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斯坦利庫布裡克是一位大師,本人則更傾向於將他和希區柯克放在一起併成為"稀有動物"。這個在自己經手的所有作品中都傳遞出來一種厭世、消極情感底色的天才,最擅長的事就是"反諷"和留給人們無盡的思考以及想象空間,並用自己與生俱來和不斷翻新變化的鏡頭語言在不被察覺地情況下將觀眾代入到主人公的世界中去。
比現在天要說的這部上映後不久就遭到全面封禁的《發條橙》,就可以衍生出無數話題以及無數種答案——但沒有一個是標準的,也沒有一個是絕對正確的。可這並不影響長達50年的時間裡,喜歡庫布裡克的人對這部電影的一再重看和持續討論。
據說自《發條橙》問世以來,電影中的暴力場面甚至思維方式還被許多當時的青少年爭相模仿。當然這也是它在很多國家一直被禁的主要原因之一。比如在英國,《發條橙》就被禁了足足30年直到庫布裡克去世後才得以跟英國觀眾見面。
其實這部電影除卻心理學、社會學、倫理道德等"常規選題"外,有關敘事結構和主題立意方面值得注意和探討的點還有很多。不僅如此,關於這電影的鏡頭和燈光也可以洋洋灑灑地寫出幾萬字分解和分析。
但今天這篇文章要說的是《發條橙》背後的故事——對創作背景和幕後故事的深入了解,有助於更準確客觀地解讀一部電影的核心。接下來就從有關這部電影的三個方面入手,帶你看一部"不為人知"的《發條橙》。
《發條橙》名字的由來和電影中對應的含義【"發條橙"究竟為何?】眾所周知,在英語中orange被譯作"甜橙",但由於小說的原作者曾在馬來西亞生活過,那就不得不考察一下語言背景了。原來,在馬來語中orange有時會被用來指代"人"。那麼A Clockwork Orange這個名字除了可以直譯成"發條橙"外,說它是"被操控的人"甚至"行屍走肉"也毫不為過。
而小說的原著作者曾這樣解釋:
"它標誌著把機械論道德觀應用到甘甜多汁的活的有機體上去。"
讀來卻有更鮮活也更詭異的畫面感。
那麼從"發條"和"橙子"之間的關係和本體象徵出發,可以將其解讀出三個層面的含義。
被動物本能所支配的人整部電影從一個由近及遠的臉部特寫開始,一個左右臉妝容不對稱(右眼有假睫毛)的俊美白人少年臉上一直瀰漫著輕蔑又邪惡的獰笑。之後鏡頭中依次露出了少年的夥伴和詭異"奶吧"全貌——所有的擺設均由全身被塗抹成白色的裸體女子構成:桌子、雕塑,甚至"奶龍頭"。
緊接著發生的事就讓我們意識到這是一群無惡不作的問題少年——隨意濫施暴力且毫無愧疚之心。他們在飲用含有迷藥成分的牛奶後犯下了痛扁老乞丐、打架鬥毆、夜闖民宅殘害主人等一系列不齒勾當。
但與一般電影中的犯罪心理不同的是,這些男孩兒的行為本身不帶有任何"反社會"色彩,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滿足個體的慾望和好奇。
這些少年知道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但仍置若罔聞。現實的社會道德規範、群眾譴責甚至已被觸碰邊緣的法律都不能帶給他們絲毫的愧疚或焦慮。而且從其展現出的清晰思維和穩定情緒可以看出他們顯然沒有任何精神問題。
換言之,這就是一群未經開化的小魔王而已,一群以動物性快樂為上的未成年人而已。
被改造後的人電影中用來矯正亞歷克斯思想和行為的方法是:摧毀他的情緒提升劑——貝多芬,並斬斷音樂、快感跟暴力和性之間的原始聯結,人為重建其新的反應——噁心作嘔。以至於在影片的後半部分,哪怕不想施暴沒有淫慾,僅僅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就會讓亞歷克斯痛不欲生。原著小說的描寫是:
"把快樂的戰鬥變成垂死的感覺"。
這種方法跟這段時間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厭惡療法"同理,原理是將一種被某類愉快體驗反應強化的不當行為心與一種生理機制的厭惡反應強行建立聯絡,從而使人放棄或迴避原本的不當行為。
但之後的情節所展現的觀點與《發條橙》的原著作者安東尼伯吉斯本人的觀點完全一致:
"人在定義中就被賦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來選擇善惡。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惡的人,就成了發條橙——外表是有機體,似乎具有可愛的色彩和汁水,實際上僅僅是發條玩具,由著上帝、魔鬼或無所不能的國家來擺弄。"
這也和整部電影的"通關祕鑰"神父所說的話遙相呼應:
"當人不能選的時候,他也不再是人了。"
主客體身份混亂構建電影的主要元素的年代特徵和質感對於1970年來說,實在超前——怪異的裝飾、概念化的佈景、太空化的家居、二次元的父母、儀式性的服裝、混不論的遣詞造句等等......
導演庫布裡克用光怪陸離展現真實社會,也暗含了當事人的迷茫以及命運的未知。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部電影彷彿在做著某種"預言"或"假設"。這與極具反烏托邦色彩的小說《美麗新世界》中預見的未來世界幾乎一致——衰敗的傳統、性文化的放縱、電影的淺薄化和誇張的娛樂性、熱愛消費和濫交的孩子們。
人們被刻意製造的資訊關進"繭房"並深陷"自我中心",迷戀各種感官刺激從而娛樂至死。
可以說,庫布裡克意在傳達"發條橙"是犧牲品的同時,也促使人們對"自由意志"和"社會限制"的思考。
《發條橙》和被原著作者看不上的地方電影以主人公一句"我已經全好了"(I was cured all right)謝幕,而原著並非以此結尾。
被刪掉的原著第二十一章講的是,主人公遇到那位唯一沒有與他為敵的小夥伴後,被對方的洗心革面和成家立業所感召,進而對符合社會意義的美好生活充滿了嚮往。
庫布裡克卻選擇大刀闊斧地砍掉後面所有內容並以諷刺和留白的方式結束整部電影。影片的結尾預示少年沒有絲毫悔改的意願和傾向,道德層面也不可能發生任何變化。這樣的結局也完美貼合了庫布裡克一貫的消極:人天生就有自我毀滅的傾向和慾望。
原著的作者這樣解釋他的立場:
"小說是建立在人生變遷的原則之上的藝術。除非能表明主角或者人物有道德改造、智慧增長的可能性,否則創作小說的意義其實不大的。"但小說的結局卻沒太顯現出"人性的變遷",更多地指向"失去選擇的權利"。一個跨越是非善惡辨別能力產生階段的人,一味貼合社會指標和他人感知的人,仍然是個"發條橙"。
相比之下,電影的敘事結構則更加嚴謹,邏輯也非常清晰,情節緊湊自不用重點說明——對白設計極具藝術色彩,亞歷克斯標誌性的諷刺上揚語調則大幅增加了人們的觀影感受。
《發條橙》中"觸發記憶"的"隱藏關卡"主人公是貝多芬的粉絲這一點,看過電影的人應該記憶猶新。但那首另被主人公用來給犯罪戲伴奏的著名電影《雨中曲》的主題曲也不容忽視。
就在亞歷克斯當著作家的面對他妻子施暴的時候,他輕鬆自然地哼唱著《雨中曲》,慢條斯理地進行犯罪行為,甚至連那個招牌式踢腳動作和旋轉跳躍都沒有被忘記,還被重點表達出來。
在這段戲中,庫布裡克藉由亞歷克斯將自己的"行為藝術"展現到了極致。
但當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被之前的同伴虐到半死的亞歷克斯陰差陽錯地走進作家家中求助的時候,當他在浴缸中再次哼唱《雨中曲》的時候,作家因音樂而"恢復記憶"從而整張臉都憤怒到扭曲甚至變形。
一首原本很美的歌曲就這樣和不堪的回憶聯絡到一起,恰如聽到貝多芬就會痛苦到想自戕的亞歷克斯。
"關聯記憶"被很多精通心理學和市場學的營銷者們運用到廣告宣傳中去,電影中的配樂很多時候也有這樣"逆天改命"的魔力。
當《Unchained Melody》的旋律響起時,哪怕沒看過《人鬼情未了》的人也會第一時間想起一男一女做陶土的情景;當《My Heart Will Go On》被從席琳迪翁口中唱出時,人們總會不自覺地回到那片徹骨寒冷的海水中去並體味那段生離死別的愛情;當《滄海一聲笑》飄入耳中,看過電影的人會立刻聯想到那昏暗的燈光中飄搖的江湖中人和被輝煌和悲慘交織出人生的東方不敗。而對於福斯生活和個人經歷而言,聲音、氣味和觸感等直接觸發感官的存在都會成為一把開啟記憶的鑰匙。簡單來說,就是條件反射。
曾有人說:
音樂是唯一不帶罪惡的感官享受。
就連《發條橙》中亞歷克斯在被改造的過程中看到用貝多芬音樂做背景的的集中營紀錄片時,也會忍不住大聲嘶吼:
"貝多芬做錯了什麼?!"
可顯然音樂在人為操縱下,是可以變成罪惡的。那麼人的本能和天性呢?這也是電影留給人們的思考之一。
寫在最後據說當年庫布裡克讀完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寫的小說《發條橙》後,立刻使出渾身解數說服華納電影公司斥資20萬美元買下其版權,隨後庫布裡克揣著僅僅200萬美元的預算便開始了電影《發條橙》的拍攝。
而《發條橙》在關機殺青後,由於裡面對暴力和性的表現過於大膽而被美國電影審查委員會評定為X級的電影。因此這部電影也成為了繼《午夜牛郎》後,第二部得到奧斯卡提名的X級電影。
在電影上後庫布裡克忍痛刪剪掉30秒鐘的鏡頭才使《發條橙》的評級被改為了R級。
顯然這部榮獲奧斯卡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以及最佳電影剪輯提名卻最終一無所獲的電影,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並不被福斯所接受。
但正如庫布裡克的《2001太空漫遊》一樣(我敢說你絕不會相信那是50多年前的人拍出來的科幻電影),時間終會證明一部電影被稱為"經典"的原因。
除卻拍攝技巧和天賦殘影,《發條橙》留給後人的現世思考和自我審視才是這部電影對於普羅福斯來說,最好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