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尤記憶猶新一個片段。
在2010年第82屆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珍愛》的莫妮克頭戴著白色梔子花,穿著一身藍色禮服出席當天的頒獎典禮。羞愧的是我們多數人都需要莫妮克稍後的得獎感言,才會發現她當天的打扮是在紀念70年前第一個拿到奧斯卡獎的黑人女演員——在《亂世佳人》中飾演女傭瑪格麗特的演員哈蒂·麥克丹尼爾。
在此之前雖然好萊塢黑人演員眾多,但甚至連被提名的都沒有。
而其貌不揚的哈蒂能夠榮膺此豔,不可不說是她演技超群所致。
“當年那位女士必須(因為飾演黑奴角色)同時忍受來自白人和黑人的質疑。面對質疑,她的說法是:演員是我的職業,所以任何人喊卡之後,我就不是戲裡頭的那個人了。”
莫妮克表示當年那些質疑哈蒂的人如果都能認識到她脫下戲服後真實的那一面,肯定都會乖乖閉嘴。
幸運的是莫妮克的得獎感言除了觸動觀眾記憶之外,也啟發了觀眾心中所認知的奧斯卡黑人演員獲獎背後的艱辛。
沒錯,今天的這篇文章,就是為了談談那些被帶著有色族裔眼鏡的黑人女演員們。
哈蒂受到的種族歧視當然這其中的故事還得從1940年第12屆奧斯卡獎座被頒發出去的那一天開始追溯起:
“手裡握著這個獎座已經帶給我無比謙卑的感覺,我打算要永遠握著這個獎座,把它當成一盞指路明燈,提醒我自己未來還有無止盡的可能性。”
哈蒂·麥克丹尼爾臨場放棄了製片人塞給她的演講小抄,改用她的友人、黑人作家替她寫的動人講稿。
接著哈蒂一邊激動落淚一邊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認為她的眼淚除了來自塵埃落定的鬆一口氣和喜悅之情外,也有一部分是出自於心碎。”
當奧斯卡評審說出這位歷史上第一個獲得奧斯卡榮耀的黑人在頒獎典禮上受到了難以言喻的屈辱,因為她一開始甚至根本不被允許入席奧斯卡盛典。
這一天距離《亂世佳人》中發生的南北戰爭已經有70多年,但解放黑奴之後取而代之的“隔離但平等”的種族隔離法,仍讓黑白之間的種族緊張無所不在。
1924年一名密西西比州的白人觀眾只因為在銀幕上看到黑人新郎與白人新娘在婚禮上一同載歌載舞的片段,就氣憤到拿著刀子衝向前去把銀幕割成碎布。
因此可以理解才幾年後要讓一名黑人要走進奧斯卡盛典洛杉磯大使飯店的宴會廳,穿過滿場的白人領取奧斯卡獎座是多麼不可想像的事。
事實上哈蒂·麥克丹尼爾先前已經因為亞特蘭大的種族隔離法令而被迫跳過《亂世佳人》的首映會。當時飾演男主角的克拉克·蓋博因此氣得拒絕出席,最後還得勞動哈蒂勸他出席。
無法參加首映的哈蒂只能會後從小說《飄》原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發給她的電報中感受觀眾的熱情:“真希望你可以親耳聽見這滿場的歡聲雷動”。
1940年奧斯卡頒獎典禮所在的這個宴會廳平時作為俱樂部使用時,同樣也是禁止黑人進出的場所,《亂世佳人》的製片方必須親自出面協商才讓他們特許黑人進入。
然而最終哈蒂仍被主辦單位安排與全場貴賓以及《亂世佳人》的白人劇組完全隔離開來,全程坐在會場最角落專門為她和她的男伴安排的“隔離但平等”的小圓桌。
19年後加州通過Unruh Civil Rights Act平權法案之時,加州政府甚至對哈蒂·麥克丹尼爾當年在奧斯卡上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啟動正式調查。
然而這一天,還只是哈蒂和她手中的小金人的苦難開端......
黑人演員的“失金”之路去年第91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頒發給《綠皮書》時,許多在場媒體都注意到《黑色黨徒》導演斯派克·李鐵青著臉怒而離席。
“我真的太背了。每回某某人開車接送某某人,我就會輸掉一座奧斯卡。”李自嘲道。
他的憤恨不平其來有自,因為2019年的奧斯卡幾乎就是1990年奧斯卡頒獎典禮的倒帶重播:奧斯卡評審寧願把獎項給迴避議題的種族大和諧電影(《為黛西小姐開車》),也不願讓更受好評的黑人導演電影(《為所應為》)拿走年度大獎。
相隔30年,他兩度被笑臉迎人的司機超車,“和諧“掉原本該屬於他的小金人。
斯派克·李面對的還是一個黑人可以參與競爭的年代。
80年前《亂世佳人》的哈蒂·麥克丹尼爾面對的是連黑人出席典禮上都會引發爭議的保守社會。
哈蒂·麥克丹尼爾得獎之後,奧斯卡還要再等24年才敢再把獎座頒給另外一個黑人。而那一次上場的是更挑動保守社會敏感神經的男演員西德尼·波蒂埃。
1964年白人頒獎人把奧斯卡獎座遞給《野百合》的男星西德尼·波蒂埃後,隨後他按慣例禮貌性地在西德尼的臉頰輕吻表達祝賀。這一吻引發了現場觀眾和電視機前觀眾的騷動。這是奧斯卡頒獎典禮史上第一個跨種族之吻。兩人在臺上輕吻的同一時間,黑白聯姻在美國許多州都還被明文禁止。
直到幾年後西德尼那部講述跨種族戀情故事的《猜猜誰來吃晚餐》上映的前幾天,美國最高法院才宣判禁止跨種族聯姻的法令違憲。
黑人演員西德尼之後,還要再等38年才會有《訓練日》的丹澤爾·華盛頓獲頒最佳男主角獎。
除此之外的多數時候,偽善的奧斯卡都把黑人當成妝點門面的窗花,而且他們最願意給出去的獎項幾乎全是最佳女配角。
而這些被當成“奧斯卡多元化”窗花的黑人女星,除了參演《修女也瘋狂》後的烏比·戈德堡是少數例外之外,大部分人得獎後的職業生涯幾乎都是繼續被忽視,或者載浮載沉,或者乾脆直接沉到河底永不見天日。
比如《夢女孩》的詹妮弗·哈德森、《珍愛》的莫妮克以及還在想辦法浮上水面《為奴十二年》的露皮塔·尼永奧和維奧拉·戴維斯的《藩籬》...
而作為史上第一個黑人最佳女配角,哈蒂·麥克丹尼爾本人就是最佳女配角“詛咒”的經典案例。
歷史上總共有超過70多個奧斯卡獎座曾經被竊,但其中有60多個小金人最後幸運物歸原主。
比如烏比·戈德堡的《人鬼情未了》最佳女配角獎就在送回原廠保養的路上被粗心的快遞員搞丟,稍後又在機場垃圾桶中被尋獲。
《奪寶奇兵》的導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則以扮演奧斯卡獎座界的印第安納·瓊斯著稱。迄今為止他已風塵僕僕地在世界各地尋獲三座流落民間的小金人獎座,並全數買下回捐給美國影藝學院。
因為太常發生得獎者或其後代迫於生活困頓而把獎座拿去變現的案例,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自1951年開始要求此後的得獎者必須承諾以1美元的價格優先回售給學院,除非影藝學院拒絕承購才能賣給不相干的第三人。
所以多數流入二級市場的奧斯卡獎座都是1951年之前獲獎的奧斯卡得主。
1993年費雯·麗的《亂世佳人》最佳女主角獎座在拍賣會中賣得50萬美元天價。但沒幾年後就被出手闊綽的邁克爾·傑克遜打破紀錄。他在蘇富比拍賣會上以令人咋舌的150萬美元價格標得同屬《亂世佳人》的另一個獎座——名製片大衛·塞爾茲尼克的最佳影片獎座。直到今日,這150萬美元的紀錄仍是小金人的最高身價。
神祕的是2009年傑克遜猝逝後,遺產管理人無論如何翻箱倒櫃都找不到這座小金人。
一說可能是他藏得太好,一說也許是被某人非法侵佔,無論如何遺產管理人迄今都還在苦等這個價值不菲的獎座現身。
相比身價150萬的最佳影片獎座,《亂世佳人》的最佳女配角獎座卻是另外一個極端的故事:
得獎者哈蒂·麥克丹尼爾過世之後,遺產管理人在財產拍賣過程中將獎座列為「無財產價值」的專案。然後獎座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書面紀錄上,就像同樣被世人遺忘的獎座主人。
緊接著輪到另外一位奧斯卡獎座界的印第安那·瓊斯,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W. Burlette Carter正式登場。2011年他在拍賣網站ebay上找到了一個可疑的拍賣品項,懷疑它就是已經消失了幾十年的《亂世佳人》最佳女配角獎座、
可憐的黑人女演員哈蒂·麥克丹尼爾,生前這座獎盃對於她來說是無盡的榮耀,但隨著獎盃的失竊,看似充滿希望的幸運果就此打破。
哈蒂之後的命運因為在《亂世佳人》之後,哈蒂仍然只能演出大同小異的各種女傭角色。
這些陳腔濫調的角色設定也使得她的演藝事業再也沒有達到堪比《亂世佳人》的巔峰。
「我寧願去演女傭,也不要淪為真的女傭」她以這句名言來替自己的職業生涯選擇安慰。
當繼續安排她演出各種刻板印象角色的同時,黑人則毫不留情地炮轟她助長對黑人的刻板印象,成為種族主義的幫凶。此外,1960年代後風起雲湧的黑人民權運動中很少看到哈蒂出現相挺的身影,也引發黑人同胞對她的不諒解。
她唯一一次對黑人民權挺身而出,是因為她自己存錢買房被拒,理由是該社群禁止黑人入住。她動員了好萊塢好友公開替黑人權益發聲,促成了美國最高法院稍後終於反應輿論聲浪,宣佈所有禁止黑人購買、租賃、入住房屋的合約通通違憲。
不論是接演刻板印象角色或是與民權運動保持疏離,哈蒂不得不然的理由都是經濟。
身為兩個黑奴所生下13個小孩中的老么,她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經濟上的翻身。
但因為欠缺白人的社經優勢和理財專業,她的財務狀況始終不盡理想。59歲死於乳癌時,遺產管理人清點她的資產和負債,發現她名下的財產甚至不足以繳納她欠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鉅額欠稅。
更令人哀傷的是她白紙黑字寫在遺囑中的兩個遺願,在她死後竟都被無視:
哈蒂·麥克丹尼爾無疑過得不是很幸福。即使她處在當下的好萊塢市場,她依然過得不幸福。
接著再來說第二個故事。1939年12月15日《亂世佳人》的亞特蘭大首映會那天:
製片人大衛·塞爾茲尼克心裡其實對於在亞特蘭大辦首映活動很多疑慮。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原著小說《飄》中許多讚揚蓄奴制、譴責內戰的情節已經被大衛小心翼翼地刪節,他不希望電影和美國南方連結得太緊密,讓美國北方觀眾在上映前就產生反感。
他的另外一個顧慮就是亞特蘭大的種族隔離氛圍,他甚至被迫拿掉電影海報上的黑人臉孔才能在亞特蘭大宣傳。
然而亞特蘭大市市長慎重其事地親自遊說大衛,希望他把好萊塢首映會改到亞特蘭大舉辦,因為畢竟“這是自己人的主場”。對市長和多數白人市民來說,重現南方盛世樣貌的《亂世佳人》在情感上替南方人癒合了內戰的傷口。
眾星雲集(唯獨沒有黑人演員出席)的首映會之外,亞特蘭大市政府敲鑼打鼓地舉辦了整整三天的節慶,街頭擠滿歡欣鼓舞的的30萬市民,就好像南北戰爭的委屈在這天終於一筆勾消。其中最妙不可言的畫面出現在首映會當天稍早的活動舞臺上:
舞臺上的主秀是清一色白人的少年聯盟小朋友的表演,隨後上場的是另一批清一色黑人的合唱團的小朋友。合唱團的指揮是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爸爸、同時也是該教會的牧師。
年僅9歲的馬丁·路德·金就站在合唱團成員之中。詭異的是,他跟其他黑人小朋友一樣都被打扮成劇中塔拉莊園的黑奴模樣在舞臺上載歌載舞,歡慶《亂世佳人》的上映。
亞特蘭大中心的發言人說當年的這個畫面反應了那個年代的社會背景,“更美妙的是他的生涯能以此為出發點,一路發展到被授與諾貝爾和平獎的偉大成就。 ”
在白人敲鑼打鼓的同時,剛剛啟蒙的黑人民權運動正在發起抵制《亂世佳人》的活動,理由是該片吹捧蓄奴,強化對黑人的刻板印象。他們的抵制力道只構成了舉國同歡中的一點點雜音。
還要再等二十多年,黑人民權運動才會在9歲的馬丁·路德·金帶領下達到高峰。
「奧斯卡好白」口水戰美國暢銷書作家史蒂芬·金之前在網路上上捲入了關於「奧斯卡好白」的口水戰。
原本堅持“藝術無庸考量多元”的史蒂芬,後來用自己在華盛頓郵報的專欄補考這一題:
他在文中列舉2012年美國影藝學院的投票成員組成:94%是白人,77%是男人,54%是超過60歲的老人。
他認為這些人口組成的結構傾斜正是為什麼艾娃·德約列的《有色眼鏡》和格蕾塔·葛韋格的《小婦人》這一類優秀的創作者經常被奧斯卡忽視的原因。
今年奧斯卡缺乏多元性的入圍名單證明了我們並不是活在完美的世界。
史蒂芬·金在該文中修正了他原本堅持的「藝術無關多元」觀點。
《好萊塢記者》報前幾天刊登了一名投票者的匿名投書,正反應了種族組成的偏差:投書者匪夷所思地主張《寄生蟲》這類外語片不應與一般的電影一起競爭,並認為獎座應該落於昆汀·塔倫蒂諾之類美國導演身上,理由是“奧斯卡畢竟是美國的東西”。
雖然本屆奧斯卡獎項已經是塵埃落定了。
白人相對優勢的這種偏差因素也是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W. Burlette Carter的論文《尋找奧斯卡》中最後一個魔王:
種族歧視的無形之手在她的事業發展中處處可見,無論她如何才華過人,都還是處處限制了她所能賺取的收入。
論文的結論認為哈蒂·麥克丹尼爾獎座的流浪故事充分反應了非裔美國人在這種充滿種族歧視的社會中討生活是如此艱困難重重。
試想一下,如果哈蒂是白人,她的遺產可能會得到比較好的管理,比如她會有更專業的理財知識或是聘請更具有專業的律師代為管理,而使她死後不至於資產被債務和稅務吃光光。
同樣的,如果這個奧斯卡獎座屬於一個白人,它的身價可能超過百萬元,因而絕對不會被標記為“無財產價值”,更不會有獎盃下落不明的淒涼晚景,比較可能發生的結局是被妥善地收在某個博物館或某個收藏家的保險櫃裡。
如果她是白人,美國影藝學院也會有不同的積極作為。
同樣是獎座遺失的案例,《月色撩人》的的最佳女配角得主奧林匹亞·杜卡基斯被歹徒竊走小金人並勒索贖金時,她隨後前往影藝學院繳了78美元工本費,就得到補發的獎座。
另一方面,哈佛大學終於承認哈蒂·麥克丹尼爾的小金人搞丟時,影藝學院卻斷然拒絕了補發申請,因為他們認為當事人早已過世,遺失獎座的也不是當事人的後代家屬,申請資格有疑義。如果不是哈蒂·麥克丹尼爾,而是影帝克拉克·蓋博的獎座搞丟,影藝學院在回絕前大概會猶豫再三。
至於印地安那瓊斯考古行動的最後謎底——奧斯卡小金人的最終下落,Carter教授透過幾位證人說詞排除被侵佔、被丟棄、被丟河裡等等其他可能性後,主張獎座極可能仍在華盛頓特區的哈佛大學校園某處。
就像電影《奪寶奇兵》的最後一個畫面,接連管理疏失、管理人員更迭、校園建築更新的兵荒馬亂中,未標記姓名的奧斯卡獎座應該是鎖在某個箱子裡,被永恆地遺忘了。
但為什麼人人都認得的小金人,會這麼容易被人忽略?
我也是查了資料才發現,原來當年頒發給男女配角的奧斯卡獎座模樣並不是今天我們熟知的奧小金人造型,而是一塊不起眼的小一號獎牌,獎牌上頭鑲了那個小一號金人。
這中間的含義,相信是孰是孰非了吧。
這在我最近玩的遊戲《英雄聯盟》上也得到了體現,上面幾個小字讓人沉思!
願世間再無哈蒂·麥克丹尼爾......
參考資料
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W. Burlette Carter的論文《尋找奧斯卡》David O. Selznick教授的論文《Known For》《美國電影協會—20世紀最偉大的100部電影》《 Molt, Cynthia Marylee.》電影《亂世佳人》完全參考手冊《Selznick, David O. 大衛·O·塞爾茲尼克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