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城牆上,一個少婦手挽菜籃緩緩地向我們走來。
走近時,一個停頓,鏡頭由遠景變成特寫,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女主人公的出場。
淡漠的蒼穹下,伴隨著那句“人在城頭上走著,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眼睛裡不看著什麼,心裡也不想著什麼,要不是手裡拿著菜籃子,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藥,也許就整天不回家”的感慨,
少婦從沒有“表情”的面靨,到後來臉上展現出笑容。
這個特寫鏡頭,既捕捉到了美貌少婦的風情,也將她黯然的神態中流露出對生活的無望,但卻又不甘絕望的複雜情感,表現得酣暢淋漓。
這部名為《小城之春》的電影,於1948年上映,被評為中國電影史上最經典的10部電影之一。
張藝謀導演說過,這部電影是他最喜歡的,並盛讚它為,
這部影片在當時達到了相當的高度,我們今天看來,覺得還是不能跟它比較……
而在我看來,這部影片之所以好,並不是因為它獲得多少榮譽,擁有多少名氣,而是揭示出了中國傳統婚姻的潛規則。
影片講述了在抗戰勝利後,帶著病的戴禮言與妻子周玉紋、妹妹戴秀和僕人老黃,住在被戰火摧毀的宅子裡,日子就像破敗的小城一樣,死氣沉沉。直到禮言的好友志忱來訪,他們平靜的生活被打破的故事。
寡淡且無味,為平靜生活埋下一枚地雷抗戰結束後,在江南一座小城中,戴禮言攜家眷住在破舊的老宅子裡。他與妻子玉紋的生活寡淡而無味,兩人每天見不到兩次面,說不到三句話,日子乏味得一眼就望得到頭。
兩人雖然看似相敬如賓,但夫妻關係名存實亡,彼此生活的些許交集,也只是在盡夫妻的義務和本分而已。用玉紋的話來說:“我和禮言之間,僅僅留下了責任。”
依照中國古老的傳統觀念,沒能守住祖存家業,就是不孝的敗家子。所以,自從房子被戰火毀掉後,丈夫禮言就變得鬱鬱寡歡起來。
他每天在斷牆殘垣中發呆,或者在破院子裡惆悵。有一次,他甚至對僕人老黃說,“我的身體,怕跟這房子一樣,壞得不夠收拾了。”
悲觀的禮言,喪失了面對生活的勇氣,他終日活在愧疚中無法自拔,最終抑鬱成疾。
而妻子玉紋呢,哪怕面對丈夫禮言的種種不合常理的行為,她起初也總是隱忍得體地面對。她有個習慣就是,每次買完菜,總喜歡到城牆上走一趟。
無論多麼難過,她依然默默地堅持著,每天盡心盡力維持家的運轉,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麼。在城牆那兒,無論她有多不想回家,但依然會準時回家。每天臨睡前,她也會頜首低眉地,替丈夫斟茶倒水,甚至鋪好床。
影片中有一幕,玉紋買藥回來,戴禮言無理取鬧,直接把藥扔進了廢墟中。但,玉紋還是耐心地把藥撿了出來,心平氣和地交還給自己的丈夫,並且溫言細語地勸說道:“何必呢?”
然後,便去到妹妹戴秀的屋子裡繡花。因為只有在那裡,才有照射進窗子的陽光。
在中國,這種傳統夫妻相處模式無疑非常的普遍。
可真的當它在電影銀幕上被放大,並且以如此細枝末節的方式鋪陳開來之時,帶給觀眾的並非只有儒家文化的、碎片化的視覺呈現。
在我看來,還有更具衝擊力的一點,那就是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男性主導世界的規則太過森嚴,即便這個男性本身是蒼白無力的。
正如影片中戴禮言的臺詞:“我們結婚八年,我病了六年,分房住也有兩三年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份殘缺的感情,這樣一個只有名分的丈夫,卻依然決定著玉紋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這樣一個深陷泥濘、在過去輝煌中走不出來的男人,卻不平等地桎梏了玉紋嚮往生機的心靈。
舊愛造訪,美貌少婦塵封的心再起波瀾可誰知道,隨著戴禮言那個十年未見的老朋友的到來,玉紋看似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
這個不穿長袍卻著西裝、名為章志忱的客人,為這個毫無生機的家庭,帶來了一絲新鮮的氣息。
此外,禮言從他那裡獲得了極大的心理安慰,因為他是一名西醫,很好地幫禮言消除了他對自己健康的擔憂。
不料,見面之後玉紋才發現,丈夫的老朋友,竟是自己的初戀情人!
當年與志忱情同意合,在被父母硬生生拆散之後,玉紋雖然人嫁給了禮言,但心裡一直忘不了志忱。如果志忱不再出現,她也許就這樣死心塌地服侍自己的丈夫。
就像玉紋說的,她是沒有勇氣活,而禮言是沒有勇氣死。所以當禮言說自己得了肺病,但玉紋卻覺得他是得了神經病。
而志忱的到來,喚醒了玉紋心裡最柔弱的部分。就彷彿是一滴甘露,灑在了形同枯木的心間,讓玉紋心如止水的那個世界,蕩起了一層層的漣漪。
電影最扣人心絃之處,莫過於周玉紋五次夜訪章志忱。
第一次,來訪當晚。章志忱以丈夫朋友的身份住下,而玉紋與舊情人闊別整整八年,現在卻必須以別人太太的身份出現,於是影片中便有了玉紋生怕相撞的眼神、有了莫名不接話的心慌意亂。
那晚,玉紋為他準備生活所需。當她拿來拿來毯子後,雙方都期待能說點什麼,卻都不知該說什麼。明明作為女主人的職責已經盡完,可她不想離開,說了好幾個“明兒見”。
最後一個“明兒見”,玉紋逃出了門,她受不了這樣的煎熬。
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裡,空氣已被濃烈的相思瀰漫開來,室內氣壓傾刻間升高,再呆一刻彷彿就要爆炸。導演用這段空前緩慢的節奏,被凝固住的那個瞬間,恰到好處地吊足了觀眾的胃口。
第二次,玉紋端來蠟燭。
燭光下,兩人蠢蠢欲動,熾熱的心相依在一起。八年前未實現的夙願,成了兩人當下最大的渴望。
果然,面對現實的他們,提出了兩個“除非”。志忱說:“除非我們逃跑。”玉紋馬上接著說:“除非他死了。”話剛出口,玉紋就嚇壞了。
看到這,估計觀眾也聽得心驚肉跳。畢竟,玉紋說出的這個可怕念頭,宛若每個人內心的“卑鄙”渴望。這是弗洛伊德所謂的潛意識,通常被各種倫理、道德以及法律觀念壓制著的,人的惡念。
第三次,發生在志忱跟禮言談起玉紋之後。
那個晚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活潑頑皮、風騷多情的玉紋,與影片開頭那位陰鬱不樂的玉紋,簡直判若兩人(限於篇幅不再展開,推薦大家自行觀看)。
第四次,玉紋被志忱反鎖在了屋內。
情急之下,玉紋拿拳頭砸碎了玻璃,志忱開門給她包紮。奈何手上的苦痛,怎敵得了內心的痛苦?
舊愛志忱的歸來,掀起了她內心的波瀾,可生病的丈夫卻一直在替自己著想。想到這些,玉紋不顧志忱雙手的牽絆,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些衝破一切、追求愛情的幻想,顯得那麼的不切實際。
往常生活固然乏味,卻也平靜。現在,生活捲起了波瀾,卻令人窒息。
這次夜訪,無疑是導演對人性挖掘最深的一次。它讓觀眾深切感受到情慾暗流的激烈衝擊,也體驗到了波濤洶湧下的冰凍刺骨之痛。
倫理與慾望的艱難抉擇,揭示出中國傳統婚姻的潛規則帶著醉意,玉紋第五次夜訪志忱,也是兩人最後一次在小屋見面。
壓抑已久的情感,如決堤之水洶湧而至。
本來趴在桌子上的玉紋,忽然站起來,志忱猛地抱起了她,轉了幾個圈。
眼看兩人心底的那團火,馬上就要迸發、熔化。
然而關鍵時刻,理性之風卻不期而至,剎那間便撲滅了慾望之火。
接著,是深深的痛苦與折磨,在不眠之夜吞噬了一切。
這個夜晚,不止玉紋和志忱,還有禮言,他們三人都意識到了自己所處的情感窘境。而善良的禮言變得非常不安,他覺得不應該拖累玉紋。
接下來,電影隨之推向了高潮:禮言自殺。
玉紋第二次夜訪說出的“除非他死了”,眼看著就要變為現實,可觀眾猛然驚覺到,一個心存良知的玉紋出現了。
她抱著禮言傷心地大哭,懇求志忱一定要救活他。
在這關鍵時刻,玉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丈夫。禮言獲救了,玉紋決定繼續和他—起生活。
也許只有彼時,玉紋才能真正地意識到:志忱,無非就是她的一個幻想。她和志忱的戀情,也只不過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只有自己的丈夫禮言,才是她生活的根基!
面對倫理與慾望,片中主人公們的抉擇,深切地揭示出了中國傳統婚姻的潛規則:發乎情,止乎禮。
即使電影表層之下的激情暗湧驚人,但導演卻並未讓影片濫情或過度浪漫。取而代之的,是不帶批判地探討了“情”與“禮”、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複雜關係。
就像在電影《相見恨晚》中,發生的那個美麗卻錯誤的愛情故事一樣。
家庭主婦勞拉每週坐火車到鎮上購物。一次,在火車站旁的餐廳,眼睛被風吹進沙子的她,得到了醫生亞歷克的幫助。此後,在接下來的兩個月中,他們每週相約見面。
雖然這段關係開始很單純,但他們還是墜入了愛河。
影片最後,兩人終因無法割捨各自的家庭不得不分手。勞拉告訴亞歷克,愛不是全部,“自尊和體面也很重要。”
而《小城之春》的結尾,春天已然結束,志忱決定離開。
玉紋攙扶著禮言,佇立於城牆上,凝視遠方,目送著志忱向外面的世界徐徐走去⋯⋯
在影片裡,倫理未被一昧地批判或醜化,慾望也沒有像好萊塢影片那般,描繪得一發不可收拾。
可以說,《小城之春》所表現的愛情並不激烈,雖然只是一個拉手、一個擁抱,但兩人之間的愛情卻深入人心,令人惋惜。
玉紋最終留下來陪伴禮言,她在城牆上,指給禮言看志忱離開的身影。
要說彼時玉紋的心痛,恐怕根本無法言說,然而那個大全景的鏡頭,似乎又像導演在提示觀眾,這心痛與哀傷,終究不過是一片浮雲。
電影《小城之春》,就像一面鏡子。它讓我們在倫理與慾望的衝突中,看清人性是如何經過掙扎,迴歸到一種平和的狀態。它讓我們每一個人,看完都會情不自禁地陷入沉思。
或許只有這樣,生活的真諦才能浮現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