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多年以後,王寶強在《今夜有戲》裡跟岳雲鵬搭戲,重現北漂生活時,說不定還能記起8歲那年去少林寺的情景。當時是夏天,寶強第一次坐火車,站票。車內腐氣沉沉,一路晃得寶強頭昏腦脹。車開到一半,寶強實在沒忍住,“哇”地吐了一地,引來周遭厭惡的目光。
當時寶強就發誓,等哪天我混出來了,以後全買坐票,再也不買站票了。
寶強對“混出來”的想象如此貧瘠,完全不能怪他。8歲前,他生活在河北農村。父母六畝地,養活四個孩子。直到他6歲那年,爸媽才把蓋房的錢還清。那年他跟母親趕集,看中件褂子。母親不給買,他扯著母親哭了一路。懂事了才知道,不是捨不得,是真的買不起。
一年到頭,寶強幾乎沒嘗過錢的滋味。也就過年時給奶奶磕頭,能落兩毛錢到手裡。去商店買一小掛鞭炮,放不到一分鐘。
寶強只好拆散,一顆顆地放。
8歲那年,寶強跟爸媽說,書我不讀了,要去少林寺習武。誘因是村裡放露天電影《少林寺》,寶強看了,夜不能寐,腦中迴盪著《牧羊曲》,心說去少林學武,以後我也能拍電影、當明星。他把這話告訴爸媽,保證不問家裡要一分錢,以後掙錢,都給家裡。
父親不同意。他又央求母親:
“讓我去吧,等將來我拍電影,掙了錢,給家裡蓋新房,好好孝敬您。”
當媽的苦笑,看著兒子:
“你這是在說夢話啊!”
一句話,就把寶強說哭了。
結果沒兩天,父親又答應了他。家裡三個孩子上學,每到開學,連10塊學費都掏不出。思來想去,他願意學武,將來做個武術教練,也算是門生計。於是一張站票把兒子送到少林。
寺裡的師父摸了摸寶強,說骨脈不錯,就收下了。從此,寶強有了個法號,叫“恆志”。
拜師當晚,8歲的恆志給父親打電話。父親在那頭說:“收下就好,你多吃苦,好好練。實在練不下去了,就回來上學。”
話音未落,寶強的眼淚奪眶而出。
02.
在少林頭三年,寶強每天跑步、扎馬步、練腿功。開韌前,練得雙腿發麻,腳冒血泡。開完韌,一個下腰,腦袋能鑽到褲襠裡。也就是這時候,他發現一個大問題:
在少林習武,並不能拍電影。
李連杰也不是少林寺的和尚,人家是在北京武校練武,拿了全國冠軍。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還得咬牙學下去。三年基本功,三年套路。這期間,有劇組到寺裡取景。他才知道,有一種演員,叫群演。但劇組挑群演,從沒挑中他。寶強問師兄,這麼練武,什麼時候才能拍上電影啊。
師兄說,做夢吧你,真想拍電影,得去北京。
春夏秋冬又一春,寶強在少林寺待了6年。12歲那年,他被師父選入武僧團,經常下山表演,靠翻跟頭賺零花錢。每次表演拍照,他特別喜慶。老叮囑師兄,記得把照片存好。
“將來我可能要當功夫巨星。”
師兄們都覺得這孩子痴人說夢。寶強卻一點不覺得是夢,問師兄,去北京怎麼能當群演?師兄告訴他,有個電影廠,每天蹲在門口等,被選中了,就能演戲。1998年春節回家,他告訴父母,少林寺不去了,他要去北京尋夢。
親戚們聽見,都趕來勸,說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麼敢去北京?再說拍電影、當明星是咱農村人乾的事嗎?老老實實種地,娶一房媳婦,比啥不強?七嘴八舌,寶強一句沒聽進去。最後還是父親挺身而出,在桌子上倒了一杯酒,遞給兒子:“你願意闖就去闖,實在不行了,再回來想別的辦法。”
臨走前,母親掏空家底,給了80塊錢。
登上火車,寶強暗暗發誓:
“無論如何要混出個人樣來。”
03.
1999年的北京,遠沒有日後國際大都市的氣象。別說幾萬一平的商品房,不少大雜院都還沒拆;三環以外算郊區,望京那真是遠望北京;滿大街跑的是黃面,2號線地鐵票3塊錢一張。儘管如此,在16歲的寶強眼裡,北京已是繁華極限。滿街的人、滿街的車,奼紫嫣紅,別有洞天。
不過這繁華並不怎麼友好。剛出北京西站,一大嬸拉著他說有最便宜的賓館,問住不住。寶強問多少錢一夜,大嬸說一百二。
嚇得寶強趕緊走。
當時寶強身上就580塊。500塊還是在少林寺辛辛苦苦三年攢的。當晚寶強找了個地下室,住一夜20塊錢。一覺醒來,就去北影廠門口,開啟了群演蹲點生涯。
頭幾天,沒劇組找他。為省錢,每天只吃五塊錢的包面。幸好結識5位蹲友,大家相約北沙灘租房,一個月120。平攤下來,一人20。房子很爛,旁邊就是臭水溝。沒接到活,寶強不敢花錢,天天借人家醬油蘸饅頭。後來又跟室友湊錢,買了一大袋土豆,天天水煮土豆。
省下錢來,6人合力買了個二手呼機,方便接活。這5個室友,每個都和寶強一樣。有的想做武打演員,有的想做知名編劇,有的在劇組扛器材,有的給攝像鋪軌道。
大家來自山川湖海,囿於晝夜、貧窮與夢。在這裡,誰也不會嘲笑寶強,說他痴心妄想。
那年北京的春天來得晚,寶強的第一個角色來得也晚。第一次被選中,是在一個清朝劇裡當背景。導演給他任務,從街這頭走到那頭。換了衣服,寶強興奮無比,結果前後表演十五秒,連鏡頭都是虛的。
虛就虛吧,好歹算是開了張。此後,寶強每天能賺20塊。運氣好的時候,能賺一百多。比方說演逃荒的難民,路遇軍官,被對方踹翻在地。那天,演員來真的,一腳踹在寶強胸口上,當時就給寶強踹得喘不上氣。結果導演不滿意,又接連被踹了兩次。
從地溝裡爬起來,寶強拿到一百塊。
代價是胸口一個紫鞋印,疼了整整一星期。
生理上的疼痛,還在其次,關鍵還有心理上的屈辱。進劇組,一旦走錯位,組裡人衝上來就是一頓臭罵,赤裸裸的人格羞辱。一次,寶強不慎撞翻椅子,對方上來就是一巴掌。遇到這種情況,只能忍氣吞聲。
更大的痛苦,來自生存的壓力。
雖然處處省錢,幾百塊也撐不了多久,吃著吃著就見了底。幸好經朋友介紹,寶強接到了武行。在電影《巴士警探》給男主做替身,爬上兩米高的防火梯,從上往下摔,摔到導演滿意為止。寶強脾氣直,在毫無保護的情況下,愣是直直撞向水泥地。“砰”的一聲,前後四次,摔得腦袋嗡嗡作響,身上磕出血來,給導演都嚇了一跳。那天,他賺了50塊。
此後,寶強聲名在外,經常接替身戲。每場戲,他都摔得格外逼真。不足一月,就摔得關節腫脹,渾身劇痛,睡覺也不踏實。
為了50塊錢,寶強都認了。
到北京快一年,他沒穿過一件新衣服,沒買過一雙新鞋,頭髮又長又膩。走到哪兒都被人嫌棄。不但厭惡他的穿著,還厭惡他的味道。
當時寶強的心願,就是能有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讓自己變得體面點。
這時他才明白,物質的緊迫,根本容不下一個人追求更大更遠的美夢。
在生存面前,理想會蒼老得特別快。
04.
第一個被生活逼到牆角的,是5個室友裡的大哥。大哥原本接戲頻繁,收入很穩定。突然兩個月沒活,人變得易燃易爆,常和室友嗆聲。直到去黑市打假拳,被揍得滿臉是血,才賺了500塊,解決燃眉之急。
慢慢的,6人之間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誰要是一段時間沒活,就會拿有活的人撒氣。然後互相嘲諷、攻擊,說話夾槍帶棒,笑話對方白日做夢,明明一無是處,還想當明星。在這種氣場裡,寶強也被拖入漩渦。
一旦心情不順,就會厭惡有活的人。
一旦自己順了,就反感別人的苦情。
那些日子,寶強串劇組、找導演,一句“我是王寶強我來自少林寺我會武術”一天說八百遍,低三下四,見人就笑。
回到宿舍,卻倍感壓抑。
最壓抑的時刻,寶強也跟人打過架。那是北京夏夜的大排檔,大家吃著麻辣燙,雙方莫名起了衝突。有人抄起啤酒瓶往寶強腦袋上砸,寶強頓時感到一股血往上湧。閃開後,一拳打中對方鼻樑。看到對方被打出血來,寶強不但不退,還衝上去猛補了一拳。
也就是那一拳,把自己給打醒了。
那一夜,寶強沒睡,摸著手臂上的傷口,問自己到底為什麼來北京。是為了賺那50塊錢嗎?是為了一身新衣服嗎?
如果一直住在這個滿是尿騷味的房子裡,靠吃饅頭度日,自己還能撐多久?如果永遠為了一口飽飯討生計,什麼時候能拍上電影?
寶強哭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狂練簽名。被室友瞧見,所有人一擁而上,瘋狂笑話他,想當明星想瘋了吧?但寶強不往心裡去。
練簽名,是想提醒自己,勿忘初心。
然而生存之艱,並沒給王寶強任何喘息之機。
寒冬來臨後,劇組少了,很多群演接不到戲。最少的時候,一天賺7塊。之前攢下來的錢,迅速被掏空。無奈之下,寶強只好去工地搬磚、刷牆,一天25塊錢續命。即便如此,拿到工錢,還是要去洗照片。一洗就是上百張,交給大大小小的穴頭、副導演,求他們多推薦,多給他一次機會。
那是寶強到京後最難的日子,賺得少,吃得更少。忍飢挨餓,還得幹活。有一個月,因為打破一個洗手檯,一分錢工資沒領到。
就這,還是不忘拍電影。
工友們都覺得,這孩子魔怔了。
想當明星想瞎了心。
“你看看你,長得矮,人又醜,普通話都說不好,別說當明星,一般劇組誰看得上你?洗了那麼多照片,人家路上就當垃圾丟了。”
都勸啊,孩子,老老實實回家種地吧。
“你做的那些夢,都不是你的命。”
可寶強脾氣倔,死活不甘心。不但不放棄,還老催眠自己。馮導《大腕》劇組找他群演,就因為葛優摸了他腦袋,寶強就覺得這是上蒼的某種暗示。那麼多人,憑什麼就摸自己?搬磚的那些日子,寶強內心極度掙扎,一方面覺得工友們說得有道理,自己條件這麼差,有什麼資格當演員?一方面又執拗地想,自己就是和一般人不同,註定會有一個光明的結局。
每當沮喪襲來,他就狂練簽名。
不斷鼓勵自己:不能就這麼認慫。
整整一年,他不敢跟家裡聯絡,怕聽爸媽的聲音。結果工資被扣,大年初一,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在店裡賒了五個饅頭,才堅持走回宿舍,借錢給家裡打了電話。幾天後,父親寄來300塊錢和一封信,信上說:
“怪我沒本事,錢不多,你要省著花。”
讀完信,寶強邊哭邊想,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要是永遠演不了電影,那可怎麼辦?回家種地,終了此生?
不敢想,越想越覺得自己不爭氣。
難道真像別人說的,活該種一輩子地?
就在絕望的懸崖邊,老天爺撥通了他的呼機。
05.
2001年冬天,王寶強正在工地上幹活。室友接到呼機來信,讓寶強去面試李楊導演的《盲井》。《盲井》的角色,本來落在河南戲校一個孩子身上。結果那孩子臨時有事退出,導演李楊不得不重新招人。
當時在賓館,王寶強溜邊兒站,一臉青澀的雀斑,連看都不敢看李楊。渾然天成的鄉土氣和傻憨無比的笑容,卻正中李導下懷。
進組後,寶強才知道製片方沒什麼錢。不少演員抱怨,說這是他們見過的經濟條件最差的組。跟礦工一起吃、一起住。下井戲,連保護措施都沒有。頭幾場戲,寶強嚇得要死。更倒黴的是,開拍不久,井下塌方,砸死兩個人。
很快,幾個演員走了,連女主都跑了。
一幫群演都上來勸寶強:
“一個破戲,別把命摺進去。趕緊走吧!”
可寶強沒走,在劇組最困難時,他選擇了留下。三百多米深的井下,一拍30多個小時;冰天雪地裡,發著高燒堅持拍攝。整部電影拍完,他只拿到一千五百塊片酬。但他覺得值,有了這筆錢,可以繼續留在北京。
結果老天爺給的,比他想得更美。
2003年,臺灣金馬獎,王寶強因《盲井》斬獲最佳新人。他生平第一次坐飛機,看見海,看見那麼多大明星。等他回北京,柳雲龍因為看《盲井》,請他演了《暗算》裡的“阿炳”。馮小剛要拍《天下無賊》,也是因為看《盲井》,選中他出演“傻根”。
那正是馮導如日中天的日子。
演完電影,當初窮到賒饅頭的少年,迅速引起關注,簽下馮導的工作室。當時很多人覺得,他也就一陣風,跟魏敏芝差不多。一個出身農村的非職業演員,能掀起多大水花?豈料一年後,康洪雷拍《士兵突擊》,死活找不到“許三多”。馮導夫人,演過康導《青衣》的徐女士,趕緊把寶強推給了他。
2006年,《士兵突擊》橫掃各大衛視。
寶強用一股韌勁兒,實現了啪啪打臉。
差點跌落懸崖的他,牢牢抓住了《盲井》這一根救命稻草,逃出生天。
緊接著,榮譽、財富紛至沓來。這個笑起來憨傻無比的農村小子,一躍成為全民皆知的青年偶像,入選“80後十大影響人物”。
而那一年,同樣是1999年抵達北京的岳雲鵬,還在德雲社打雜,剛拿到固定工資。他想的不是什麼當明星,而是怎麼活下去。
06.
多年以後,岳雲鵬在《今夜有戲》裡跟王寶強搭戲,重現北漂生活時,說不定還能記起生平第一次穿皮鞋的心情。那雙鞋25塊錢,是他出生以來穿過的最好的鞋。穿鞋登上去北京的汽車,岳雲鵬沒有興奮,只有心酸。
那天車裡放著《粉紅色的回憶》。直到成名,他還是不敢聽這首歌。一聽就想起14歲離家時無助的心緒,和對茫茫未來的恐懼。
和寶強追夢不一樣,小嶽嶽去北京,純屬生活所迫。他生長在河南的9口之家,爸媽靠蒸饅頭,拉扯7個孩子。再怎麼受累,賺的錢還是不夠。13歲之前,他穿的都是姐姐的衣服。每年生日,才能吃上倆雞蛋。
要比窮,王寶強未必是岳雲鵬的對手。寶強過年還能落幾毛錢,岳雲鵬過年,只能躲在家裡。等哪家放完鞭炮了,偷偷跑過去,從一地殘渣中扒拉出幾顆,躲起來放。因為窮,村裡小孩都嫌棄他,不跟他玩。上初中後,同學看他穿姐姐衣服,在他身後指指點點。
嘲笑和鄙夷,讓岳雲鵬變得內向自卑。
在他記憶裡,父親永遠有蒸不完的饅頭,母親永遠有做不完的針線。兩人起早貪黑,只能勉強餬口。姐姐們一個個離鄉打工。每到開學,他還是交不起學費。終於,13歲的冬天,岳雲鵬狠下心對母親說:
“媽你放我走吧,這學我不上了!”
那是1999年,14歲的岳雲鵬揣著200塊錢,揹著一床棉被,跟五姐來到北京。看著寬闊的街道,來往的車流,閃爍的霓虹,岳雲鵬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在北京溜達一圈,工作沒找到,錢也花光了。
無奈之下,岳雲鵬只能回村。不久,有人到村裡招保安。岳雲鵬還是要去。父母想盡辦法給他湊了押金,讓人把他領到了北京。在保安公司瀰漫臭味的宿舍裡,14歲的岳雲鵬苦練了半個月身體,卻被分到了條件最差、工資最低、幾乎沒人願意去的石景山重型電工廠。
初春的北京,極度寒冷。每天夜裡受凍巡邏,身上就一件破軍大衣。由於太困,岳雲鵬後半夜常犯迷糊。一迷糊,被隊長逮到就扣錢。抓一次,扣四十。原本工資三百塊,一個月下來,他倒欠了廠子二十。為此,岳雲鵬特意去買了一包最便宜的煙,每當巡邏完畢,就點燃一支,夾在兩指之間。
等煙燒到手,就能把人疼醒。
為了一千多的押金,岳雲鵬咬牙堅持了一年,終於扛了下來。北京的寒冬,比初春更冷,就一件軍大衣,一般人誰頂得住?
每天夜裡巡邏,感覺腿都凍麻痺了。
年底結完錢,到底還是放棄了這份工作。
07.
再去北京時,碰見的第一件事就是糟心。
姐姐帶他找了五天工作,一無所獲。正好一個朋友在飯館打工,說讓岳雲鵬去試試。可姐姐身上就只有五塊錢,要是買了公交車票,弟弟就得餓一天肚子。為了省飯錢,姐姐強拉著岳雲鵬上車,沒買票。任由售票員說了多少難聽的話,姐姐一手攥著弟弟,一手攥著口袋裡的錢,滿眼噙淚,一聲不吭。
後來岳雲鵬回憶說:
“就攥疼你的那股勁兒,這輩子都忘不掉。”
在這個龐大的城市裡,一沒文化,二沒背景,連口飯錢都掏不出來,根本談不上做人的尊嚴。之後幾次工作,岳雲鵬深有體會。
經姐姐四處求人,他在飯館裡當上了洗碗工。廚師長見他勤快,讓他負責清潔。清潔幹好了,又讓他去蒸屜。剛做得有點得心應手,廚師長換人,新廚師長的小舅子看中了他的活,岳雲鵬被毫無理由地開除。
第二家火鍋城,他去掃廁所。掃得好好的,就因為一位男客喝吐了,他掃女廁沒看見,大堂經理一見客人發脾氣,二話沒說讓他滾蛋。接著,經村裡人介紹,去給一家奶牛場做廠房鋼條焊接。岳雲鵬一個孩子,根本搬不動那麼重的鋼條,工友嫌他拖後腿,又把他給擠走了。
然後就是最屈辱的那一次。
當時岳雲鵬在亞運村一家飯館當服務員,一個月工資八百,偶爾還能有打賞。幹了小半年,一直很開心。但就因為寫錯包廂,結賬時給客人多算了兩瓶啤酒,來客不依不饒地罵了他3個小時,各種人格侮辱。客人罵罵咧咧走後,經理拿起一隻碗摔在地上,指著岳雲鵬罵:
“你現在就給我滾!”
3個小時的侮辱,對岳雲鵬傷害極大,近乎噩夢。多少年過去了,他都不願意再回想當時的情景。一想就流淚,內心爬滿苦痛。
一站又一站,開除又開除,也不知道哪兒是個頭。隨後,岳雲鵬又到一家炸醬麵館當服務員。孔雲龍在該店做門童,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很快就幹了一仗。結果不打不相識,關係反倒因此親密起來。
恰好有一趙老先生常來此地用餐,看了倆人在公司年會上表演的雙簧節目有點意思,就說:
“你們這麼幹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認識一人,沒什麼名氣,但是能耐很大,相聲說得好,你們去跟他學相聲吧。”
就這樣,岳雲鵬遇見了郭德綱。
08.
拿老郭的話說,2004年,大雪紛飛,大柵欄上連條狗都沒有的日子。岳雲鵬跑去華聲天橋一看,觀眾三個人,後臺十個人。
心說可拉倒吧:
“你們自己還吃不上飯呢。我在飯館裡,一個月比你們掙得多。”
架不住趙老先生一直勸,岳雲鵬和孔雲龍就常去園子聽,也算攢攢人氣。聽了幾回,岳雲鵬覺得有點意思。當時老郭也沒指望他倆有天賦,一人給了兩段貫口,先回去背背再說。很快,岳雲鵬就做出決定,辭職,學相聲!
他給爸媽打了個電話,說要學一門手藝,暫時就不能給家寄錢了。
當時的想法,特別實際:
學個一技之長,將來有口飽飯。
辭職後,沒有收入,嶽、孔兩人搬到龐各莊。房子是老郭給租的,200塊錢一個月,每月還有50塊零花錢。兩人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餓了就看《炊事班的故事》生扛。白天在德雲社打雜,剩餘時間背詞兒。一個太平歌詞,一個貫口,走到哪兒背到哪兒。
熬了一段時間,老郭覺得還行,給了他一次機會。結果15分鐘的《雜學唱》,說了3分鐘,岳雲鵬腦子裡一片空白,緊張得胃痙攣。
一下臺就哭了。
此後,岳雲鵬只能打雜。德雲社高歌猛進的日子,卻是他無限落寞的低谷。他擦桌子、掃地,一直掃到欒雲平入社。好不容易能上去說兩段,表現依然不好。沒兩天,師弟欒雲平成功登臺,掃帚又回到了他手中。
私下裡,岳雲鵬很悶。不會跟人打交道,也不會在老郭面前掙表現。臺上臺下,都開始嫌棄他,覺得他笨,不是幹這行的料。那時他不愛刮鬍子,頭髮又長又膩,沒人願意跟他親近。他在後臺打雜時,叫一聲“師哥”,來人看見了,都不拿正眼瞧他。
連新來的“鶴”字科,都有人陸續上臺,他還在掃地、擦桌子。至少有三次,有人提出這孩子腦子不夠使,趕緊打發走。
2005年底,何雲偉、李菁拿了個相聲大獎。慶功宴上,聊著聊著,大家開始批判岳雲鵬,說他沒長進。沒幾天,話題就轉到要不要開除。當時德雲社內部開了個會,有人提出讓岳雲鵬走,沒一個師兄弟敢出面保他。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說既然吃不了這碗飯,沒什麼貢獻,也不能白養,開除他算了。
最後,還是老郭撂下一句話:
“各位,什麼都不說了,就算他只能在後臺掃一輩子地,我也不會讓他走。”
四處流浪打工,沒人拿他當人看。
到了德雲社,還是沒誰瞧得上他。
那次開會,岳雲鵬哭成了淚人。
09.
被德雲社開除,要麼回家種地,要麼出去打工。岳雲鵬只能把說相聲當成唯一的活路。
那時老郭還在力捧曹雲金,也別說成角兒了,哪敢想啊。能在小劇場裡把相聲說好,每個月有固定工資,他就心滿意足。為此,岳雲鵬從網上下了無數資料,馬三立、馬季、劉寶瑞,反覆琢磨。一個包袱一個包袱拆開來學,試圖摸索出屬於自己的風格。
也試過捧哏,捧了好幾個,人家都不喜歡他。
木訥、笨拙,被人嫌棄,整整三年。
那三年裡,岳雲鵬沒表現出半點過人之處。他不像有的學徒,打小受薰陶,也不像有的師弟,一進來就開竅。可他沒辦法,以往沒錢、沒尊嚴的苦日子,他是真的不想過了。回家種地,跟他父親學蒸饅頭,這輩子就算交代了。再出去打工,繼續看人臉色,有今天沒明天,年紀大了之後,又怎麼辦?
相聲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是生生被逼出來的。”
也說不上是怎麼開竅的。斷斷續續上臺,效果都不好。直到有一天說《地理圖》,說著說著,岳雲鵬忽然感到後腦門一陣涼風,一下子抓住了節奏。那場他說得特別順,下臺來,突然覺得沒那麼難了。慢慢能上去說兩段。
2008年,同樣是1999年來北京闖蕩的寶強,已經登上春晚。岳雲鵬才剛拿到固定工資。那年春節,徒弟們在老郭家看電視,只見一二人轉演員與觀眾互動,觀眾一舉手,就下跪,舉另一隻手,就唱歌。老郭對小嶽嶽說:
“你的機會來了。你愛唱歌,可以試試。”
此後,岳雲鵬開場鋪綱,有意模仿那位,一邊唱歌,一邊與觀眾互動。靠墨鏡遮掩臉上的緊張羞澀。一試,竟收到奇效。觀眾越來越捧,笑聲越來越大。這給了他極大自信。
更重要的是,現場對他賤兮兮的表情和肢體動作特別給反應。很快,岳雲鵬就有意識地將此運用到了自己的相聲段子裡。
一次上海商演,老郭把小嶽嶽帶去了,狀態奇佳。回到北京,小嶽嶽開始跟史愛東搭檔,現場越來越好。2009年,他有了代表作《學跳舞》《當行論》,逐漸在作品裡新增自己的想法。300多人的小園子,因他而坐滿。
老郭見他長進飛快,親自指點作品。
就在這時,德雲社迎來了出走風波。
岳雲鵬本只想指著相聲吃口飽飯。
沒想到啊,這次要成“角兒”了。
10.
日後有人傳言,面對出走風波,老郭讓小嶽嶽臨危受命,是想證明自己有能耐,想讓誰紅就讓誰紅,所以選了資質平平的岳雲鵬。
其實早在2010年前,小嶽嶽已開始叫座。小園子裡,有師兄弟明顯壓不住他的場子。心裡是不服氣,但現場效果就是沒小嶽嶽好。
德雲社內部都說,小嶽嶽這不叫相聲,耍賤賣萌,一個包袱還沒抖完,就忽然跳進跳出,跑去跟臺下觀眾互動,壓根兒就沒按相聲的節奏走。甚至有人當面說:
“你這不是不叫相聲,純粹就不是玩意兒。”
可架不住觀眾喜歡啊。
岳雲鵬起初也懷疑自己,問老郭怎麼辦。
還是吃過苦的老郭是個明白人:
“少爺,咱先吃飯吧,吃飽了再想轍。”
出走風波前,岳雲鵬已能在小園子鎮場。有人主動申請把他的節目往後排,都說有點兒接不住他了。有不高興的,排在他前面,每次上臺玩兒命使活,憋著讓小嶽嶽冷場。結果每次他上去,還是最能炸開場子。
“就相當於攪和,不讓你使得舒服。但小嶽嶽一上來,不服不行,你打不過我。”
這才有2010年老郭開始力捧岳雲鵬。帶他上電視、串節目,大面積露臉,建立觀眾緣。又把孫越調過來給他捧哏。那年7月,小嶽嶽在小劇場開專場,一開始還沒人獻花,隨後每演一場,觀眾反響越發熱烈。
十幾場下來,場場爆滿,票都買不上。
孫越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說:
“行了,這下咱倆火了。”
依託著老郭巨大的影響力,加上獨特的表演風格,當初差點被開除的岳雲鵬,就這麼逆轉頹勢,逃出生天。臺上臺下被人嫌棄了三年,硬生生搞出一種獨特的逗樂技巧,成了老郭之後最能打的德雲社演員。
2011年,岳雲鵬在民族文化宮開“雲”字科第一個專場。1053個座位,滿滿當當,小嶽嶽從此成“角兒”。那晚,岳雲鵬又哭了。
哭完抱了抱身邊的老郭:
“說相聲真是太難了。”
11.
2002年的王寶強,2006年的岳雲鵬,都處在前半生最艱難的時刻。幸好憑一口氣,硬是從懸崖邊爬了起來。沒有這口氣,手一鬆,怕是就要掉入萬丈深淵,一輩子也翻不得身。因為這口氣,他倆穿越了黑暗深海。
但光有這口氣,也還不夠。
要是沒有遇到李楊,河南戲校的孩子沒有退出,寶強還能堅持多久?一年,兩年,三年,十年?咱不說多了,再跑五年龍套,窮得買不起衣服,寶強還能扛得住嗎?一個飯都吃不飽的人,能為理想堅持多久?
要是沒有老郭撂話,小嶽嶽能留下嗎?要是沒留下,不還得出門打工?退一萬步說,縱然開了竅,300座的園子鎮場,沒有出走風波,小嶽嶽還能臨危受命,得到老郭力捧,憑《歡樂喜劇人》圈粉數千萬嗎?
《霸王別姬》裡,小賴子偷跑,推開門,穿過滿街風箏,尋到一處戲園,看著臺上風光的霸王和虞姬,當時就流下淚來:
“他們是怎麼成的角兒?得挨多少打啊?”
滾滾紅塵裡,捱過打的人還少嗎?
關師傅給一幫孩子訓話,常說:
“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可講到霸王自刎,還是滿眼含淚道:
“人縱有萬般能耐,可終也敵不過天命。”
教出段小樓和程蝶衣的關師傅,他怎麼就沒成角兒?他年輕時,就沒想過要成角兒嗎?
長大後再看《霸王別姬》,每每看到小賴子自殺那段,一根繩子吊下,身後的木牆轟然倒塌,《同光十三絕》前揚塵飛舞。
那“轟”的一聲,才是多少人的命運吶。
每念及此,不禁神傷。
「全文完,下次再會」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王寶強自傳:向前進》,王寶強
[2]《名人面對面:岳雲鵬專訪》,許戈輝
[3]《從嶽龍剛到岳雲鵬,相聲阿甘都做對了什麼?》,部落格天下,謝夢遙&梁君豔
[4]《王寶強傳奇》,三聯生活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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