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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英雄》開始,張藝謀電影的特點就是場面極盡宏大華麗,但思想空虛,這個毛病至今未改。當然要求他改,也是不客觀、不近情理的,因為他已經定型了,我們能把一輛拖拉機改成奧迪嗎?不能。勉強要改,只能使我們自己顯得可笑。

《長城》的文宣說影片的主題是保衛人類,但我們在《長城》中沒有看到人類,我們只看到了一支軍隊、幾個盜賊和一個皇帝。如果說要保衛人類,那應該主動出擊剿滅饕餮才對,但電影中那支衣著華麗的軍隊卻只呆在長城上。長城之外沒有人嗎?長城之外的人不屬於人類嗎?

如果主題真的是保衛人類,那麼至少應該像好萊塢的《明日邊緣》展示來自外星的恐怖生物荼毒人類那樣,展示幾個饕餮吞噬普通百姓的鏡頭,但是沒有。張藝謀真夠吝嗇的,連裝裝樣子都不肯。《長城》告訴我們,唯一值得保衛的目標是皇帝,這和《英雄》的價值觀如出一轍。

因為思想空虛,所以《長城》中的人物,包括景甜和張涵予扮演的角色在內,都不像是真正有生命的活人,而更像是色彩豔麗、專供殯葬使用的紙人,排列成整齊方隊計程車兵,則更像是隨葬的兵馬俑。整部影片中,有靈魂、有情感、有溫度的只是幾個來自歐洲的白人盜賊。

看了《長城》之後,我曾經發了這樣一條微博:只有奇觀,沒有價值觀。其實,這個奇觀也是打引號的奇觀,因為這並非真正的奇觀,而只是張藝謀理解的奇觀,是他多年來仔細揣度並堅信“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就是這個樣子”的奇觀。

這種奇觀,我們在張藝謀的系列電影中已經領教過了,無非是“紅燈籠+高粱地”,到了《滿城盡帶黃金甲》就變成了“很多的紅燈籠+大片的高粱地”,在《長城》中則是“無數的紅燈籠+一望無際的高粱地”——除了規模越來越大,張藝謀的奇觀可曾有任何真正的創新?

由於追求規模和數量眾多,《長城》反而損害了我們對饕餮的想象。饕餮是古代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一種神秘怪物,古書《山海經·北次二經》介紹其特點是:其形狀如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齒人手,大頭大嘴。既然如此,那至少應該是猙獰可怖的吧?但是,當無數的饕餮在張藝謀的鏡頭中沿著長城和皇宮內的塔樓蟻附而上的時候,至少我聯想到的不是恐怖巨獸,而是蛆和老鼠,心底湧出的感覺不是害怕,而是討厭和噁心。

張藝謀還沒有走出黑澤明。當傳遞軍情計程車兵沿著城牆快速的奔跑,人為的製造出一種混亂、恐慌的氣氛時,我知道,這是向黑澤明的《蜘蛛巢城》、《影武者》等影片致敬。

我想,當張藝謀把鏡頭對準白人/西方人時,心中總歸會有些膽怯(抑或敬畏?)當景甜扮演的女殿帥和馬特·達蒙扮演的白人盜賊從長城奔回東京汴梁皇宮救駕,見到小皇帝時,景甜等一眾將士急忙跪下,馬特·達蒙遲疑了一下,微微欠了下身子,站在那裡了。

張藝謀想告訴觀眾什麼呢?中國人更奴性?西方人更有獨立人格?顯然,這是《河殤》的敘事邏輯,但這是錯誤的邏輯。

《長城》的時代背景是北宋年間。北宋是當時地球上最為繁榮、文明之所在,馬特·達蒙所在的歐洲,還處於黑暗的中世紀,國王和貴族都蜷縮在陰冷的城堡裡,半年都不洗一次澡,更何況這幾個流浪在外的僱傭軍?跪拜,是當時中國的一種宮廷禮儀,在啟蒙運動之前,並不涉及到所謂人格尊嚴問題,同一時期的歐洲騎士見了國王,不僅要下跪,還要吻他的靴子,農奴就更不用說了。

不要說北宋年間流落到中國的馬特·達蒙,即便是比他晚幾百年到中國的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等,見了明朝的神宗皇帝或清朝的康熙皇帝等,也要下跪。

張藝謀安排馬特·達蒙站著,其他中國人下跪,應該是受到馬戛爾尼“不下跪”神話的影響:他堅持不肯跪拜乾隆皇帝,寧肯達不成協議。實際情況當然不是這樣,因為馬戛爾尼使團出發時,英國內務部長敦達斯還特地告誡:“您一到便要受到接見,您要服從中國朝廷的禮儀。”乾隆和馬戛爾尼談崩的根本原因,是馬戛爾尼居然要求中國在浙江沿海割讓一座小島,供英商居住和存放貨物,這當然被乾隆拒絕了。

景甜在長城上和馬特·達蒙談話時,脫口而出“我對外面的世界不瞭解”,這讓我幾乎笑出聲來,因為這是八十年代中國男女文青和外國人交談的標準句式,其隱含的邏輯是中國是封閉落後的,“外面的世界”是文明、先進。但是,北宋年間的一位統兵大將面對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窟窿裡鑽出來的小毛賊,她會覺得是自己沒有見識嗎?

讓馬特·達蒙站在中國皇帝面前,意味著張藝謀被自己對西方的想象(錯誤的想象)震懾了,他的靈魂還是跪在西方的神話面前的。

說到景甜,作為新一代“謀女郎”,景甜用她在《長城》中的全部表演,證明自己並不會演戲。景甜,其實也不僅是景甜,而是時下活躍在影視劇舞臺上的幾乎所有女演員,都不能進行真正有深度、有內涵的表演。對這些女演員來說,唯一正確的表演方式冷冷的板著臉,一開口說話,其全部的膚淺與裝模作樣就暴露無遺。

景甜扮演的林梅將軍,沒有任何婦女解放的意義,仍然不過是一個性幻想的物件。她完全不具備“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以及“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所具有的男女平等的意涵——因為後者的意涵是建立女性的主體性,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而前者,只不過是某種“制服誘惑”。

不是嗎?看景甜的扮相,一副凸顯雙峰的胸甲,簡直可以說是惡俗無極限,和《滿城盡帶黃金甲》中溝壑縱橫的乳溝異曲同工,其隱秘的齷齪與對觀眾的蔑視盡在其中了。

景甜及她所帶領的女兵隊的形象,隱隱折射了張藝謀的“恆王情結”。

誰是恆王?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記得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閒徵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賈政介紹說:“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賈寶玉奉命做“姽嫿詞”——

恆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

穠歌豔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

這是恆王尊重女性嗎?當然不是。這只是好色的恆王尋求刺激的一種的方式、滿足自己變態的佔有慾的一種方式罷了,恆王身邊統轄“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的林四娘,就是被恆王買下來的青樓女子。

不承認女性的主體地位,而又喜歡讓女性穿制服,則無非是“好武兼好色”。景甜扮演的林梅,既不反抗封建禮教,也不反抗皇權或階級壓迫,所以她只能是另一個林四娘。

張藝謀此前在接受採訪時說,他要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展示中國形象。從《長城》的最後一組鏡頭來看,他真的做到了,只是這個“中國形象”是張藝謀理解或認定的“中國形象”——長城垛口裡的東方戎裝美女,脈脈含情、無限留戀的望著漸行漸遠的男性白人英雄的背影——這就是張藝謀給世界觀眾展示的“中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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