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經過去的2020年的年底,有一波臺片來襲,《消失的情人節》《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無聲》,包括即將到來的《同學麥娜絲》等等一批作品紛紛上線。
在這堆話題度居高不下的作品中,去年臺片本土的票房冠軍,卻是一部非常質樸的家庭電影。
就是這部《孤味》,相比於之前一堆口碑不盡如人意的臺片,本片豆瓣評分卻始終保持在8.0分,可以說是十分驚喜了。
它不僅是2020年第一個票房衝破兩億臺幣的臺片,女主角陳淑芳更憑藉本片拿下金馬最佳女主角。
在說獲獎感言時,淑芳阿姨還表示:“片酬不會漲價,如果是學生作品,價格還減半。”
(陳淑芳還憑藉《親愛的房客》同時拿下最佳女配角)
不過,《孤味》也確實是一部影壇新人的作品,它改編自導演許承傑2017年的同名短片。
而本片,正是他的長片處女作。
(2017:短片《孤味》)
這是一個充滿著濃濃臺味的作品,也是臺片很常見的家庭題材。
故事關於一個只剩下祖孫三代,六個女人的的臺南家族。
相似的題材已經屢見不鮮,譬如李安的《飲食男女》,就從吃食講起,進入一個傳統家庭的內部。
(1994《飲食男女》)
抑或是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突然到來的父親的葬禮,讓四個姐妹重聚。
(2015《海街日記》)
看起來很相似,但家庭的變奏卻是一個永遠說不盡的話題。
《孤味》的特別之處,就在於它在地性空間中,傳統家庭羈絆的復歸,以及真誠的勾勒出了一個“女人構建家庭”的情感真相。
本片一開始,就是年近古稀的林秀美,目光灼灼的在市場裡挑選自己七十大壽的食材。
她對這裡似乎特別熟悉,每個商戶都熱情的喊她“林小姐”。
就在緊鑼密鼓的大壽前夕,消失了十幾年的丈夫,突然回到臺南,病重、去世。
這也就意味著,早已經與他形同陌路的林秀英和三個女兒,要接下承辦丈夫身後事的任務。
也就是林秀英說的那句:“活著的時候不在,死了回來找麻煩。”
向上追溯,這是一個非常普遍的臺南家庭故事。
父親長年欠債,不著家,終於拋妻棄子遠走高飛。母親拉扯著三個女兒,逐漸形成一個大家庭。
但,林秀英卻不是一個膽小、傳統的女人。
她獨自一人,從賣蝦卷的小攤做到飯店,撫養了三個女兒長大。
她是堅強的、不服輸的,甚至是強勢的。
也就是這股勁兒,讓她幾十年來都不願簽下那封由臺北南下的離婚書。
和丈夫的身後事一起隨之而來的,是陪伴了丈夫後半生的女人蔡美林。
《孤味》到這裡也就展開了兩條互相交織的敘事線索,這也暗合著家庭結構的某種實質。
當幾個女人為了同為自己丈夫、父親、爺爺的男人,舉辦一場葬禮之時。
母親和蔡美林的制衡,鉤沉起了這個一直以來只有女人的家的陳年回憶,不斷搖擺著三個女兒的心境。
她們各自看似平靜的生活實則深深的巢狀在原生家庭中,不斷磨合著。
大女兒阿青是一個舞蹈家,全然藝術家做派。自由不拘,隨心所欲,不斷的換著男友,過著四處漂泊的生活。
為爸守喪時,缺席的她,面對妹妹的質問,簡單的一句:“你也可以出去逛逛啊。”就四兩撥了千斤。
這樣任性妄為的生活方式,其實在和她和家庭的關係中早已有跡可循。
母親常常恨鐵不成鋼的說她“和你爸一模一樣。”
但是,也恰恰是阿青這個大姐在成長期,最深切的體會著父親的失職與母親的辛勞。
她逐漸被賦予了一種與生俱來的負罪感,一種明明沒有做錯,卻不知向誰道歉的無力感不斷侵蝕著她。
片中援引陳昇的《風箏》作為阿青最愛的歌曲,也就再恰當不過了。
“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也不敢飛的太遠。”
她看似自由,實則是一種“風箏”般的保護機制,在劇烈的不安之下,是家人拽拽繩子就可以立馬迴歸的執念。
就在家中隱痛被再次翻上臺面時,三年前的乳腺癌卻再度復發,阿青的孤獨感再度攀升到極點。
面對母親殷切的說著:“我照顧你”時,
她的第一反應卻是:“我病治不好,不就變成了是我對不起你。”
阿青需要在目睹著母親和父親和解的過程中,也告解了不願卸下防備的自己。
而二姐阿瑜,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海街日記》中綾瀨遙扮演的二姐。
上有一個不靠譜的大姐,下有一個年幼的小妹,她倒成了最成熟穩重的那一個,幹什麼都條理清楚。
早早的結婚生子,從小品學兼優,一路讀醫科大,成了逢年過節長輩掛在嘴邊的子女。
也就是這種嚴肅、刻板,她常常被大姐揶揄為“媽媽的翻版”
就是這樣的阿瑜,自己的家庭內部卻很緊繃,一心想送女兒去美國讀書。
女兒小澄卻極其排斥,有機會就躲在阿嬤身邊。
這個執念,讓她的控制慾日漸上漲,和老公孩子的關係都有些緊張。
在回鄉奔喪的過程中,母親情緒的起伏成了阿瑜自我的映象。
從小作為家裡最乖的那一個,她痴痴的以為自己成績的好壞就是彌合父母裂痕的解藥。
長期以來高度的自我要求,深入骨髓的討好本能,都讓成年的阿瑜無法釋懷。
她在成長過程中,變相的和母親一同承擔了婚姻不幸,眼看著母親是如何的被束縛、從不了了之到隱而不發。
所以,送女兒去美國是轉嫁的執念。
因為留在這裡就意味著和母親一樣,和她一樣:“生活裡只有結婚生子。”
而最小的佳佳,從小就受著家人的保護,兩個姐姐不會告訴她家中的隱秘,母親直接讓她接手餐廳,衣食無憂。
相比於母親的鬱鬱不平,她居然更能共情到父親的情人蔡阿姨的心情。
出生較晚的她,只和父親見過寥寥幾次。
那些年少時,偶爾幾次的甜蜜相處,都成了一個烏托邦般的回憶。
在父親瀕死之際,回到臺南之時。
佳佳選擇在與蔡阿姨密切的往來中,努力構建著一個有父親的時光,自行彌補著註定缺失的東西。
片中的幾個女人,從層次到性格都十分鮮明,她們的世界看似被糾集在一個男人的身上,但實際上展現的卻是個人與家庭的深刻關係。
這種矛盾,以女人的面貌去呈現是再恰當不過了。
戴錦華在受訪時說過,誰不是長於婦人之手,“女性實際上是前顯的中國內在邏輯的運營者、教育者、持有者。”
從這種層面看,這也是本片的特別之處。它通過幾位女性人物的構建,觸及了對中國傳統家庭結構的一種面向。
家庭的本質,不僅僅是顛撲不破,也在於它的脆弱和自反。
從母親秀英到三個女兒,以及小孫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站位。
在幾場群戲中,母女之間的對峙就非常明顯。
小妹佳佳卻希望母親理解蔡阿姨,理解一種“同為女人的滋味”。
這樣永遠錯位的相處、進行時的磨合,恰恰是家庭的脆弱之處。
影片的片名“孤味”就像是一個一語雙關。
家庭實際上意味著一個“離去-復歸”的迴圈,每個人終究都是一個個體,僅僅攜帶著家庭的某種印記。
而這些看似獨立的生活,又因為家庭的情感羈絆,層層疊疊的巢狀在一起。
老中青三代女人在守喪的短短几天,不斷細細覆盤著自己的生命經驗,才發現所謂的“個體”恰恰正是母親、姐妹、父母經驗的重疊和延伸。
在這個意義上,在影片末尾處,母親林秀英將靈堂的照片,從一張丈夫年輕時的樣子,換成了自己“不在場”是,丈夫暮年的樣子。
這不是單純的“和解”、“放手”,而是對生命意義的堪破。
那些過程、感受、經驗遠遠比扭在手中的執念更有意義,母親簽下後再火化的離婚證明,才是送給此時的自己最好的禮物。
到這裡,儘管子一輩終將和父母遠去。
但秀英作為一個家庭內在邏輯的構建者,早已使女兒們透過母親的和解,各自實現了對自我的檢視。
這種情感力量的達成,之所以能如此有血有肉,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演員的表演。
幾位女演員極具信服力的表演,讓本片在較為中規中矩的敘述中,達到了最大的共情可能。
全片的戲眼都圍繞在陳淑芳扮演的母親林秀英身上,她三分悲憫,三分威嚴的表演,在平實的情節中牢牢抓住觀眾的眼球。
無論是老辣沉穩,還是泫而欲泣,都時刻在為本片的氛圍感加碼。
如今已經82歲高齡的她就是一部活著的臺灣當代影劇發展史。
不僅是侯孝賢電影中永遠的母親,也貫穿在楊德昌、吳念真等一眾臺灣新電影導演的作品中。
(1985:楊德昌《青梅竹馬》)
而在觀影過程,另一個我們不可能忽視的演員,就是憑藉《誰先愛上他的》拿下金馬影后的謝盈萱。
(2018:《誰先愛上他的》)
大姐這個人物是三個女兒中著墨最多,也最難表現的。
謝盈萱將一個女兒面對母女關係和病痛時,輕盈又沉重的矛盾完全表現出來,且毫不喧賓奪主。
也正是這些演員們的精彩表演,奉獻了今年華語電影中難得一見的女性群像,使一種似要消失的臺片家庭味道,重新回到銀幕之上。
對於家庭結構、親情關係,甚至是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答案,它們沒有對錯,只有永遠的磨合和相處。
感興趣的朋友,千萬不要錯過這部溫情的新片,可以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