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開始不到三分鐘,四槍打死三人。
這,竟然也是賈樟柯?
“姻緣天註定,靈蛇知禍福。”
很多東西早已被安排了確定的結果,也即我們稱之為宿命的那些。
但宿命之下,仍有人生百態。
影片《天註定》是一部根據社會新聞事件改編的犯罪片,獲得第66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和最佳編劇。
影片的英文譯名“A touch of sin(罪)”,是對經典武俠片——胡金銓《俠女》“A touch of zen(禪)”的致敬。
01 山西,古老的城牆
寒冬裡一個晴朗的日子,身穿棕色軍大衣,留著絡腮鬍子,騎著黑色摩托車的中年男人大海(姜武飾),看著眼前側翻在地的大貨車,滾落滿地的西紅柿,金燦燦的。
遠處的大山在冬日裡都褪去了外衣,裸露在陽光之下,看起來清瘦清瘦的,反倒把近處的大海映襯得更加壯碩。
路過的摩托車,從大海和滿地的西紅柿之間的縫隙穿過去了。
哦,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停下來觀望跟自己無關的事情的。
可大海,偏偏就騎著一輛摩托車,哪怕冒著漫天飛雪,也要在村裡、鎮上、縣城,不停地到處觀望。
他在煤礦廠的食堂觀望,在村裡的公交車上觀望,在機場觀望……見著人就說,要告村長和焦老闆的狀,告他們貪汙受賄,破壞環境。告他們賣了集體的地,不給村裡人分紅。
大海身患糖尿病,需要持續注射胰島素來維持病情。巨大的貧富差距和分配不公,讓大海耿耿於懷。他覺得煤礦是村裡的集體財產,不應該賣給個人。
少數人靠著煤礦廠發家致富,汽車飛機,一應俱全。而其他人,卻分不到一杯羹。
他無法忍受自己應得的利益被別人侵佔,整日到處遊走。
換來的,卻只有一頓暴打,以及幾沓安撫他的錢。就連寫給中紀委的舉報信,也因為不知道具體的地址和郵編,根本寄不出去。
幾經奔波,一切終歸無果。
大海跑到縣城的姐姐家,向她哭訴自己的不滿與委屈。
姐姐希望他找點事情做,早日娶個媳婦,別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本來以為聽過姐姐的一番話,大海也許會“老實”起來,不再想著告狀,可沒想到姐姐隨口就說,“你能比上人家焦勝利萬惡了?”
聽到這話的大海,瞬間變了語氣,“你也拿他跟我比呀?!”
姐姐卻不以為然,“不跟他比跟誰比?”
大海留下一句,“要比萬惡,我比村長和焦勝利他們還萬惡!”
回到村裡,戲臺上正演《林沖夜奔》。
村裡人因為大海捱了打,戲稱他為“老高(像打高爾夫一樣被打)”,大海一言不發,徑直進了屋。
伴著《鍘判官》的背景樂,大海扛著用虎旗包裹著的獵槍,信步走出了院子。
身穿一身軍大衣的大海,一根獵槍在肩,虎旗隨風而動,儼然《水滸傳》中的魯智深。
“禪杖開啟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大海藉著“打牲口”的名義,用獵槍一連殺掉會計及妻子、村長、煤礦老闆等六人。
沒有任何猶疑,不為金錢所動,他為的,也許只是心中那一口氣。
被殺者其間,還包括一個素不相識的,在路邊用鞭子抽打馬匹的路人。雖跟他無冤無仇,就像魯智深當年為金氏父女報仇一樣,不過是,路見不平,舉槍相助。
馬獲救了,可大海,不知能否找到他的梁山。
02 重慶,無聊的農村
週三(王寶強飾)回到重慶的農村,家裡正在給老母親過七十大壽。
事後,大哥二哥到屋裡來給他分禮金,辦事總共花掉7485塊4角2,還剩下2784塊5角8,分做四份,煙還剩下9根,也是一人三根,分了。
媳婦不知道週三為啥總要出門,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南寧,宜昌,還是廣州。
週三說,“只有槍響的那一下子有意思。”
農村太無聊,要麼打牌,要麼打架。
哪怕是過年,也無非是更多的人一起打牌,更多的手參與打架。無處隱藏的沒意思。
只有不時地撂幾句狠話,或者拋幾句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風言風語,才能讓自己顯得稍微有那麼點兒價值。
禍從口出,還真不是說著玩的。
週三厭倦了村子裡的無聊,他不打牌,也不打架,更不怎麼說話。
他只對槍有興趣。
兒子站在田邊看煙火,週三說,看老爸給你放個炮。
週三朝著天空開了一槍,槍聲伴隨著四周的禮炮聲,響徹天際。
漫天絢爛的煙花,週三的兒子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一顆。
週三憑藉一把手槍,靠搶劫為生。他緊盯剛從銀行取錢出來的一對夫婦,伺機行動,身手敏捷。得手之後便不斷往新的地方遷徙。
他來過,卻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大年三十在家裡拜鬼,他說“你們要怪,就怪老天爺。”
輾轉於公路、水路,週三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就像《阿飛正傳》裡的那隻無腳鳥,一直在飛,從不曾停下。
03 湖北,飄搖的江湖
高高紮起的馬尾,大紅色的束腳長褲,小玉(趙濤飾)一出場就像一個俠女,胡金銓的《俠女》。
她知道,自己與一個有婦之夫的感情,必須做一個了斷。
火車站裡,因為一把水果刀無法過安檢,小玉沒有進站送人。等她從車站後門溜進站臺,還沒來得及說上話,動車已在汽笛聲中緩緩開走,帶走了此時此地的最後一點希望。
從宜昌東站出來,小玉沿著一個長長的隧道,走入了夜色中。
拒絕和情人一起回廣州,小玉選擇留在當地做事。前腳送走了情人,後腳對方的老婆便找上了門,小玉被她找來的人狠狠教訓了一頓。感情受挫的小玉,心情跌落谷底。
她的江湖,已經搖搖欲墜。
可誰知,兩個來洗桑拿的客人,非要小玉給他們按摩。小玉告訴他們自己是在前臺工作的,不會按摩,客人一時興起,指著小玉就要她去。
王宏偉飾演的一箇中年油膩男,仗著自己有錢,拿著一沓鈔票無數次打在小玉臉上,可小玉就是不從。情急之下,小玉拿起情人沒能帶走的水果刀,刺向了蠻橫的客人。
鮮血染紅了小玉的白襯衣,就像她的紅褲子一樣紅。
也許,那條大紅色的褲子,早已預示著某種悲劇的發生。我們不過是在一個恰巧的時刻,目睹了那個場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04 廣州,傲慢的南城
小輝(羅藍山飾)在從廣州去東莞的動車上,初次遇見了蓮蓉(李夢飾),他不曾想,這個女孩後來會成為他在夜總會的同事。竟然還是同鄉。
“這地方人來人往的,有緣的人多著呢。”
蓮蓉早已習慣了這個到處都是南下打工者的城市。而小輝,還在找尋適合自己的角色。
他本來在廣州一個工廠裡做衣服,因為藉手機查地圖害同事切傷了手,無法承擔賠償逃到了東莞。拖朋友關係來到了一家夜總會當服務員。在這裡,他再次遇見了蓮蓉。
蓮蓉是夜總會的小姐,她們伴隨著《向前,迎接黎明》(又名《青年近衛軍:共青團之歌》)的背景音樂,為貴賓們提供諸如制服誘惑的莞式服務。來的貴賓一般都是臺灣或香港人,有錢的大老闆,小輝也因此拿到了不少的小費。
與北方和中原的城市比起來,南方總是更具生機和活力。
當山西、內蒙已經開始下雪的時候,東莞還有二十四度。
就像是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面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滿眼都是羨慕。
在這個飛快生長的城市裡,年輕人也被大量地需要著。
他們是流水線上不知疲倦的螺絲釘,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產力。
可這樣一種毫無生氣、機械冰冷的勞動,卻又本質地與年輕和朝氣背道而馳。
小輝和蓮蓉在忙碌的空隙,蹭著高階套房裡的WiFi,在各種社會新聞後面跟帖,東北土地局局長家裡搜出130多個LV包,山西煤礦爆炸死了十幾個人,他們都跟一句“TMD”。
只有這時候,他們才可以自由表達,不為說給誰聽,也不為讓誰知道,總之,就是想罵一句“TMD”。
小輝的網名叫“小小鳥”,蓮蓉的網名叫“尋水的魚”。
一個渴望在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一個夢想在水裡無拘無束地遊。
小輝想帶蓮蓉離開東莞,只要她願意跟他走,去哪裡都行。
可蓮蓉不行。已有一女的她,需要的是一個歸宿,而不是再一次的漂泊。
魚與鳥的愛情,終究沒有結果。
蓮蓉告訴小輝,幹他們這一行的,被叫做“撈偏門”。所以她信佛,只有多做善事,來生才能得到解脫。
可小輝,卻連此生都還沒有活明白。
就像蓮蓉服務的那個貴賓說的,“現在的年輕人,連個方向都沒有”。
小輝離開夜總會,終於還是進入了好友所在的富士康公司。世界五百強企業,優秀員工招待臺灣行。美好的前程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一通來自家裡的催錢電話,再加上被傷前同事的追討,小輝徹底被推向了深淵。
住著蜂籠一樣的公寓,在規整的流水線工作,沒有自己的生活可言,又哪裡來的方向呢?
絕望的小輝,一顆墜落的石子而已。
05 流動的註定,註定的流動
這部影片講述了四個故事,準確地說,是改編的四個社會事件。
賈樟柯說,無論古代現代,“人們在遊走裡面尋找生活的生機的可能性”。
這樣一種遊走的狀態,給了本片一個流動的結構。
週三騎著摩托車經過山西,又走水路沿著長江回到重慶,再走公路前往宜昌。他的流動從地域上串聯起了前三個故事,而小玉的情人坐動車一路南下,則將廣州的故事順利接上。
遊走,流動,地域,只是影片的表層結構。
更深層次的結構,則是導演透過戲劇和影視作品所建立起來的內在聯絡。
影片序幕中週三出場時,伴隨著鏗鏘有力的晉劇《鍘判官》,頗有一種孤膽英雄的氣勢,而第一段故事中大海扛著獵槍出門時同樣也是《鍘判官》,烘托出了一種奔赴正義的慷慨悲壯之感。
第一段故事裡,大海在小店吃飯,幾個婦女正唱著晉劇《斷橋》,這個場景則與第三段故事中出現的《新白娘子傳奇》和《青蛇》等畫面聯絡了起來。小玉的愛情(婚姻),跟白素貞和許仙的愛情(婚姻)一樣,都是愛而不得。
第二段故事裡,週三坐上了前往枝江的大巴,卻要求在中途下車,在他下車時,車上的小電視正播放著杜琪峰導演的《放逐》。
以槍戰戲聞名的杜琪峰,他的影片出現在此處,不得不說是一種標誌性的象徵。有人透過電影投射自己的男子氣概,而有人,則真的拿起了槍來對抗現實的平庸。
第三段故事裡,小玉在前臺值班,看電視打發時間,節目上說,“動物也會自殺”。
同事笑著回,“好死不如賴活著”。
自殺,預示著第四個故事的結局。
小玉最後來到了山西,沒有了高高束起的髮髻,她不再是江湖裡的俠女,只不過一個遠離家鄉的遊子。
山西的古城牆外,金燦燦的陽光下,鏡頭從看戲的觀眾切到舞臺,我們循著小玉的視線看到舞臺上正唱著《蘇三起解》那場戲,判官高喊,“你可知罪?”
復沓的唱詞中,畫面上是小玉的臉部特寫,她愁容滿面,眼含淚水。
而當鏡頭再次切到臺前所有的觀眾時,小玉卻消失了。
如果說,第一遍的“你可知罪”,是唱給現場的觀眾和小玉他們聽的,那麼後面重複的“你可知罪”,以及它所造成的強大的迴音,則是唱給作為電影觀眾的我們聽的。
影片借劇中的角色,向所有人發問:你可知罪?!
這才有了接下來的字幕裡的文字:人人生而有罪……
雖然我不太喜歡這種在結尾處寫上一段話來強化或昇華主題的做法,但最後這個鏡頭是我喜歡的。
影片不只是在講述劇中人的故事,也在關聯我們的生活,很多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當小玉消失在那些看戲的人群裡時,我們再也找不到一個片中人作為自身的投射,便只能返回現實的自身。
這時,影片所有的張力,像洪水一樣撲面而來,裹挾著大海的憤怒,週三的冷酷,小玉的情愁,小輝的迷茫,全部灌注到內心深處,壓抑得讓人久久無法平靜。
沒有了剋制和隱忍,瞬時的暴力就那樣一次次發生,我們卻無能為力。
小玉來到山西,將影片的講述也帶回了原點。
歷史本就是不斷重複的故事。
整部電影就在這樣一個巨大的層層巢狀、迴圈往復的結構裡,把古代的人物形象,揉進現代人的故事,暴露被壓抑的個體。
這四個故事的選擇,也許是偶然的,就像賈樟柯自己所說,
電影裡的人物,可能坐著同一條船,在同一條河流上,只是攝影機落到了不同的人身上,就有了不同的故事。
但偶然的選擇之下,選擇這件事本身,卻是必然的。
罪惡是與身俱來的,也即“原罪”,而暴力是罪惡最直接的呈現方式。
影片並不是要為這些暴力事件開脫,而是讓我們看到在這些事件背後,有哪些本可以不那麼註定的可能。
罪惡選擇了他們,而非他們選擇了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