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這是一個充滿色情意味的電影，身著YSL（聖羅蘭）的貴婦塞芙麗娜，在每日的下午2點到5點到妓院上班，妓院的媽媽桑安妮絲夫人給她一個名字：白日美人，也就是片名。

初看這部影片的時候，會有些混亂。因為除去現實層面的故事，影片還混雜著白日美人大腦中的意識活動，更準確的說是她的性幻想以及過去的回憶。

這種表達並非是夢，但卻很多文章裡喜歡用的一個解析方式，但並不準確。這之後，如李安導演，也曾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使用過這種手法。

現實是外界的慶典，而他們的頭腦中是對戰爭時刻慌亂與恐懼的回憶，眼前與腦中畫面的並置在敘事段落中，相應的也為當時的觀影者帶來了些許困惑。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劇照

本片的導演布努埃爾，以超現實主義之父聞名。因與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合作的《一條安達魯的狗》短片作品後，開啟了自己的電影生涯。

《白日美人》是其1967年的作品，也是其67歲時的作品。這部影片被稱為最複雜的電影，但與這種複雜性相對應的是私人性，所以解讀起來不得不去觀照導演的個人經歷。

解讀本片的一個關鍵要素是要分清哪一部分敘事是現實，哪一部分的敘事是頭腦中的意識活動。

所以，我們先來梳理一下故事，現實與意識活動以及對她幻想的解釋（字型加粗）

1.塞芙麗娜與丈夫皮雅乘坐馬車前往郊外，兩個人談話，因塞芙麗娜的冷漠惹怒了皮雅。皮雅命令車伕將塞芙麗娜拖進樹林，鞭打塞芙麗娜並強姦了她。（與後白日美人經受性虐待時的感受形成呼應）

2.皮雅叫塞芙麗娜，並詢問她在想什麼？通過對白我們得知這是他們結婚一週年紀念，皮雅決定暫時放下醫院的工作陪塞芙麗娜去度假。而後，兩個人分床入睡。

3.兩個人與好友雲妮一起在度假地，並遇到好友的情人赫桑，而塞芙麗娜則十分厭惡赫桑。赫桑是一個富有的花花公子。

4.塞芙麗娜與雲妮一同購物後坐車回家，從雲妮口中得知，她們的朋友安莉葉在妓院工作，出租司機告知塞芙麗娜與雲妮，這種地方還是很多的，勾起了塞芙麗娜的想象。

5.回家後，管家告知塞芙麗娜收到赫桑的花。而後塞芙麗娜刻意打碎了花瓶，接著又打碎了香水瓶，象徵塞芙麗娜焦躁的內心。

6.回憶起幼時被水管工猥褻的往事。（而這種色情意味是通過拍攝手法帶來的暗示，一個緩緩上移的鏡頭，從腳到上身，彷彿攝像機在脫塞芙麗娜的衣服。這段幼年的侵犯對其現實層面與丈夫的分床睡形成了呼應，同時也暗示塞芙麗娜畸形的性嗜好的形成原因。）

7.塞芙麗娜與皮雅在書房聊天，塞芙麗娜詢問皮雅是否常常去妓院。談話結束，皮雅陪伴塞芙麗娜去入睡，像陪伴孩子一樣。

8.塞芙麗娜與好友雲泥日間打網球，遇到那個在妓院工作的安莉葉，打了招呼。而後遇到赫桑，而從赫桑處得知妓院的具體位置，索米爾區11號。赫桑表達了對塞芙麗娜私底下約會的想法，塞芙麗娜離開，而赫桑聲音“安妮絲夫人，以及索米爾區11號”迴盪在她的腦海中。

9.索米爾區11號出現，塞芙麗娜來到此處的樓下，並遇到了之後的同事。她糾結一番，跑到了公園想了一會兒後，還是去了安妮絲夫人處。

10.想到幼時的天主教儀式，而塞芙麗娜拒絕聖餐儀式。

（在布努埃爾個人對天主教的教條的反對，此故事對映的也是天主教對性的禁忌如同中國一般的禁忌程度的反對。由此也可推測塞芙麗娜在受侵犯後，又因天主教的禁忌而形成了巨大的內心衝擊。而現在的行為，即是一種反抗又是一種矯正過度。這次妓院工作的嘗試也與布努埃爾的個人經歷形成呼應，他個人也是在妓院有了第一次性體驗。）

11.與安妮絲夫人見面，並了解上班事宜，約定每日的下午2點到5點到妓院上班。

12.皮雅在醫院與同事攀談，塞芙麗娜謊稱自己出來購物並想與皮雅一起吃飯，但由於工作不能一起吃飯。而後塞芙麗娜折回安妮絲夫人處。塞芙麗娜和安妮絲夫人一起喝櫻桃酒，並有了“白日美人”這個名字。

13.白日美人的第一次工作，是一個糖果廠老闆。而後悔的塞芙麗娜被安妮絲夫人的呵斥而留下來，被施以暴力而後完成工作。

14.塞芙麗娜回家洗澡，燒掉內衣，裝病逃開晚上與朋友的宴會。

15.皮雅和赫桑在野外放牛，而牛的名字則叫“懊悔、贖罪”。皮雅和赫桑往塞芙麗娜身上丟黑泥。

（潛意識中，塞芙麗娜還有罪惡感，並且這層罪惡感是來自於天主教的規則，由皮雅和赫桑在丟泥前原地禱告可見。同時，又通過這種幻想替代了現實層面一週的糾結，也就是說在這一週，塞芙麗娜並沒有如約去到妓院。）

16.白日美人回到安妮絲夫人處，重新工作。並與同事們聊天，得知同事的未婚夫知道並默許她的工作。

（鑑於布努埃爾與波伏娃與薩特為同時代，此對白也有對映波伏娃與薩特之間的關係的嫌疑。而整部影片對愛與性分離的探討，很貼切波伏娃與薩特的存在主義式開放性關係的探索，但並非本文的重點，所以只此提及一次。）

17.第二次工作，因婦科醫生是受虐狂，白日美人未完成工作，而淪為觀看者，但婦科醫生的行為與塞芙麗娜的夢境尤為相似。

18.而後，來了一個施虐狂日本人，白日美人成了其他人不願招待的日本人的替代品。

19.在安妮絲夫人這，有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嘉菲，是傭人的孩子。跟塞芙麗娜夢境中的自己年紀相仿。而另一邊塞芙麗娜似乎明白，自己所喜歡的性愛方式與那名婦科醫生相似。

20.白日美人遇到一個公爵，兩人搭話，自己有一個貓咪叫“暮美人”。男爵喜歡死亡儀式，而後接白日美人上門做死亡儀式並攝像。然後，在觀看白日美人扮演的屍體時自慰。

（白日美人自身的戀屍癖投射在了公爵身上，而透過下一個幻想，投射在丈夫皮雅身上。而最後一個幻想中，白日美人幻想家中出現的貓叫聲，可推測出這種戀屍癖是塞芙麗娜自身所有。）

21.塞芙麗娜在家洗澡，並沒有跟皮雅分床睡，表示她每天都在更理解皮雅，以及更愛他。

22.赫桑展開對塞芙麗娜的追求，來到塞芙麗娜的家要求與她見面，但她讓管家拒絕赫桑的見面請求。

23.她與赫桑在之前度假的那家餐館調情，而赫桑的情人云泥以及皮雅均在。兩個人到桌子下做愛，並以信件和百合種子作為一種暗喻。

24.老殺手帶著年輕殺手在劇院中偷竊，而後去安妮絲處。老殺手竟提出要未成年的女孩嘉菲來服務他，而傭人也收了錢。（這部分導演沒有做多餘的描述，但通過傭人的舉動可以做有關劇情的猜想，就是事情發生了。）

25.白日美人這邊，則與年輕殺手完成了第三次工作，而電影海報中的畫面則是出自於此。

26.塞芙麗娜與皮雅在海邊度假，而塞芙麗娜想回巴黎，皮雅則開始懷疑塞芙麗娜有了外遇。

27.第四次工作，年輕殺手愛上了白日美人想要獨佔她。

28.塞芙麗娜與皮雅一起外出吃飯，皮雅表示塞芙麗娜性情大變，而後提出想要孩子的想法。

更有意思的是，在這部分皮雅對放置醫院外的輪椅起了興趣，與他個人的結局形成了某種暗示，也有布努埃爾式的宿命論之意。

29.第五次工作，赫桑來到安妮絲夫人處，發現了塞芙麗娜的白日工作。但表明不會告知皮雅，對她也再無興趣。

30.又一次回到野外，皮雅和赫桑一起開槍殺了她，皮雅與死後的塞芙麗娜親吻。（呼應了公爵部分對戀屍癖的呈現。）

31.塞芙麗娜決定離開這份工作，卻被年輕殺手與老殺手跟蹤到家。

32.年輕殺手威脅塞芙麗娜要與他保持關係，並用槍殺害皮雅，而後青年的殺手則被警察擊斃。

33.皮雅癱瘓，赫桑不希望皮雅因連累妻子而愧疚，告知皮雅真相後離開。

34.皮雅站起來，一切回覆正常。（馬車響與貓（伯爵家的貓）叫聲，也就是前文對白日美人兩次關於戀屍癖的分析，一次投射在公爵身上，一次投射在丈夫身上。）但這次馬車上面沒有載著任何人，而是徑直離開了。而這種離開則是塞芙麗娜最終的自由迴歸，下文將詳細敘述。

布努埃爾的幻想，全然是一種潛意識的表達，不是為現實服務而是為了與現實形成反差，是另外一個層面的表達。與她的冰冷相對照的大膽的性幻想。

但整部影片來看這是一種非常焦躁的敘事法則，提到什麼下一秒便是什麼，不容許任何多餘的敘事或者停留。我很喜歡影評人邁克爾·伍德的說法，這是一種經濟學敘事。

在影片中尤為明顯，如在序號8的故事部分，塞芙麗娜從赫桑處得知妓院的具體位置後，藉著赫桑聲音“安妮絲夫人，以及索米爾區11號”迴盪在她的腦海片刻後，索米爾區11號便出現在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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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整體看下來，這種焦躁又是十分精準且巧妙的，這段的巧妙便體現在這種視聽的搭配上，塞芙麗娜的思考以及赫桑聲音的迴盪。

儘管布努埃爾一再強調自己的敘事是沒有強烈風格的，但他在敘事上的這種焦躁，以及快速躲閃的鏡頭，都形成了他自己的特有風格。

而在“戀足癖”這個標籤上，我們則可以看到布努埃爾敘事的另一層巧妙。序號12處，為了再次體現塞芙麗娜的猶豫，則當她再次進入安妮絲夫人所在樓層時，上樓的腳步則在暗示著塞芙麗娜的糾結。

而除此之外，序號27百日美人的第四次工作，是塞芙麗娜的鞋子與年輕殺手破洞的襪子的對比。通過對鞋子的描述進一步突出兩人的階級身份差距，以此暗示年輕殺手的這種愛必將失敗。

而除了鞋子之外，聖羅蘭的服裝也為人物的塑造起著關鍵作用。塞芙麗娜的服裝總是帶有一種制服感，規整的裁剪。象徵著塞芙麗娜是一個被制度與傳統所束縛住的道德捍衛者般的角色，她厭惡像赫桑這樣的花花公子。

而絕對相反的卻是她身上白日美人的那部分，遊離於所有規則教訓之上的她。這種制服則為她的冰冷與神祕的錦上添花。

關於這部影片的情色片的標籤，體現在了十分明顯的虐戀中（sadomasochism），也就是對sm的呈現上，這在婦科醫生與妓女以及塞芙麗娜的性關係中，以及塞芙麗娜的性幻想中十分明顯。但如果只是這樣，它就不會成為一部藝術片。

更深層的暗示體現在塞芙麗娜與安妮絲夫人的關係，在這種奴役與被奴役關係被放在工作層面。最初塞芙麗娜來工作時，安妮絲夫人的親吻，以及後續想要逃跑時，安妮絲夫人的拖打，都將這種虐戀被帶入了工作層面。

這正迴應了米歇爾·福柯的想法，他曾提出這種18世紀末出現的虐戀文化正逐漸成為一種社會和文化的現象。除去性層面的討論，則是對人類奴性的討論，對奴役或者被奴役的討論。

除去西方，魯迅也曾在縱觀中國歷史後，表明中國人一直處在“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之間徘徊。

而西方學者弗洛姆則在《逃避自由》一書中更加詳細地使用精神分析法詮釋了這種奴性。它體現人在對自由的逃避上以及精神上對偶像的需求。要麼將自我放在被動的奴役層面上，要麼放在奴役他人，將自己營造成為偶像。

而布努埃爾（1900年2月22日-1983年7月29日）與精神分析學者弗洛姆（1900年3月23日-1980年3月18日）處在相同時代，更加避免不了他的影響。

況且超現實主義本身又是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的潛意識學說為理論基礎。精神分析學派的研究，自然也在布努埃爾的涉獵範圍之

而回到影片本身，塞芙麗娜則在結尾實現了自我的終極自由。而這種自由的實現是通過極為大膽的妓院經歷，而得以擺脫這種奴役與被奴役的潛意識。

在她離開妓院前的一個幻想，是她自我的死亡，也就意味著被奴役部分的死亡。配合現實塞芙麗娜親吻安妮絲夫人的動作，她完成了奴役的一個轉變。

而最終結尾，空無一人的馬車，自行離開。不再載著任何人，則表明塞芙麗娜徹底擺脫這種奴役與被奴役的普遍人性狀態中，實現了終極的自由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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