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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女兒的東西,放在林口高爾夫球場旁的墓地。”

1997年4月14日,歌手白冰冰正在錄影。

經紀人拿著她的手機,向她走來。白冰冰對他使眼色,不要打斷錄製節奏,但是他還是硬將手機遞了過來。

電話那邊的聲音太魔幻,她還一時錯愕,什麼東西?

棚內馬上有人提醒她,這是綁票。

白冰冰當場就癱軟了,像是脊椎隔著電話被憑空抽走。

聯絡學校時得知,女兒白曉燕一天都不曾上學,打電話到家,也沒人接電話。報警號碼不長,但她輸入了很多遍。

都怪你,白冰冰,都怪你。為了成名,孩子都不要了。

白冰冰不斷自責,她為了成名養家,借鍛鍊女兒為名,讓她走路上下學,現在綁匪有了可乘之機。但更多是疑惑,為什麼老天總難為她一個苦命女人。

她小時險遭拋棄,還是因為哭聲大才送了回來。

打工養家多年,一直靠唱歌出了名,本以為遇到了良人就萬事大吉了,在她給大她十九歲的丈夫送雞湯時,發現了她丈夫與女人全裸的躺在床上。

她懷著身孕逃到臺灣時,肚子裡的白曉燕,是她對生活的唯一念想。

現在白曉燕的一節手指,三張裸露的胸部照片從指定地點取來,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命要沒了。

劫匪要多少錢,她就給多少錢,她已經準備好了,推開門時,發現人性的深淵永不見底。

狗仔瘋狂打著她的電話,摁著她家門鈴,採訪車輛將巷子堵的嚴嚴實實,電視轉播車在家門口停穩,電視中播報著她的新聞,天空中盤旋著直升機,像是食腐的禿鷲。

她的電話被打爆,一天幾百通電話,都在問她女兒的事,她苦苦哀求,別打電話了,兇手打不進來這條通訊線路,害得是女兒的命啊。

但依然他們依然無動於衷,警察用直升機追兇,他們比警察還高。劫匪7次更換地點,甩得開警察,甩不掉他們。連鄉村小孩都透過電視認識了白冰冰,她根本找不到一個沒有鏡頭的死角。

沒有人想要錯過白曉燕綁架案,如果她死了,很不幸,但是更好。

為了增加銷量,太多小報繪聲繪色的描述了白曉燕一位十五歲的少女,是怎麼被綁架,強暴,切去手指。

劫匪最後一次聯絡白冰冰時,白冰冰已經在案發地點等了很久,那一天她幾乎成功,但是一輛反光的計程車突然闖進了現場,然後劫匪許久沒聯絡過她。

最後找到了。

一部分。

白曉燕出現在一處排水溝裡,身上掛了六個榔頭,依然沒有沉下去。

殺她的人竭盡全力讓她悄無聲息地消失掉。

但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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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白曉燕的兇手,已經伏法多年,但是逼死白曉燕的兇手們,一直活著。

人們最早叫他們帕帕拉齊,後來叫他們帕帕垃圾,最後在香港實現語境本土化。警察線人被稱為小狗隊,他們也見不得光,就叫狗仔隊。

最早的帕帕拉齊們,是優秀的攝影師。

事物誕生的初心,往往都是好的。

自此狗仔正式誕生,那些年他蹲守在咖啡館,拍下了埃及國王憤怒的掀翻桌子,好萊塢明星在此爛醉如泥。

他的同行拍下了馬丁路德金演講時的盛景,後輩拍下了卓別林逝世前在輪椅前的最後一刻,埃及豔后伊麗莎白泰勒抱著小狗陷入沉思。

這些照片裡,名人們暴露出前所未有的模樣,觀眾通過幾張照片,便一窺上流社會風景,狗仔便有了賴以生存的土壤。

被當地報紙揮舞著高價收購,讓他們盆滿缽滿。

他們耐心蹲守,等候最有張力的鏡頭出現。

只是明星們不習慣這種前所未有的拍攝方式,他們埋怨,這可真是趕不走的蚊子。

趕不走,那就打死它。

脾氣暴躁的教父馬龍白蘭度難以忍耐狗仔的跟蹤,一拳打掉了狗仔加泰拉五顆牙,下巴骨折。

沒想到不久後者依然出現,戴了一個橄欖球頭盔,對著頭盔敲了敲,嘿,我並不恨你。

憤怒平息後,明星們也在思考,這些人只是拍攝方式較為出格,但是照片並不落俗套,這些哥們可是照片能進現代藝術博物館的主;

捱打的加泰拉拍了一張《風中的傑奎琳》,傑奎琳的美驚豔一代人。

你需要金錢和藝術,我需要名氣和曝光,既然如此,不如和解。

狗仔們有了向上躍遷的渠道,他們或被導演和明星收編,有的做了隨行攝影師,有的做了攝影顧問,明星犧牲部分隱私換來曝光,大家平起平坐,攜手進入甜蜜年代。

對狗仔來說,拍攝也不僅僅是一項工作。

加泰拉拍了傑奎琳二十年,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拍的,拍到驚動了法庭,法庭規定他們必須相隔四十五米。等到她逝去,加泰拉才意識到,當時他單身,已經將她代入到自己心中女朋友的角色。

或許大家能永遠太平。

但1997年,戴安娜王妃的死,擊碎了和平的美夢。

3

戴安娜王妃,熱心公益,人間灰姑娘。

她的逝世是因為司機酒駕,更因為背後窮追不捨的狗仔隊。

狗仔隊的車輛一直將車逼到巴黎阿爾瑪橋下隧道,車輛撞上立柱,發出巨響。狗仔停車,對準嚴重變形的汽車,開啟閃光燈,拍攝。

那時她還活著。

戴妃的車禍照片驚的報社都連連擺手,怕受到牽掣。但依然不受控制,散播開來。人們看到人間天使悽慘去世的模樣,憤怒地質問他們。

你們為什麼不救她?

這是一車三命啊!

那一年的白冰冰也對著鏡頭絕望地哀求,不要拍了,救救我的女兒!那是一條命啊!

狗仔們點點頭,是,沒錯,應該救。

可你的命,與我何干呢?

人們驚訝地發現時代變了,那些端著鏡頭許久,只為拍攝一張完美照片的帕帕拉齊已經遠去,留下的不再是蚊子,而是以名人隱私乃至生命為食的水蛭。

狗仔是人,也不再是人,他們是人們窺私慾的產物。

當初那些狗仔教父的名聲地位誘惑著一群新入行者,他們沒有經過戰亂年度生死的洗禮,也沒有經過科班教學,對藝術沒有尊崇,提起相機便自稱狗仔,不是欺師滅祖,報紙背後的資本是他們最好的老師。

他們不能理解前輩們,蹲守了一天乃至幾十天的作品只賣四百美元,鏡頭裡的藝術是很不錯,但是人命值得更多。

在香港狗仔的鏡頭下,這些規則被徹底打破。

在白曉燕和戴安娜王妃去世的那一年,張國榮在演唱會上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送給愛人唐先生。

張國榮一生磊落,在那時環境下做出如此驚人之舉,是真愛,也有被狗仔逼迫的無奈。

香港狗仔,追車,扒垃圾,竊聽,錄音。香港用幾代人積累下的娛樂圈,被他們摧毀,只用了十年。

從傳聞張國榮戀愛的那一刻開始,狗仔便無休止的偷窺著他的生活,飛車追逐,張國榮架車回追,逼停了狗仔車隊,然後當著狗仔的面扯掉膠捲曝光。狗仔大喜過望,這正是我們想要的。

你是好漢,有真愛無所畏懼,我便問你,你鐵骨錚錚,又可知流言蝕骨?

可難不成香港明星都是好漢?個個坦蕩,俯仰無愧?

香港明星們提心吊膽地生活著。他們面對的狗仔,能夠闖進靈堂,掀開棺木拍攝逝者遺容;

也能夠採用特殊紅外線裝置拍攝,鏡頭下明星全部透視。

還有裝作酒店員工,或是裝修工人,或是明星家屬,潛入明星的臥室或酒店房間,一絲絲,一寸寸的搜尋垃圾。

只要明星有私生活,就不能抵禦的住這般搜尋。

臭名昭著的《壹週刊》從創立伊始,就以王祖賢隱私一戰成名,隨後,向香港灑下狗仔的網,絞殺香港明星的隱私。

去吧,去拍攝那些明星。

他房間內屬實幹淨,沒有任何痕跡?我教你們,你們買一包拆封的計生用品塞進去,不就好了?或者像當初栽贓周星馳那樣,搞些小卡片塞進去。

他開車跑了?那你追啊,或者乾脆在他七十碼的時候站在路中間,他難不成能撞你?他停了,下車打你,你就把頭湊過去,放心,死不了的。

紅白喜事又如何?你到場,拍了照片會驚嚇了老人,但他的死活,與你何干?

這群沒有養老保險,小至二十歲,大至六十歲的狗仔,二十四小時輪班當“狗”,他們時常熬夜,就為了拍攝到明星的緋聞改善生活,他們活在樹上,穿著普通,拿生命拍攝。一旦出事,八卦報社便馬上撇清關係——這種偷拍的爛人,任憑你們處置。

他們跟的是人,燒的是命,做的是倀。只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只要有良心,這些拍攝經歷就會日夜的拷問著狗仔。

可這依然擋不住八卦報紙銷量蒸蒸日上,接近二十萬冊,每六個人中,就有一位是忠實讀者。

有錢,又不犯法,問題在哪?

問題是,錢還不夠多。

八卦報社老闆年收入上億,但是他覺得,還是規模太小了。

你們這些臭拍照的在意什麼對錯啊?我們要的是八卦,驚人,狗血!你們跟作者直接分離,只要交出圖片,後期直接全程編故事就好。

狗仔們三個人競爭一個崗位,拍不到新聞的,開除;

拍到了新聞,找不到好作者的,受到老闆冷眼;

拍得好的,寫得也好,便給你發塊名錶。

在報紙上,男女間約會被稱為“速食”,女性身材走樣,被稱為“零波排骨”,“大食怪”,為了拍戲瘦身,被稱為”滿足導演”。

人們需要資訊,獵奇,求知是人原始的衝動,人們需要對未知的事物保持好奇,才能夠在世界中活下來。但是日報聲量如此,只要讀者擁有眼球,就一定要被八卦報社奪走。

隱私也好,人命也好,本來就是八卦報社不在乎的東西。狗仔跑不動了,就像衛生紙一樣一下扔掉;讀者想要乾淨資訊?那就用各類負面資訊汙染他們的耳目;明星強如張國榮、周杰倫能以歌反擊,周星馳、成龍能夠當面駁斥,但其他人還活著,就可以被娛樂不是嗎。

詆譭,誣衊,羞辱,偏見,磨牙霍霍,擇人而噬。

這些失去了新聞採訪意義的內容,逐漸被人們厭惡駁斥,明星們閉嘴72小時,用沉默對抗狗仔及背後的八卦報社資本。

尤其是陳健康案爆發,群眾發現狗仔透過資金賄賂命案家屬,拍出不實傳聞後,群情激憤,讓報紙低頭道歉。

隨後二十年。

八卦報社縮減狗仔人手,裁撤紙刊,徹底倒閉,這些顛倒黑白的八卦報社轟然倒塌。

你可以說是紙媒沒落,你可以說是港星的時代過去,紛紛北上拍攝,而報社面對狗仔出差的車馬費捉襟見肘。

但我更願意相信故紙堆裡的一則舊聞。

“年輕人對八卦訊息,信任度僅為6%。“

樹木無心,枝葉猶在,安可久活耶?

4

“人們往往把明星與道德劃等號,自己塑造了個雕像,還要向他叩拜。”

卓偉,有人稱他是中國第一狗仔,也有人稱他是中國最後一個狗仔。

他微博上關注了幾十個明星,這個名單被稱為明星的死亡名單,在卓偉一句句打油詩調侃下,如日中天的明星生涯,宣告死亡。

卓偉本名姓韓,出生於鋼廠職工家庭,他自認出身平凡,可從未缺過書讀。他看慣了武俠小說和三十年代江湖小報,對鴛鴦蝴蝶派迷戀不已。由這些書籍啟蒙,後來便有了卓偉這個行走江湖的諢名。

卓偉,滾蛋。

這段經歷不光彩,但是給卓偉上了一課。

他寫文章,搭檔是屢次因為拍照被打,相機都扔進河裡好幾回的攝影師馮科。

兩個人從雜誌週刊合夥開始了狗仔生涯。

他們拍攝章子怡給成龍慶功時熱情獻吻的照片時,長槍短炮,站姿各異,兩個雛兒被同行們深深上了一課,隨後他們見證了同行們的無盡想象力,一張嘴,就能編排上子女跟女星的關係。

最重要的是,卓偉成名,靠的是飛速發展的網際網路大潮帶來的紅利,時代需要資訊來填充發展留下的空白,紙質媒體上的對手逐漸退出江湖,而網際網路又容易他們化名行走,隱匿身形。

卓偉本來就是唯成功論者,他自小觀看水滸時,便為時遷打不平。他盜甲,打探訊息,做著髒活累活,只是因為是飛賊出身,便排名如此靠後,可排名靠前的大哥們,又獻出多少功勞呢?

只要你靠近真實,才發現那些高高在上的明星們,身後到底有什麼。

你們誇我是侯亮平也好,罵我是賊人也罷,我對虛名不敢興趣,俠以武犯禁,只想發展真相,玩兒個痛快。

文章姚笛,陳赫張子萱,李小璐,王菲謝霆鋒。

爆料不斷,本應站在角落中不可告人的狗仔,如今在網路上聲名鵲起。

這源於他的敏銳直覺。

明星需要犧牲部分隱私獲得曝光,他正捏到痛處,全部公共場合拍攝,涉及家人一律馬賽克,從法律上不留太多漏洞;

他也足夠耐心,一處小區,幾千餘人,他能挨個問過去,你可知某某明星的前妻下落;

許多有風險的錢,他也不拿。

以往紙質媒體時代,明星與群眾相隔甚遠,報紙就是兩者之間唯一的溝通渠道,掌控了渠道,狗仔就先天處於優勢地位。

可新媒體時代,明星與群眾間的距離縮小,明星走向平民化,可以隨時對狗仔的故事進行闢謠,但於此同時,多了太多資訊,便有了掩人耳目,渾水摸魚的辦法。

群眾缺的不是資訊,而是蓋棺定論。

與其說卓偉是狗仔,不如說他是一個能夠左右幾億人的談資的自媒體博主。

人們想要真實,可真實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

他反權威,質疑明星,在現代狗仔截圖明星言論便當新聞發出來的餘暉時代,他肯用心,有文采,有話語權,這就是他的壁壘。

明星們本可以互相爆料,打一波擦邊球,名利雙收;或者用錢請他拍攝曝光,借他的粉絲成名。或者李代桃僵,用真公關,掩蓋另一個真公關。但他的出現,多多少少破壞了部分潛規則。

他從沒有過朋友,他也不配擁有朋友,他被沒被公關過,不可考究。他是皇帝的新衣裡的小孩子,但指出問題後,人們並不會把小孩子請到王座上去。

小孩子總指出問題時,便離被打不遠了。

他的工作室轟然倒塌,個人也消失於網路世界。

從他的車牌號被明星們熟知,個人又買不起新車那一刻,他就知道未來的長短或許是有限的。

是從後起之秀頻繁出現,他的狗仔們接連倒班,收入卻沒有明顯提高開始;也是從平臺決定整治風氣,可他依然堅持週一見,釋出小詩開始。

卓偉成名,卓偉煊赫一時,卓偉散去。

人們仔細想想,或許這是最後一個叫的出名的狗仔。

他出現,他離開,至今已接近四年。

讓一個人消失,需要從社會,從法律,從物理多個角度齊齊法力。

但在網際網路時代,一個人不再更新訊息,就夠了。

5

我們習慣於沒有狗仔的世界裡。

並不是狗仔消失了,你開啟一個冷門群,或者進入外網,或者挖掘出明星的社交賬號小號,或者登入吃瓜小組,就可以找到猛料。

明星是人,就不能完全脫離社交平臺,就會留下蛛絲馬跡。

我們從不缺新聞熱點,從不缺大瓜猛料,世界缺少狗仔,但不重要。

因為早已人人都是狗仔。

這些瓜是娛樂,消磨時光的好材料;

也是明星們自我炒作的辦法,或者是爆出來,轉移注意力,掩蓋其餘事件熱度。

無數人以此為生,無數人寄生於此,無數人冒犯規則,被踢出圈子。

娛樂的快感和觸碰底線的憤怒之間達成了一個默契的平衡點,在這個範圍內,明星不會再受到飛車威脅,栽贓汙衊,群眾省了中間商賺差價,讓明星自己站出來互扯頭花。

沒有任何一個明星在吃瓜過程中受到傷害,精神上除外。

說到底。

打工人橫行的時代,娛樂本來就是最容易的事。

畢竟生活,太難了。

我們都是閏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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