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新加坡導演陳哲藝,小心翼翼地撕開自己的“童年”。
憑藉一部處女作長片《爸媽不在家》,以勢不可擋之力,爆了大冷門,拿下“五十歲”金馬獎最佳劇情片。
要知道,那一屆的金馬獎可謂是大師們的“華山論劍”:
王家衛的《一代宗師》、杜琪峰的《毒戰》、賈樟柯的《天註定》、蔡明亮的《郊遊》都在列。
蟄伏六年,陳哲藝回來了。
這一次他幾乎以決絕的態度,撕開了自己“曾經”的婚姻生活,甚至連男、女主演都沒有換,一起注入這部《熱帶雨》。
又一次拿下平遙影展最佳影片、最佳女演員、迷影選擇榮譽等三大獎,驚豔世人。
說起來,這部電影講述的,也只不過是一位年近40歲女人阿玲,在夫妻生活中遇到的危機與隱痛後,與自己學生產生的一段“禁忌”感情的故事。
卻讓在平遙場看劇的觀眾們瘋狂追捧,用影院爆滿,還把臺階擠滿、坐滿,以及做到幾乎沒有一個人提前離場的舉動,報以最好的誇獎。
所以,這部只刪減了一分鐘的“禁忌”家庭片,究竟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魔力?
這就要從一根針管說起了......
一根針管戳破的中年夫妻隱痛:求子,一場絕望的“家庭危機”隱疾
導演陳哲藝很妙,感覺有點完美主義的味道。
其一是,他出手幾乎從不落空,比如他說:“19歲拍第一部片子,去了35個影展,拿了35個獎。”以及,後來兩部長片,都大獲成功,拿下無數國際大獎。
其二是,他從來只講“自己的故事”,兩部長片都是如此。
前者,把他的童年就這麼毫無保留地拿出來;後者,則是把他蟄伏時,在自己夫妻生活裡的隱痛——求子的困境,用近乎寫實的方式,就這麼血淋淋地挖出來,拍給大家看。
於是,在影片的故事裡,阿玲就像是他對妻子另一種異化的感同身受。
你想過嗎?
當一個女人,親手用一根長度超過4釐米的針扎進腹部,是什麼感覺?
還是那種連續8到10天裡,每一天在上班之前,坐在車上,如此才能遮掩著扎針,是什麼感覺?
要是延長到每個月連續8到10天,一連就連了八年的日復一日,會是什麼感覺?
這是影片的開始,用一根針管,一根名叫催卵針的針管,直接就這麼直接戳開了一對多年求子,卻求而不得的夫妻之間難以啟齒的隱痛。
也由此戳開了後來的一系列丈夫出軌、師生的“禁忌”感情,以及背後屬於中年女人“苦痛”的,屬於“異鄉人”自我認知的層層悲慘真相。
八年前,來自馬來西亞的阿玲,帶著家人“高嫁”的祝福,嫁到了新加坡,做了一名教中文的老師。
當老師,看起來像是一份體面的職業。
可實際上,在新加坡,中文老師是所有科目鄙視鏈的最底層。
因為在新加坡這個,可以說是東南亞最“先進”的國家裡,儘管華人佔據總人數的77%的人口比例,卻依然抵擋不住“歷史”與“資本”的兩面夾擊。
在這個把英語定為官方行政語言的國家裡,中文甚至不會被加入會考的考試科目。
更加弔詭的是,身在同樣黃面板,黑頭髮的同事當中,阿玲像是被什麼東西排除在外一般,明明大家還是會顯得親熱的相互寒暄,遇到事情時會說出相互理解的話,但口中說出來的語言,卻是如此陌生。
在這片土地上,“中文”就像是某種不該存在的原罪,而堅守著認真教授中文的阿玲,就像是不屬於這裡的“異鄉”局外人,讓她在偌大一個學校裡,失去任何的依靠。
既然工作是死氣沉沉的,那麼家庭,那個曾經讓她義無反顧跨國嫁過來的家呢?
卻是更加令人越發感到一種絕望般,沒有盡頭的窒息感。
阿玲的八年時光,彷彿被靜止了,每一天都是在機械著重複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照顧癱瘓在床的公公,改不完的亂七八糟的敷衍作業,做不完的家務,還有打那日復一日的“求子”催卵針。
而這些所有,都缺失了一個人——她的丈夫。
或許一開始,他們夫妻是有愛的,因為最開始的一段,丈夫也會陪著阿玲求子,備孕,做人工授精,去嘗試各種方法。
但漸漸地,他開始早出晚歸,開始逃避似的,忙著“工作”。
到後來,他甚至慢慢變得連回家都成為循例的任務,是的,他們的婚姻出現了問題。
明明應該是兩夫妻共同去努力的事,到了後來,卻只讓妻子一個人承受,本身就是一種細思極恐的“婚姻紅燈”。
然而最可怕的是,阿玲面臨的這種問題,在這群人的眼裡,是早已習以為常的“本分”,不然給她做B超的醫生,如何能輕描淡寫地說出:
“我那個也一樣,整天找不到人的。”
如此,或許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阿玲會一次次忍受那種被針扎進身體的痛,也想要一個孩子了。
因為在這個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她活得太孤單了,丈夫像個定時光顧的陌生人,只在“交任務”的時候回來一下,順便“關心”一下父親有沒有還活著。
而在工作上,她夾在日常家庭裡的無限疲憊,以及受盡“排擠”的教學鄙視鏈底端間,暗無天日地掙扎著,也依然看不到可以衝破的希望所在。
於是對阿玲而言,一個孩子,屬於自己血脈相連的家人,或許才能讓她漸漸成為一潭死水的絕望生活,重新獲得活起來的力量。
但,兩個人的事,只有一個人努力的話,哪天才能懷上?什麼時候才是希望的盡頭?
直到那一天,在公公去世的葬禮上,阿玲被狠狠割斷了“最後一根弦”。
在此前,阿玲不管再難,天天扎針也好,讓家務和工作榨乾她所有精力也罷。
她都試圖用各種方法去試圖挽回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以及曾經和丈夫的感情。
可是,直到這一刻,丈夫帶著另一個女人和他們的孩子,出現在葬禮上的那一刻,她才感一種從心裡冒出來的寒氣,一種名為絕望的崩潰。
明明是她以兒媳婦的身份主持葬禮,可遲遲而來的丈夫卻帶著“一家人”過來祭拜,她就像是個失去作用後,註定想塊用過就扔的抹布一樣,宣告著,此事一完,她就該自動“消失”。
導演陳哲藝說他:“沒有辦法拍一部不個人的電影”,於是每一次,他都選擇用撕裂自己的方式,去寫實這個過程的隱痛與撕心裂肺。
因為在拍之前,他與妻子也在經歷著“求子”的困境,一次次的嘗試,一次次的失敗,消磨的是屬於中年夫妻之間岌岌可危的感情與希望。
就像大部分婦產科醫生的經驗之談:“兩夫婦做人工受孕三年以上,如果還懷不上的話,基本有一半都會面臨離婚。”因為一個婚姻裡面,碰到太多挫敗的時候,已經沒有美好可言。
陳哲藝在創作《熱帶雨》的時候,不止有感同身受的共情,還有屬於他親歷的那一段真實而差點引發家庭危機的過往剖析展現。
(PS:有意思的是,在現實裡,導演陳哲藝在拍完這部影片時,妻子終於懷上了孩子,並在影片剪輯完成的那一天降生,不得不說,是個奇妙的驚喜禮物。)
師生之間的“禁忌”感情:當生活與“我”為敵時,人要怎麼活下去?
那一天,雨很大。
阿玲遇到了,腿受傷獨自來醫院的偉倫。
或許是冥冥中的某種註定,在每個人的生命裡,總是會遇上很多不同的人。
偉倫的出現,就像阿玲那一股始終久而不得的“活水”,為她一潭死水的人生,注入鮮活的生命力。
他們相遇,相交的時間是那麼恰好,早一步是躊躇,晚一步是絕望。
就在阿玲對生活的一切開始漸漸失去希望的時候;
就在偉倫即將面臨青春期最“危險”的岔路口的時候。
阿玲這樣一個有點傳統“儒家”式的溫婉女人,婚姻對她來說是“神聖”的,或者說是必須肩負的責任。
所以,儘管她的感情已經慢慢被冰冷的針管和一次次的拒絕而消磨,但只要在這場婚姻裡還有她存在的責任,她就會義無反顧地拼命抓住。
而正是偉倫的出現,讓她看到了“自己”,一個同樣感到無比孤獨,同樣感受無限寂寞,同樣地對沒落到無法挽回的中華文化,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自然感情,再也不報任何一絲微不足道的希望的“我”。
所以,在我看來,陳哲藝會以類似師生“禁忌戀”的破格設計,來講如阿玲這般需要終極刺激才能“找到自己”的中年女人的故事,是因為只有這樣,如她這般的“傳統”女人,才能被驚醒,真正看到“自己”的處境,從而去試圖衝破。
就像他們之間會因為簡單的一起吃榴蓮而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一般。
榴蓮是陳哲藝設定的絕妙隱喻,這種只能透過馬來西亞進口,新加坡不產的“水果之王”,其實象徵的是世俗眼光中,絕對禁忌的“禁果”。
它多刺,是危險的;
它味道兩極,是因人而異的。
所以,他們之間的感情,是否“禁忌”,或許全在人的看法之間。
不然,那無比和諧的“家庭生活”片段,怎麼會出現在阿玲、偉倫和公公一起吃飯的飯桌上?
不然,為什麼公公會願意被阿玲帶著,去為武術比賽的偉倫加油打氣,會在回去的路上相互偎依著打盹?
不然,那次寫作業時,偉倫感謝公公教他如何寫“幫”字的時候,為什麼公公會第一次“激動”地牽動嘴角?
那一幕幕如此自然而溫馨地相處,真的是一種“禁忌”嗎?
不,在我看來,他們之間與其說是師生戀,不如說是“局外人”要在這冰冷社會生存下去的相互取暖。
這種感情,或許不能用戀愛和交往的關係去定義。
而應該被理解成,是兩個同樣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孤獨靈魂,終於在漫漫人海中,聞到了彼此散發的同類氣息,然後情不自禁地想要從對方身上取得意識慰藉與依靠。
而在這個過程中,必須是兩個人剛好一起的“努力”才能促成的,所謂師生戀的“禁忌”,不過是在錯位的時間和空間裡,自然而然的情感宣洩的相互依靠。
身處迷茫十字路口的阿玲,如果不是遇到這樣一位,即使知道自己的微弱堅持的力量,是不夠改變社會大眾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卻依然選擇用哪怕徒勞的努力學習中文,堅持練習武術等行為,點燃弘揚中華文化的點點薪火的偉倫。
那麼等待她的,或許依舊是那日復一日的徒勞堅持。
就不會等到屬於她衝破桎梏,覺醒地勇敢面對的一天。
最後的最後,似乎又是一種冥冥中的註定。
阿玲“終於”還是被學校開除,以影響不好為理由,但誰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學校不需要中文這門課,而新加坡也不需要中華文化。
於是,在那場瓢潑般的弔詭的“熱帶雨”裡,阿玲在面對偉倫不捨的擁抱和:“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的挽留裡,她會如此果決地說出那句“是這樣的,以後你就會習慣了。”的祝福。
而最可笑的是,當那天阿玲決定與丈夫離婚時,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是的,八年的婚姻,就像是那一場場不可能出現在“熱帶”的漫長滂沱大雨,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遮掩以“男本位”為主的婚姻裡,難以啟齒的不堪,以及敦促另一方“必須”承受外面風言風語的作為妻子的隱痛。
好在,阿玲終於解脫了。
就像時至今日,慢慢放手的中國和漸漸逝去的一代華人。
因為他們都發現了,有些東西(文化),與其尷尬地強硬灌輸,不如順其自然,何況心不在此的話,繼續延續和挽回都只是可笑的跳樑小醜罷了。
至於後續,選擇放棄“根”的他們該如何走,那就不再是“阿玲們”該擔負的責任了。
阿玲們解脫了,她回家了,離開了那個讓她“高攀”不起的異國,回家那溫暖而始終堅持保留自己“根”的土地。
濃縮的中年夫妻家庭:背後深埋的文化傳承與隱憂
是的,就像導演陳哲藝的擔憂那樣,儘管他看到了,拍出來了,但在現實裡,他的聲音和堅持仍然微不足道,大家大多看到眼前的中年婚姻裡,夫妻之間難以啟齒的隱痛,看到屬於中年女人的社會認同與困境,看到那被異化了的師生“禁忌”感情。
卻無法再深入去看一看存在於新一代“新加坡人”的隱憂,試問一個可以把自己的“根”都隨意丟棄的人,何談美好的未來?
或許,陳哲藝真的沒辦法在短短103分鐘裡,更好地凸顯深層次的“呼籲”。
只能先把屬於自己親歷的部分,直白而赤裸地呈現,把當下新加坡的現實社會與過去拼接起來。
在承認現代社會里那些關於性別的刻板觀念、語言的異化衝突、文化的傳承失落,以及屬於中年人的婚姻家庭危機,空巢家庭的隱憂,和隱隱的師生“禁忌戀”的看法的普遍困境同時,把政治與文化傳承試圖做出平衡“答案”的延伸部分弱化。
從而放棄去更好地協調主次,只拿出一部分放在最前面,另一部分埋在深處,等待有心人的發掘。
於是,《熱帶雨》看起來會顯得有些橫衝直撞的豐富過頭。
導演陳哲藝
沒辦法,從1965年建國算起,至今不過五十多年的新加坡,走得太快了,快到在無比發達地擠入“先進”國家行列時,“無可奈何”地必須丟棄一些只能緩緩傳承的“累贅”。
從恢復英語為官方行政語言,加上側面打擊中文教育政策的結合,到弱化教育雙語制,直至早在80年代就藉口“升學率”而關閉了唯一以中文為授課語言的南洋大學,正式讓中文徹底退出新加坡的高等教育領域。
當老一輩的“公公”們失語地老去,死亡後,當現在的一輩對傳統文化之“根”不以為然,選擇拋棄時,文化的衰落成為必然,那身在那片土地的人該怎麼辦?
好像,沒有答案,就像陳哲藝也只能把這層含義深埋。
不過,那又怎樣?
阿玲們回到故土,還是可以擺脫“熱帶雨”的牢牢桎梏,再次被溫暖的陽光再次籠罩,這就夠了。
寫在最後:
好像又一次說多(深)了?本來只是想從情感角度寫的,一不小心就深挖了一點。
但,總覺得,一部可以得到國際上如此廣泛認同的影片,不該只侷限與那點似是而非的情感部分,而應該把內裡更深處的“呼籲”釋放。
否則,是否有點辜負?
相信我,《熱帶雨》真的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