告訴她》的英文名,原本就是The Farewell——“告別”。
在最後那場為了告別的喜宴上,碧莉的臉上籠罩著不解,但更深的,是她壓抑著的心緒。一場死亡近在眼前,也許是現在,也許是明天。想到恩重如山,此生難還,不管告不告訴奶奶,都註定是一場遺憾。
但The Farewell沒有直譯為《告別》,導演說,因為“告別”對於中國人來說太直接了。顯然,在英文世界裡,“告別”是相對公開,更容易一些的。
為什麼我們中國人尤其地無法告別,以至於要在死亡逼視之下,採取欺騙的手段?
或許與我們的傳統家庭觀念有關。
我們的父母一代已經變得擁有自我了,但在爺爺奶奶那一輩的心目中,家庭仍舊是一個集體。即使年邁,不再當家做主,但他們仍然堅持向家庭付出,甚至傾其所有。
面對這樣的老人,晚輩確實虧欠的太多,只要有恩情還不完,如何能不留遺憾地向他們告別。
在電影的墓園裡,鏡頭掃過的每一塊墓碑背後都刻著大字,“恩重如山”,尤其顯眼。
簡單的字,背後可能是每一個家庭裡不同老人的一生,他可能是誰的爺爺,也可能是奶奶,不管年輕時多麼精彩多樣,大多有著相似的晚年。
他們孤獨,早上起來上洗手間的時候,只能自己看到自己的影子,晚上往洗腳盆裡倒水,慢吞吞回去放下水壺,燈點一會兒就沒意思,該滅了。但他們把與子女、孫輩相處的瞬間記得清清楚楚,盼上幾個月,甚至幾個年頭,等孩子們回來,熱情地張羅飯菜。
吃完了飯,老人既不願大家走,又催促他們走。“這是奶奶給你的紅包錢,你不要拿它去交房租,要拿去買喜歡的東西。”電影裡,奶奶在送別時,塞給30歲的大孫女一個紅包。
老人老了,但仍舊是付出的那一方。
已經很少有年輕人願意或者有能力一直陪伴著老人。因為一旦選擇陪伴老人,往往意味著自己的人生停滯不前。在空巢中的老人們,越發與世隔絕,自然地成為了被精神矮化的物件。
他們付出,直到去世之前。我有一位朋友,她的奶奶躺在ICU的病床上,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她從上海趕回老家探望,奶奶拉著她的手說:“你這次回來,也沒人給你做好吃的。”
這些“恩重如山”的故事裡,藏著對中國老人們扭曲的壓榨。他們自己是無怨無悔,但我們如何能心安理得,如何能受住這份告別?
缺失的死亡教育如何與最愛的人告別?問問我們自己,一樣不知所措。
死亡教育,在中國文化裡面向來是缺乏的。
我們有非常隆重的葬禮文化,守靈、披麻戴孝、哭喪、請人來吃飯、向親朋好友下跪、守孝。但這些儀式,大多是死後的彌補,或者是面向外人的,它不處理活著的家庭成員之間最後的告別。
它既不教導我們應當如何面對親人的死亡,也不告訴我們如何幫助親人面對死亡,更不幫助我們分辨,死亡到底是一個人的死亡,還是整個家庭將要面臨的一場死亡。
甚至很少有中國人會公開談論死亡,人們用“老了”“走了”“去了”,去代替“死了”。“死”這個字眼,不管在何種語境下,都顯得過於扎眼。
在中國一些鄉村地區,不允許孩子、孕婦看到僵冷的遺體,甚至讓他們迴避殺雞屠豬的場合。無論是老死、病死,還是意外,都被刻畫成一種痛苦而且醜陋的事情。它們被儀式化地,與新生的希望分清界限。
在中國,也幾乎沒有形成影響的死亡哲學。儒釋道三家中對於生死的論述,雖亦有之,卻難免零碎。
儒家深耕道德,避開生死,努力於當下,自覺抑制對不可知領域的興趣。
道家形式上淡對死亡,背後是隱悲忍痛。莊子妻死,鼓盆而歌,深受老莊之學影響的魏晉名士,居喪食肉、臨吊撫琴更是常態,表面飄逸,事實上是一種優美的逃避。
至於佛家,是最願意直接討論死亡的一方,但它從哲學上抹淡生死界限,令人不以死為悲。而在此之前,它已經瓦解了倫理系統,把人變成孤立的人(不是權利意義上的個人),也就不存在與誰告別、誰來做主的難題了。而它的神祕主義一面,有類似地獄與天堂的描摹,只是用一種阻嚇力量,來引導現世的善惡。
儒釋道都有死後的禮儀,但都沒有指導我們如何處理死前的那一段艱難時光。
整體上可以說,強調“死”的學問至大至難,是中國死亡哲學的傳統。某種程度上,它仍舊是被大部分人迴避了。所以中國零星的死亡哲學流傳至今,並沒有對現代人的觀念形成一個積極的影響。
中國人似乎處於一種極端的焦慮裡,認為生命是線性的,死亡是生命的斷滅。人們貪生怕死,一面無限地追求延長生命,一面無法正視“生命必然死亡”的命運。我們患得患失,更不必說如何為突然到來的告別做好準備。
這是誰的生命,由誰做主?在她生命最後的程序裡,是否能夠得到別人的尊重,獲得內心的平靜,跟隨自己的意願進行行動。她或許想要治療,或許想行動,去見一個什麼人,做一件事什麼,追補此生的遺憾,也許什麼都不做,就在家坐著、躺著。
但我們作為至親,是否能夠跟隨對方的意願,先尊重她,不貶低她作為人的理性品質,再想如何行動“為了她好”。
很多時候,人們對於生命的敬畏,是從死亡裡升騰起來的。
人類的出生經常是單一的,死亡卻多種多樣,無限豐富。即使因為犯罪、戰爭、天災人禍,有那麼多的意外死亡和犧牲,但從容地談論死亡,仍舊是一個人勇氣的體現。死亡的意義,和人生的意義一樣的精彩,我們對它要充滿敬畏。它是聖潔的。
如果誰,能夠逐漸在年紀漸長的時候,某一天裡學會如何正確地對待死亡,擺脫死亡的陰影,這一生才會真的圓滿。否則,即使長壽到一百歲,面對死亡戰戰兢兢,那也是不燦爛的生命。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STAN
圖片 |《別告訴她》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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