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猶太年輕人獨創了一門語言;
一個發生在納粹集中營裡的故事;
一部改編自現實的德國反戰電影。
這三個要素湊到了一起,也許你會對電影《波斯語課》(Persischstunden )產生興趣。
在朋友直呼“近年來最好看的德國電影”的盛情推薦下,我觀看了這部集中營題材的片子,它身上有一些同類作品《鋼琴家》和《美麗人生》的影子,甚至還有點《無恥混蛋》式的黑色幽默,但《波斯語課》的調性和氣質又與過去的同題材作品截然不同:
冷峻、輕巧,始終保持著鏡頭的距離和情緒的剋制,同時也沒忘記應有的理性、反思與慈悲。
【友情提示:下文會有劇透】
為活命,我生造了一門語言
《波斯語課》整體上是一部偏嚴肅的文藝片,但它同樣富有通俗的商業性,看起來並不沉悶。
影片開場,幾名黨衛軍槍斃了一車猶太人,唯一的倖存者吉勒斯慌亂著自稱是“波斯人”,並拿出了一本波斯語書作證。
其實吉勒斯根本不是波斯人,他手上這本書,是剛剛在車上用半個麵包與另一個猶太人換的(對方也是偷來的)……可現在,他必須叫書上寫的那個名字“雷扎”。
原來,集中營裡的科赫上尉一直想找人教自己波斯語,吉勒斯這才撿回一條命。
為了圓謊活命,吉勒斯充分發揮了急智,靠著自己剛學會也是唯一會的單詞,成功把自己變成了“不會讀寫只會口語”的波斯人雷扎。
當然,科赫不會簡單聽信“雷扎”的一面之詞,兩人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由於父親是猶太教老師,吉勒斯有些語言底子,他靠著生編硬造的幾個波斯語單詞應付過了第一夜。
可是,犯了疑心病的科赫,揚言要把每天學4個單詞的目標改成學40個……
胡編亂造容易,要記起來卻很困難,這樣下去遲早穿幫。
正當吉勒斯一籌莫展的時候,科赫給他安排了一件差事,書寫記錄送進集中營的猶太人資訊。
寫完後,吉勒斯看著筆記本突然靈光一閃:對啊,我照著名單上的名字編單詞不就行了嗎?!這樣我就能靠記名字把所有單詞記住了!
於是,吉勒斯開始努力去記住集中營裡所有能接觸到的名字……
憑藉著獨特方法和聰明才智,吉勒斯騙科赫學了半年的假波斯語,可因為一個單詞重複的口誤,懷疑自己被耍的科赫把他送去了採石場。
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和肉體精神折磨並未摧毀吉勒斯的意志,他在近乎昏厥的狀態下,依然說著只有他和科赫聽得懂的波斯語……
這個“下意識的本能表現”,讓科赫相信,之前真的是因為一個多義詞而錯怪了對方——於是吉勒斯得到了第二次機會。
重新回到騙局裡的吉勒斯再也沒犯過錯,他甚至還會主動出擊,讓科赫用“波斯語”與自己進行口語交流。
吉勒斯的種種表現,讓科赫深信自己的波斯語已經學有所成。
當某天晚上,科赫情不自禁地讚歎“這門語言真優美”的時候,那一幕陶醉在謊言泡沫裡的場景著實荒誕可笑。
可若稍一細想,觀眾恐怕就笑不出來了:因為科赫口中的美妙詞彙,正是由一個個已死或將死的猶太人名字改編而來的。
上尉和波斯人
《波斯語課》令我印象很深的一點,是對於人物形象的出色塑造,複雜、生動,且不臉譜化,最成功的角色當屬拉斯·艾丁格演繹的科赫上尉。
科赫是一名嚴格到苛刻的集中營後勤軍官,剛出場就是狠狠教訓女助理史託弗的戲碼,只因為對方寫的字不夠清晰整齊。
但在嚴酷、暴躁、氣量狹小的外表下,他又自認為有通情達理的“溫和”一面。
只不過,他的溫柔與尊重是有前提條件的,即別人能百分百符合他的要求。
也許有人覺得,科赫這樣做事一絲不苟算個優點,可把如此作風放到對納粹集中營的管理上,就有些讓人不寒而慄了……
科赫讓吉勒斯記錄名單的行為說明了兩件事:一,他沒意識到,自己變相承認了一個“低賤的外族人”可以比“高貴的同族”做得更好;二,他沒把名單上的人當回事,那些名字只是一個個字元而已。
一個精細、無情的納粹軍官形象呼之欲出,可這個角色的厚度又不止於此。
這個在別人眼中“沒有缺陷/沒有死角”的嚴苛軍官,會笑著告訴吉勒斯自己將來打算去德黑蘭開餐廳,找哥哥團聚,憧憬著一段與年輕女士的愛情,還會聊到自己的家庭和過去——他似乎真把吉勒斯當成了親切的朋友。
然而,在察覺到吉勒斯可能說謊後,科赫立刻換上了一副歇斯底里的猙獰表情。
他立刻對這位“朋友”破口大罵、拳打腳踢,與其他同僚沒什麼差別。
甚至於,科赫要變本加厲地折磨這個猶太騙子:一槍斃了他太過便宜,得送去採石場乾重活累活,再叮囑早就看吉勒斯不順眼的拜爾下士重點“關照”,務必要讓他生不如死才行。
實際上,科赫的嚴苛一直沒有變過,只因為吉勒斯是個任打任殺的犯人,他才可以毫無顧忌地施暴。
等意識到自己“錯怪”吉勒斯後,科赫又輕描淡寫地表示要翻篇,兩個人應該往前看。
注意,科赫由始至終都沒道歉,他只是面帶歉意地說些軟話再給點吃穿上的補償——兩人之間從來就不是平等的關係,這也進一步完善了科赫精明、自負和虛偽的形象。
相較之下,男主角吉勒斯的層次感就沒那麼鮮明瞭,他身上最重要的一個看點,是對自身處境、對集中營生活、對同胞苦難態度的轉變。
一開始,他只是個不計一切手段想要活下去的猶太青年,有些聰明才智,卻也沒更多的閃光點。
直到經歷了採石場的艱苦、受到科赫的優待,不斷感受著同胞的磨難,吉勒斯才開始重新審視他所處的生活。
他不再懼怕槍口的威脅,除了被科赫“寵幸”的有恃無恐外,更多是因為恐懼、憤怒和麻木讓他看淡了生死。
隨著記錄、劃去的名字越來越多,他對這些名字也有了越來越深刻與沉重的認識。
他不再只是單純地記名造詞,而是會根據對眼前人的印象來生成特定的詞彙,他傳授給科赫的波斯語,也有了更加血淋淋的生動含義。
吉勒斯把眼光從自己逐漸擴大到了所有同胞身上,他並未因自己相對舒適的處境而慶幸,相反,他對其他受苦受難的同胞有著感同身受的痛楚和悲憫。
於是,吉勒斯努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他人,例如馬爾科和雅各布兄弟,後者也付出生命助他躲過了敗露真相的危機。
在《波斯語課》後期,吉勒斯和科赫兩人的對手戲開始不斷突出、昇華主題。
吉勒斯不再卑躬屈膝,不再掩飾內心的憤懣和疲憊,這是他作為一個人最後的尊嚴和坦蕩;
科赫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友善和傲慢,他不希望吉勒斯生氣、擔驚受怕,確實有關心“朋友”的成分存在,但更多還是出於“我沒殺人,我罩著你,你應該高興和感恩”的強勢和偽善。
在此語境下,觀眾們迎來了全片的最高潮:吉勒斯寧願與其他人一起赴死,也不想苟活了,科赫發現後不顧軍令把他帶了回來,兩人間爆發了唯一一次爭鋒相對的爭執。
“他們不是無名之輩,而是一個個鮮活的人,即便你手上沒有直接沾血,你也是一名殺人犯。”
吉勒斯戳破了科赫的冷酷無情、自欺欺人和虛偽造作,讓這段本就不存在的友情恢復成了霸蠻欺凌的原貌。
韻味濃、後勁足的德國反戰片
與《辛德勒的名單》《美麗人生》《鋼琴家》等其他集中營題材的電影相比,《波斯語課》沒有太濃重的情緒渲染或浪漫化的處理,也沒有過多展現猶太人遭受的苦難,甚至在前半段裡,除了少數幾場戲外,觀眾都不太能感受到故事發生在集中營裡……
直到後半段,伴隨著吉勒斯心境的變化,影片才逐漸出現一些“支離破碎”的細節,悄無聲息又冷峻嚴肅地訴說著歷史上發生過的可怕往事。
這是一部很懂得“藏”的電影,多數言語和內容都放在表面之下,該有的東西一件沒少,著實深邃和沉穩。
科赫確實是一個優秀能幹的軍官,做得好事情也搞得定政鬥,同時他還思路清晰、眼光長遠,在其他黨衛軍仍幻想第三帝國能力挽狂瀾時,他已看到了納粹德國的窮途末路。
所以,當別人在銷燬證據、準備撤退的時候,科赫已經收拾好細軟跑路了——學好波斯語前往德黑蘭正是他蓄謀已久的後路。
在跑路前,科赫不顧風險,動用自己最後的職權帶走了吉勒斯。
無論怎麼看,這個行為都有些多此一舉,吉勒斯也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放自己一條生路,畢竟兩人之間沒什麼情誼存在……心情大好的科赫回答了他的疑惑:我說過會保你一命,我可不想輸掉我們倆之間的賭約。
其實這個賭約是科赫自顧自強加給吉勒斯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科赫究竟驕傲自負到了何樣的地步。
可最終,科赫還是變相輸給了吉勒斯,他敗露被抓的緣由,恰恰是他跑路最大的倚仗——一門狗屁不通的波斯語。
科赫能夠代表相當一部分納粹戰犯,他們本身或許沒那麼極端與邪惡,但在恪盡職守的情況下仍然犯了深重罪孽,這樣的人,不應逍遙法外、逃避罪責。
科赫口中蹦出來的一個個詞彙(名字),正好象徵著一個個受害者對罪犯的控訴和審判。
名字,正是《波斯語課》的題眼。
原本記錄在案的集中營近3萬名猶太人的名字,已經隨著罪證被焚燬而消失了……
有些觀眾可能會留意到一個細節:影片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男主角的真實姓名(本文所寫的吉勒斯是影片資料裡的名字)——就好像那些死去的猶太人那樣,他們來過,他們存在過,但這個世界沒能留下他們的姓名。
於是,吉勒斯獨創的“波斯語”又有了新的意義:成為那2840個猶太人曾經真實存在過的證明。
隨著吉勒斯緩緩吐出一個接一個死去同胞的姓名,他不緊不慢的聲音逐漸吸引了盟軍收容所裡所有人,那些陌生而又樸實的字眼,戳進了現場每一個人的心裡。
《波斯語課》用這樣偏於抽象的“符號”,完成了對於不義戰爭的反思與控訴,視聽衝擊力不強,卻同樣擁有千鈞之力。
那是沉悶的怒喊,也是哀傷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