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Karakush
我們的主業大概是汽車。
但今天想先扯兩千字的電影。
昨天,《寄生蟲》拿到了奧斯卡的四項大獎,其中包括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兩個最吃重的殊榮。很多人表示想不通,一定是開啟信封的方式不對。
覺得違和,或許是因為,它好看卻也不能算太牛逼。它甚至不是奉俊昊自己最好的作品。請給我一秒吹爆《殺人回憶》。
然而實在又是破了了不起的紀錄。尤其是“最佳影片”,奧斯卡92年以來,第一次頒給一部非美資非英語片。
以後大家談到奧斯卡史上最牛逼的亞洲電影,不會再是李安的《臥虎藏龍》,而是奉俊昊的《寄生蟲》。歷史只會記住最響亮的那個名字,真是教人嫉妒。
出現這樣的結果,有它的因緣際會。比如近些年,在#OscarsSoWhite運動的壓力下,學院引入了很多國際評委。
2015年學院8500名投票者中僅有8%是有色人士,現在則提升到16%。這點進步,是此次奧斯卡終於反叛老白男講述老白故事傳統的一個基礎。
在奧斯卡之外,《寄生蟲》的表現也很好。對於關注電影行業的朋友來說,獲獎的鋪墊很長很充分,不只是各類前哨戰上開掛,事實上,出場即高潮。其首映是在去年5月的戛納,入圍主競賽單元,並且最終拿到了金棕櫚大獎。
這又是一個改寫歷史的成績,它是第一部獲得金棕櫚獎的南韓電影。但它也不是最實至名歸的那部。
南韓電影連續四年衝擊金棕櫚。
從2016年樸贊鬱的《小姐》,到2017年也是奉俊昊的《玉子》,到2018年李滄東的《燃燒》,都入圍了主競賽單元。
論戛納的尿性和口碑的正義性,《寄生蟲》不如《燃燒》,後者在那屆獲得場刊歷史最高分,結果敗給了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也是讓人大跌眼鏡。
相比小金人,《寄生蟲》在戛納折桂才叫離奇。因為它是一部型別片。奉俊昊發表獲獎感言時強調了他的定位:“《寄生蟲》是我之前電影的延續,都是型別電影。我一直是一個拍型別片的導演。”
越是優秀的型別片,通常越是難以博得更強調作者性和藝術性的歐洲獎青睞。上一部同時獲得戛納和奧斯卡最高獎的電影,還是1955年德爾伯特·曼的《君子好逑》。此後兩者的品位方向劈叉比較大。
如果說去年的戛納,是對前仆後繼的南韓電影人一次集體性的褒獎和補償;那麼今年的奧斯卡,反而顯得實至名歸了些,是對南韓電影工業體系的一次頂級肯定。
《寄生蟲》是實錘了一個我們不太想承認卻知道很久的既成事實:南韓電影工業甩開中國電影工業,恐怕不止八百條街了。
我們的主業是汽車。從一個工業看另一個工業,總會有一點啟示。為什麼南韓電影工業,可以發展到今天的世界水平?很值得探討背後的動因,藉此衡量一下我們還差在哪裡。
有人說,不必著急。中國汽車工業基礎薄弱,真正現代化的發展才不過過去二三十年的事。而從歷史上第一部南韓電影《義理的仇討》(1919年)算起,到去年《寄生蟲》這部集大成的作品上映,南韓電影發展了100年。這是代差。
其實沒什麼道理,數字長短並不代表什麼實質差距。第一部中國電影《定軍山》攝製於1905年,還比南韓早了十幾年呢。現在又在什麼水平。
並不是所有年份都會轉化成有效經驗。人類發展300多萬年,但落到你我頭上,大家也還都是第一次做人,一敗塗地起來毫不手軟的。以年資論道行,不免唬人。便祕十年,拉出來的還是屎。話糙理不糙。
我們曾有過輝煌,但沒有續傳下去,經驗值就很難得到累積增長。
《臥虎藏龍》之後,華語電影在奧斯卡上便再無收穫,僅有兩年後與《臥》萌點相似的《英雄》提名最佳外語片,此後連提名都沒混上。
而上一次拿到金棕櫚,還是1993年陳凱歌的《霸王別姬》。近些年,當南韓電影在坎城風生水起時,中國電影甚至入圍者也寥寥,今年還有刁亦男的《南方車站的聚會》撐場,上一部入圍主競賽單元的華語電影還是五年前侯孝賢的《聶隱娘》。
近十幾年就像白長的。
南韓電影按階段分,在1960年代曾有過一段黃金時代,但是隨著政治環境惡化很快家道中落了。現在的繁榮昌盛,主要就是這一代電影人近20年的奮鬥。對他們來說,南韓電影工業有這麼三個重要的節點:
第一是1998年,南韓取消了電影審查制度,開始實行分級制,放開了對創作的限制;
第二是1999年,應WTO要求南韓決定削減本土電影配額制,將每年必須放映本土電影的時間從146天削減為92天。南韓電影人為了保護本土電影的扶持力度,開展了“光頭運動”抗議,並取得勝利,讓南韓電影人士氣大振;
第三是2006年,為了和美國簽訂自由貿易協定(FTA),南韓又決定削減配額制。雖然電影人也再度抗議了,但這次並沒有用。政府方面成功把天數從146天直接削半至73天。
總結起來說,三個節點提供了南韓電影的三個必要條件:一個自由寬鬆的政策環境,一群有信念而團結的從業者,以及一個高度開放的市場。
這些條件並不是純純的利好。比如在一個高度開放的市場,對中國產電影的扶持保護就自然被弱化,增加了更多被進口大片按在地上摩擦的機會。
但是醞釀的結果是好的,即便配額限制砍半,南韓電影也沒有被吊打,依然能夠在競爭中生存下來,並且票房成績相當能打。
有朋友或許會質疑,這是不是南韓觀眾覺悟比較高,更熱愛本國文化,更愛看中國產片。然而並不是。本土電影的確是受到了極大的挑戰。
即便《寄生蟲》也是如此。它在戛納得獎後五天,回到南韓開畫,在獎項的帶動下非常轟動,甚至破了本土首日觀影人次紀錄。但是三天後就扛不動了,因為《阿拉丁》上映了。從票房來看,最終《阿拉丁》的觀影人次要遠高於《寄生蟲》,這都沒地方說理。
如果是姜文,想必得怒啐一聲:我再也不幹包餃子餵豬的事兒了。
但是南韓電影人,則是找到了自己的差異化、接地氣的打法。換句話說就是,拍只有你能拍的東西。
最早的例子,便是1999年的《生死諜變》。現在來看就是一部標準的動作片,但是以南北朝分裂為背景,大受歡迎而成為當年最賣座的影片,是南韓影史上本土片打敗進口片的一個標誌。
後來的很多南韓大片,在題材選擇上都多少觸及到歷史創傷,藉此引起全國性的關注與討論,號召吸引更多觀眾支援。南韓電影后來對現實主義題材的關照,也是由這個市場化邏輯而來。這都是被競爭壓力逼出來的。
當年還有幾分姿色的宋康昊
南韓導演李濬益,幾年前在接受騰訊娛樂採訪的時候指出,更開放的市場,正是中韓兩國電影市場的真正差距所在。
為了保護中國產電影,中國對海外進口片有名額限制——每年進口特種影片14部、普通分賬片20部,同時大約還有三四十部批片。相比之下,南韓雖然同樣有中國產電影保護政策,但在進口片名額方面沒有太大限制。
當時編輯給他的標籤,還是《王的男人》導演。那時他剛拍完另一部社會影響最深遠的影片——《素媛》。
此生提不起勇氣看第二遍
這種基於真實事件改編的風潮,應該說也是奉俊昊《殺人回憶》帶起來的。奉俊昊幾乎在每一部他執導的長片中,都會帶有對社會現實問題的反思。但這種偏好不侷限於他一個導演。
他們對現實的聚焦,即便放置在當下世界電影圈中也十分罕見。以本屆奧斯卡提名的影片為例,除了《寄生蟲》和《婚姻故事》,其他都是年代戲。
養成這樣的反思習慣,或許還有別的推動力。
一方面,是南韓本身的市場容量太小了,回報率限制了發展型別。從票房看出,南韓觀眾對好萊塢科幻大片以及動畫片的愛好位居高位,這些都是高投入的型別,也是南韓型別中的短板。因為市場吃不下,資方所要承擔的風險太高,南韓電影不會輕易嘗試。
《反派影評》說過一個料。奉俊昊當年拍《雪國列車》,4000萬美元的投資,幾乎是國家鉅製級別的投入,南韓振興委員會還拉來了樸贊鬱給當製片人。
結果有一天,奉俊昊聽見主演克里斯·埃文斯(美隊)接受一個採訪時說,最近在漫威空檔,到南韓拍了一個小成本的片子。這件事對奉俊昊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雪國列車》拍攝於2012年,大概就是美隊拍《美隊2》之前一年。《美隊2》的投資,大概是1.7億美元。4000萬美元相形之下就是一個小製作。那一年,南韓電影發展93年,在美國面前還是小老弟。
世界名畫
無積澱無支援,但是南韓電影還是在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幹。
比如《漢江怪物》,當時的報道中有過吹噓,邀請了好萊塢特效團來做怪獸造型,就像我們要吹一吹用了國際一線的Tier ONE供應商一樣。但那個片子的成本才1100萬美元,還是靠本土團想了不少土法煉鋼的辦法。
再好的特效都不能隔十幾年再看
大概也就是從此開始,南韓特效以價效比打破北美壟斷,便宜又好用,尤其受到不少中國導演的歡迎。徐克就是其中之一。據說他還曾經推薦給張藝謀,不過國師拍戲根本不差錢,都用好萊塢一線的。
另一方面,還有創作自由度的問題。
我們很少有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更難得的是拍出來能準確反映現實問題,這個大環境因素是一個大頭。
最可怕的是,受制於威懾,這個型別現在並不是被消失,而是自主消失。除了婁燁每每還在以身試法,在龍標和刪減的邊緣反覆試探,很少看到帶著鐐銬跳舞的優秀嘗試。
前兩年徐崢的一部《我不是藥神》,已經讓人熱淚盈眶,但它默默把問題轉移到一個過時的主題,想牟利的罪惡托拉斯上,而模糊處理了真正的矛盾。就像我們在這篇文章裡,狠說原因在市場開放,其實根本上是這裡。現實喪失了現實的意義,但即便如此,它仍然是太難得的一步。
相比中國的電影人,中國的汽車人要幸運很多。
中國汽車受到政治環境的鉗制很少,到目前為止政策還是屬於幫了大忙的。同時,市場正在全面開啟的路上,去年打開了合資股比,也允許像特斯拉這樣的企業獨資進來,剩下恐怕是電池供應鏈上的保護,看起來也快了。
過去十幾年,汽車從業者已經證明,有底氣嚷嚷得很大聲,也具備一定的原創和冒險精神,更不乏和國際接軌的資本,以及氣吞山河的夢想。我們還有別人沒有的市場容量和巨大的生產能量。
仍舊沒有上位,或許只差在一個完全開放的市場裡,和一線近身肉搏的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