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看過這麼真摯的片子了。
《無依之地》取材於Jessica Bruder的同名非虛構作品,講述本世紀的美國,那些生活在房車中到處漂泊的 “遊牧階層”。
公路片不新鮮,尤其是“離開”這樣的字眼,很容易將作品帶入煽情的俗境;又因為有非虛構文字為基礎,影片似乎難逃現實主義的風格。然而《無依之地》卻舉重若輕,既有紮實可靠的情節,又不乏詩歌般的節奏,頗具東方特點的藝術思維,完美地貼合了這個地地道道的美國故事。
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無依之地》拿下金獅,趙婷也成為第六個獲得此獎的華人導演。
借用汪曾祺的話,《無依之地》是典型的“在抒情中敘事,在敘事中抒情”的作品。將近兩個小時的影片,沒有一條完整的故事線,只有模糊的敘事方向,難以用情節分隔段落。不過,若以人物狀態劃分,大致有四章。
Fern膝下無子,家鄉經濟凋敝,丈夫去世,她便踏上漂泊之路。這段沒有精神支柱、朋友支援的生活,對於她而言,是真正的流浪。
在遊牧民營地“RTR”,Fern找到同好,借大自然療傷。不過,缺乏生活技能的她也意識到當“遊牧民”絕非易事。
當慢慢適應這種生活後,她在自然中得到了慰藉。
然而,Fern依然擺脫不了丈夫離世的痛苦。在經歷與三個遊牧民朋友的離別之後,她最終拋棄了家鄉的一切,回到路上。
按傳統的敘事思維,每一段落都應有清晰的情節。而《無依之地》則採取紀錄片式的碎片化敘事,以情緒為主,故事宛如細葉,依於根枝。
首先,沒有任何包含獨立的起承轉合的小情節,每一場戲都像是偶然捕捉,十分隨意。尤其是第三部分,這是人物的第一次昇華,體現其形象轉折的幾場戲卻相當波瀾不驚。例如,一場Fern在化石遺蹟處獨自玩耍的戲,當被問到有沒有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的時候,她大聲喊道:“石頭。”
“石頭”既象徵生活本身,又呼應了Swankie此前向她展示的石頭收藏,表明她的內心已經接受了流浪的生活——臺詞的弦外之音,隱晦到了一定程度。
其次,《無依之地》對敘事力度的掌控相當自信。全片出現好幾次配著鋼琴曲的混剪,長度和時間點都恰到好處,既沒有造成濫情,又極大程度地豐富了詩意。
影片也常使用一場很短的戲在情節和情緒上並進。有一場是Fern在車中吹笛子的時候腹痛,連忙坐上旁邊的塑膠便桶,還險些找不到紙;還有一場是在擦廁所時一個男人無視她的存在,蠻橫地闖了進來。
兩場戲設計巧妙,前者表現了Fern流浪生活的一地雞毛,後者則為Dave的離去和她無法擺脫的人生之痛作了情緒鋪墊。諸如此類的手法,可謂是潤物細無聲。
實際上,《無依之地》每一個段落都有非常標準的起承轉合,但全片無意於單純的敘事,結構就顯得十分鬆散,情節點非常隱蔽。
第一段,夜中哼唱是“起”,亞馬遜的打工生活是“承”,被故友質疑無家可歸是“轉”,無力收養他人的寵物狗、獨自吃飯等場景是“合”;第二段,流浪生活教學是“起”,逛房車市集、篝火聚會、跳舞是“承”,輪胎漏氣是“轉”,被Swankie訓斥、發現自己的車傷痕累累是“合”……
可以清楚地看到,趙婷對於人物情緒的把握力是令人驚訝的強大,從沉著、興奮再到迷茫、感傷,整個過程幾乎是完美無缺地展現了出來。在這方面,影片往往是四兩撥千斤:一場數秒的給收音機找訊號的戲緊緊跟在Fern自辯“不是無家可歸而是無房可歸”的戲之後,完成了情緒的遞進;
表現人物逐漸開悟,形象慢慢昇華時,則頗為靈性地安排了觀察星空、看恐龍模型等幾個小故事,不顯山不露水,意境豐蘊內斂。
不光如此,《無依之地》四個段落的轉折也非常自然。第一場轉折的戲是Fern在車中睡覺時被加油站的員工驅趕,之後,她便從獨自漂泊轉向追隨遊牧營地。第二場則是Fern在享受營地生活之快時,車的輪胎忽然癟了。她找Swankie尋求幫助,卻被後者斥責為粗心大意。這就點明瞭流浪生活的現實窘境,浪漫情調自此告一段落。
Swankie將旅途中的自然見聞分享給了Fern,隨著旅途的繼續,Fern也進一步體會到了“在路上”的意義。而第三次轉折就在這時不聲不響地到了——Dave不小心摔碎Fern父親留下的盤子,舊物重新提醒她:故鄉仍在心中,而傷痛也從未遠去。
三次轉折均是生活場景,短得連獨立的結構都沒有,仿若鋼琴曲的一個音符。《無依之地》本就有紀錄片的風格,打工、流浪、聚會等等各類場景交織在一起,短則數秒,長也不過一兩分鐘,堪稱洶湧蕪雜,這三場戲放在裡面,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謂“隨物賦形”,這樣的藝術神貌,實在是極人工之至的結果。
《無依之地》的意象並不算明顯,但非常得當。最明顯的就是“石頭”。流浪多年的Swankie酷愛收集奇石;險些和Fern交往的Dave是遊客中心的嚮導,也非常瞭解石頭。電影中,有一段遊客與Dave關於石頭的對話很值得注意:
“為什麼石頭裡有孔?”
“好問題。曾經,岩石中間存在空氣……”
Dave放棄流浪,返回家園時,Fern便用送給她的那個自然鏤空的石頭觀察沙漠戈壁。
石頭象徵著這群不得不離開故鄉,四處流浪的“遊牧民”。常年在路上的他們,如同風化的石頭,一樣是千瘡百孔。然而,就是因為這些孔,石頭也變得輕盈、美麗起來。
再有就是首尾出現的沙漠仙人掌。根根的長刺,第一次是在Fern因傷痛奔赴營地時出現,第二次則是Fern受到啟悟時出現——傷痛已經沉澱,而歷史和回憶盡然轉化為前行的力量。
在美國乃至整個世界快速發展,經濟又突遇重大挫折的今天,《無依之地》既揭示了本土社會嚴重的問題,又契合了全人類面臨的重大困境。
《無依之地》四個段落,前三個共計約55分鐘,後一個獨佔近一小時。第三個段落講的是流浪於自然如何撫慰人心,而第四個才真正是趙婷導演整個劇作的重中之重——雖然已經“在路上”,但現實中的愛與痛畢竟無法逃避,我們又如何面對呢?
前幾年,朝拜西藏在國內大熱。“我想去看看”的詩情畫意,其實缺乏深度的思考和根本的人文關懷——“逃”不是辦法,始終“在路上”才是真意。
Fern說,丈夫沒有父母,和她也不曾有過孩子,如果自己也離開他深愛的故鄉,連這個人都會彷彿從未存在。“What’s remembered lives”——回憶在,人就在。“也許我這輩子只顧著回憶他了。”
而“RTR”的發起者Bob對Fern說,兒子離世後,他也不能接受,不光他,很多“遊牧民”都終生不能走出自己的傷痛,但是——
“這沒有關係。沒關係。這種生活最吸引我的一點,就是,永遠不會有訣別。我在路上遇見過幾百人,我從來沒有說過永別。我都是說,‘我們路上再見’……”
本片除了Fern和Dave,餘下的演員全都是真正的房車“遊牧民”。也就是說,Bob所言,或許就是他的真實經歷。
(右邊兩位都是“遊牧民”)
揹負傷痛並不可怕,陷入回憶不能自拔,才是真正的絕望。而所謂的“無依之地”,所謂的“nomadland”,不過是人生常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所有人都在路上,處處無依,卻又處處可依。我們都在世間流浪,也終會相遇。
Dedicated to the ones who had to depart.
See you down the road.
我們,路上再見。
-END-
撰文 | 牧 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