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顯然是超出觀眾預期的。
這部被形容為“土掉渣”的主旋律扶貧劇,甫一上線,豆瓣開分9.1分。從上一秒驚訝於黃軒、熱依扎、張嘉益的灰頭土臉,到下一秒看哭馬得福、水花的樸實愛情,再到笑出框的郭京飛滿口飛的福建方言。伴隨著起起伏伏的高能故事,一路上漲的還有觀眾“自來水”似的安利和豆瓣飆升至9.4的評分,這個成績與《潛伏》《亮劍》《琅琊榜》《大宅門》平起平坐。不出意外的話,將成為近5年來評分最高的國劇。
平心而論,《山海情》的故事並不討喜。它的基色讓人很容易想起《平凡的世界》,泛著苦味的西北人生活。漫天黃沙的惡劣氣候條件,窮到三兄弟穿一條褲子的窘迫,稍一賣慘再強行煽情,或是單薄的教條宣講,都極易令人產生“太假”的觀感;它的“title”同樣不具備足夠吸引力,“扶貧劇”三個字怕是一開始就勸退了年輕人,本能覺得應該不是我喜歡的型別。
那麼,《山海情》又憑什麼成為2021年劇集市場上的“頭號黑馬”呢?
這裡的“山”指的是寧夏,西北固位於寧夏南部,是黃土丘陵地區7個國家級貧困縣的統稱。因常年乾旱,年降水量在300毫米,蒸發量卻在1000毫米以上,曾被聯合國糧食開發署確定為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之一。
而“海”指的是福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率先吹到沿海地區,福建成為第一批先富起來的省份,那裡的人思想前衛,腦筋靈活,善於經商,富裕的生活與貧窮的西北固人對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正是國家推行的東西對口協作戰略,讓遠隔千山萬水的閩寧兩省區結下了不解之緣。一批批帶著海風和溫暖的福建援寧人,從閩江水畔來到六盤山下,一對一幫扶西北兄弟,一路闖關、攻堅克難。《山海情》故事的原型地,正是寧夏銀川永寧縣閩寧鎮。
真實的時代背景下,《山海情》卻沒落入宏大敘事的窠臼。
故事開篇,《山海情》就丟擲了一個難題:吊莊移民。在戈壁荒灘開疆闢土,沒水沒電狂沙漫天,湧泉村一夜之間跑回來七戶人家。剛分配工作的馬得福(黃軒飾)與父親馬喊水(張嘉益飾)挨家挨戶勸說。於是,“貧困”有了直觀的描摹——家徒四壁的土坯房,躺在炕上的村民道出了“三兄弟”同穿一條褲子的現實窘境;地上跑來一隻珍珠雞,原來是被吃得只剩一頭的“扶貧雞”;無論是“水花”“喊水”還是“水旺”,村裡人的名字都帶有“水”字;就連從福建趕來扶貧的幹部和專家,也在火車上遭了一回小偷。
種種情形,看似是村民不通事理,實則是貧困下的無奈。而劇中的扶貧幹部並非萬能,也無“主角光環”,村民的不理解、技術上的不懂行、手中資源的不足,那些細枝末節、很生活化的現實難題都刻畫在了劇情細節之中。正如馬得福道出的那句心裡話“太難了,一件難事連著一件難事,沒有一天不是難的。”
正是這份真實的“難”,才讓觀眾對“小人物”有了共情,對“大時代”也就有了理解。這就是一個真實的中國,一個真實的中國農村,一個真實的歷史發展程序。沒有什麼是輕易得來的,只是很多人在負重前行而已。
貧困的現狀,在《山海情》的鏡頭下,既是不遺餘力的,又顯得不過度悲情。
一望無際的黃土與啼笑皆非的事實形成互文,道出了貧困的因,也引出扶貧的難。村民為什麼跑回來?理由是看不見“未來”。那個“毗鄰銀川市和包蘭鐵路,周邊是國營農場和大大小小的鄉鎮,很有發展前景”的地方更像是一塊畫得很大很美的“餅”。眼前的現實,卻是“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大風三六九,小風天天有”“蚊子都能把人吃了”“餓得直吐酸水”。他們說:“未來在哪裡,未來我看不見,我只看見了現在我吃的滿肚子都是黃沙,飛沙走石打的臉直疼。”條件惡劣,沒有一個人願意回去。大家的邏輯很簡單:既然到哪都是吃苦,為什麼不留在家裡吃呢?
一邊是不願挪窩,另一邊是為了未來的“塞上江南”死磕到底。主動請纓帶頭移民的老支書,道出的那句“有奔頭那就不算苦,沒奔頭那才叫真的苦!”,讓人看到西北漢子不破不立的精神、主動走出大山的膽識;馬得福騎著腳踏車在黃土漫天的大地上穿行,單薄的身軀隱藏著強大的信念,讓“希望”兩個字顯得那樣熱氣騰騰;還有一心想插翅飛走的幾個孩子,狂奔著追趕呼嘯而來的火車,執著地追趕著自由的明天;年長的老農,趴在土地旁,視青色麥苗為生命之源,為乾渠通水而歡呼……這些人物和情節從人與土地的勾連中找到了一種破題的方式,貧困的生活雖心酸無奈,但黃土地上的人們又是如斯堅韌。
在觀念的衝突下,村民與村民、村民與村幹部之間的唇槍舌戰,消解了因貧困帶來的沉重。村民既有同心協力的時刻,偶爾也免不了一盤散沙。角色個性不一,反而為劇集增添了可信度。這裡沒有“神化”的扶貧幹部,沒有“妖魔化”的刁民,只有最普通的西北人,他們是最吃苦的,卻也是最貧窮的,是最自顧不暇的,卻也是最有人情味的。
馬得福聽了張主任一句“塞上江南”,就決定要把全村人拉出“窮坑”。從19歲開始,他騎著腳踏車在戈壁灘黃沙地上,為一口井一道渠一根電線杆奔來跑去,他也發愁也猶豫,但是骨頭像石頭一樣硬,眼睛永遠有光。馬喊水是個精明的老漢,想讓兒子當官,陪他在戈壁灘開荒好多年,生怕兒子跟水花有啥事影響前程,但看到水花拖著殘疾老公和孩子住地窩子又心軟,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嘴裡卻說讓得福來幫她加固地窩的頂棚。還有西北女子水花,不停地與悽苦的命運抗爭。無論是被父親以“一口水窖、一頭驢、兩隻羊、兩籠雞”的“高價彩禮”嫁人,還是婚後丈夫意外殘疾,只要看見希望,她都得笑得動人。
《山海情》沒有刻意拔高任何一個人物,而是任憑他們在自己的內在行為邏輯裡生長,單純熱血也好,堅韌不拔也好,自私自利也好,投機取巧也好,都是人性中最真實的一面。正因為人物落了地,在泥土中生了根,那些如黃土地一樣樸素的情感才格外打動人心。
與其說《山海情》是一部電視劇,更不如稱之為紀錄片。它的細節,太“原版”了。
黃土地成了最好的“脫油神器”,無論你是當紅小生小花,還是一線影帝影后,統統一秒鐘脫去“油膩”。這裡只有黃土高原農村群眾,男女老少全是“灰頭土臉”,尤其是那黝黑粗糙的臉龐,發黃的牙齒,破舊的衣衫,根本不像是在表演,分明是從土裡“長”出來的。
拋去了這些外在的“負累”,表演就顯得愈加純粹。開篇水花逃跑那場戲,充分證明了演員黃軒和熱依扎的實力。火車上,水花好不容易逃婚成功,卻被追趕而來的馬得福抓個正著。鏡頭裡,水花貓在角落瑟瑟發抖,生怕再被逮回去,那個背影映入馬得福的眼中,他瞬間心軟了下來。緊接著,水花慢慢回頭,雙眼噙著淚水問“你是要抓我回去的嗎?”這一個眼神中,包含著對昔日戀人的不捨,對生活的無奈,和對未來的絕望。馬得福轉身離開又回來,將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心中的摯愛,千言萬語只匯成了一句話“你一個女娃娃在外頭,你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說完,便帶著幾個孩子離開。僅有兩句臺詞的戲,黃軒和熱依扎真切的表演,看哭了許多觀眾。沒有你儂我儂,不見撕打咆哮,沒有發誓告白,而這卻是愛情最真實的樣子。
劇中的服化道也做到了近乎極致的還原,處處來真的。得寶在新疆謀生時,有一段扛麻袋的戲,當兩個人抓著袋子壓到得寶肩上的時候,很明顯袋子是下墜的,裡面填充的是重物。得寶回到閩寧村搞蘑菇種植,搬運時掉了一顆蘑菇,他下意識地拾起放到籃子裡,一個細節再現農民“粒粒皆辛苦”的生活。水花請技術員吃飯的一場戲,桌子上放的玻璃水杯,瞬間將觀眾拉回那個年代,她勞累一天倒在床上睡著了,腳上穿的尼龍花襪子,也是滿滿的年代感。這樣的細節,還體現在馬喊水嘴裡的葉子,張主任臉上的土,馬得福農村男娃的坐姿,發愁的女人們或蹲或坐的樣子。點點滴滴匯聚在一起,彷彿時光倒流,重回昔日的大西北。
《山海情》讓人上頭的最大細節,當屬方言。滿屏的泛西北話,一口一個“額”“噠”,說起來又硬又愣又直,吐槽起來花樣百出,但又不刻薄尖酸討厭,莫名就很親。看張嘉益罵街,“你這吃屎了吐成這樣”,用普通話不夠味,用方言能笑死人。而語言差異,還能帶來更多的戲劇衝突和喜劇效果。劇中郭京飛飾演的扶貧幹部陳金山操著一口濃重閩南風味的普通話,與當地人展開了一場雞同鴨講的“跨服交流”,誕生了“老教授研究自殺”“小偷要搞科研” 等讓人啼笑皆非的橋段。
精煉又有內容的臺詞,也是點睛之筆。不同人物說話都有自身的語言習慣和身份對映。同樣是務農出身,馬喊水就俗俚俏皮,熱熱鬧鬧咋咋呼呼,張主任就邏輯清晰,情緒穩定,頗有高度。再切換到普通話版本時,同樣的鏡頭,演員們照樣灰頭土臉滿面塵沙地在戈壁灘上開荒,一開口都是普通話,違和感就上來了。可以說,恰到好處的方言運用,讓濃郁的地域文化撲面而來。
《山海情》的故事,只是脫貧攻堅事業中的“一粟”,但卻足以說明,主旋律作品能否獲得好口碑,關鍵還是看作品有無“硬核”內容。
我們欣喜地看到,扶貧劇創作解決了一個最基本的邏輯問題:作為個體的扶貧幹部不是萬能的,不是隨著扶貧幹部的到來,資金、裝置、平臺、渠道等難題都能迎刃而解。好的作品之所以能打動人,是因為它真實,貼切,自然地反映出了現實生活的不易。唯有如此,扶貧劇裡的人物才會真正地鮮活起來。
在命題作文的題材局囿中,一氣呵成又頗富張力地體現作品的平民視角,國家敘事。《山海情》交出了它的答卷,或許不夠完美,但足夠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