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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戴敏潔

採訪|戴敏潔 佟宇軒 羅芊

編輯|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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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和趙英俊一起吃飯時,演員桑平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趙英俊不喝可樂了。

趙英俊怎麼可能不喝可樂呢?

袁成傑2004年就認識趙英俊了,當時,他們一起參加了東方衛視的選秀節目《我型我秀》。多年之後,他依然記得趙英俊對可樂的愛,他可以不喝水,可以不吃飯,但是一定要喝可樂,而且他只喝可口可樂。

桑平和趙英俊是2015年認識的,當時,他們一起在泰國拍攝《唐人街探案》,每天一起出工,一起收工。趙英俊每天都要喝可樂,他有時管可樂叫快樂水,有時叫可樂水,每天都會說,我得喝可樂水去。趙英俊在自己的微博裡,也感謝過可樂,那是2012年,他發過一條紀念離開老家10年的微博,他感謝了上帝、音樂、電影、愛情、家人、朋友,以及可樂。

發現趙英俊不喝可樂了,桑平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不是血糖不好了?趙英俊解釋說,哎呀,慢慢地歲數也到這兒了,過40了,得注意身體了,桑平覺得有道理。熟悉趙英俊的朋友都知道,因為小時候得過肝炎,趙英俊幾乎從不喝酒,桑平想,再把可樂戒了,這不挺好的嗎?

趙英俊的身體出了點狀況,這件事桑平是知道的。2018年的時候,他聽一個朋友說,趙英俊病了,哪兒長了個瘤,要做個小手術切了,不然挺危險。手術做完了,沒人再提起這件事了,趙英俊也出來工作了,桑平想,那估計就是一個囊腫或者脂肪瘤。2021年2月5日,趙英俊葬禮那天,桑平才知道,趙英俊在2018年已經被查出是肝癌晚期,確診後,大夫告訴趙英俊,情況不樂觀——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大機率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趙英俊在微博上曬出的最後一張個人照片 圖源微博

叫獸易小星覺得,這是一種自尊,趙英俊不願意接受別人任何你好可憐的憐憫,這也是屬於他的驕傲,有什麼事我自己來扛就行了,你們是我的朋友,你們只需要分享我的快樂,而不需要分擔我的苦難。他是一個這樣的驕傲的戰士。

後來,越來越多的朋友們都知道趙英俊生病了,但他們都很默契地同時做著兩件事,一是替趙英俊對外保守著這個秘密,二是在趙英俊面前,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不去問他怎麼生病了,怎麼樣了,要加油啊,而是正常地和他聊天,對於這個病,隻字不提。

李小璐很早就知道趙英俊生病了,但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不說透的交流。2008年,他們因為電影《夜店》相識。之後趙英俊想做電影,就離開生活了7年的上海,兩眼一抹黑地回到北京。最初的一段時間裡,趙英俊在電影方面的工作機會並不多,還是以音樂為主,做薛之謙專輯的製作人,他也曾在採訪中聊起這段過往,主要感謝薛老闆。有一天,李小璐看到趙英俊發朋友圈說,下雨天,好想吃家裡人做的一碗麵。她回覆,你來我家。趙英俊來了,逗逗幾個月大的甜馨,聊聊生活,他不會說自己有什麼煩惱,就是吃著面、喝著可樂,李小璐坐在對面,也不會問他苦不苦啊,需要什麼幫助嗎,兩個人就是很默契地聊著,吃完麵,趙英俊就走了。

吳斌是趙英俊在《我型我秀》的朋友,在他看來,獅子座所有的優點缺點都在趙英俊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優點,獅子座很仗義啊,很愛當大哥啊,很熱情啊,他身上都有,也很直白。缺點就是要面子,他太要面子了。《型秀》的朋友們陸陸續續都知道了趙英俊生病的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互相打探趙英俊的情況時,都不會提起他的名字,會說:那個朋友怎麼樣了?那個朋友好點了嗎?

2019年11月,吳斌組織了一個《型秀》的聚會,他們幾十個人從上海去了北京,其實說白了就是為他組的,大家其實都想見他。

聚會那天,所有人都假裝不知道趙英俊生病這回事,就是一起聊聊天,唱唱歌,吃吃飯,特別開心,但吳斌覺得,趙英俊肯定知道大家都在演,只是心照不宣,因為過去聚會,他們總是會勸趙英俊喝酒,但那一次,沒有人勸他喝酒。

《我型我秀》選手重聚 圖源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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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趙英俊說自己有個願望,想做一張作品翻唱專輯,把自己的一些歌換一個講述者來演唱。

聽到趙英俊的這個想法,一些朋友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可能是惡化了。事實也的確如此——2020年春天,趙英俊病情復發,突然一下就擴散了,就很重了。但因為疫情,治療並不順利,最後是薛之謙帶他到上海做了手術。

趙英俊去世後,上海長征醫院外科的一位護士寫了一篇紀念文章,簡單地講述了趙英俊當時的狀況——那是2020年3月,當時的趙英俊很瘦,情況不容樂觀,但還是很樂觀豁達,會跟醫生護士開玩笑,進手術室之前,還握起拳頭給自己加了加油。那段時間,薛之謙幾乎每天都會去醫院看他。

那次手術過後,趙英俊曾跟李小璐聊起過自己的狀況,還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口吻,媽的,我第一次切了,沒事了,第二次又復發,這次長的這地方特別不好什麼什麼的,李小璐說,他還是不願意讓你去為他難過。

2020年9月17日,趙英俊的重唱專輯《一首歌一個故事》正式發行,13位歌手翻唱了他的13首歌,曾經那個關於重唱計劃的一個唸叨,終於變成了他的第一張專輯。

在這張專輯中,金志文唱了那首他心心念念許久的《塑膠袋》。金志文說,他第一次聽《塑膠袋》的時候,就愛上了這首歌,他覺得,趙英俊把內心永遠不會說出來的話,都寫在這首歌詞裡面。

那是2005年,趙英俊因為一首《刺激2005》爆紅網路,但因為版權問題,他沒有拿到一分錢。他陷入了一種自我懷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當時,他看了一個紀錄片,一個鏡頭裡白色塑膠袋漫天飛舞……那一瞬間,他覺得,我難道不是一個像塑膠袋一樣的廢物嗎?但是又能怎樣呢,只能等啊等,等一陣風吹起。很快,他寫下了這首《塑膠袋》,塞進硬盤裡。

2014年,金志文認識了趙英俊,兩個人成了音樂上的好朋友。幾乎他們每次見面,趙英俊都會拿出自己最近寫的歌給他聽,也叫顯擺,金志文說,跟我顯擺的時候是他最得意、最開心的時候。每次,金志文聽歌的時候,趙英俊就會瞪大眼睛看著他,如果他聽完之後滿臉迷茫,趙英俊就會開玩笑說,聽服了吧?

金志文告訴趙英俊,自己非常喜歡那首《塑膠袋》,趙英俊也覺得這首歌很適合金志文,但後來,電影《縫紉機樂隊》選走了這首歌。金志文說,他和趙英俊都是幕後出身,這是他們常常要面臨的一種狀況,自己用心做了一個作品,但最終卻無法演唱它。看到金志文非常失落,趙英俊什麼都沒有說,把這首歌的所有編曲都交給了金志文,讓他做了這首歌的製作人。

《塑膠袋》

在2020年初開啟重唱計劃後,趙英俊告訴金志文,我給你安排了一個《塑膠袋》,我知道,這麼多年,他心裡一直裝著這個事,不想給我留下這個遺憾。他已經病了,他臨走之前還在幫我圓滿這個事。

金志文說,趙英俊從來都是這樣,我們有求他必應,你跟他張口的事情,他一定都放在心裡。在他看來,趙英俊是一個很全面的音樂人,詞能自己寫,曲能自己編,也能自己唱,其實他做音樂完全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但因為周圍其實很多朋友需要活,需要賺錢,他就會去把活發給身邊的朋友,幫助了身邊很多的音樂人。

李小璐記得,她有一次去看趙英俊,他還接著工作電話,不是很多人知道他的這個狀況,人家找他,他還跟別人講,我現在不太接這些事了,他當時還這麼說,我覺得有一個人比我更好,更適合這個事,他還給朋友去介紹。

去年,李小璐錄專輯,趙英俊還給她推薦了一個朋友,去輔導她唱歌的細節。當時,趙英俊拉了個群,專輯錄完後,那個群一直沒散,李小璐說,現在我有的時候還會去聽聽他的聲音。

吳斌說,在《我型我秀》的團體裡,趙英俊一直是一個最核心的力量。他善於傾聽和反饋,會調解彼此之間的矛盾,出了任何問題,大家總是直接去他家裡找他。我叫他灑哥,有人叫他趙哥,有人叫他瀟灑哥。他幾乎到哪兒都是老大哥。

金志文最後一次見到趙英俊是半年前,他去家裡看望他。當時的趙英俊瘦了很多,但精氣神還是很足。那天,他們還是照常聊音樂、聊電影,嘻嘻哈哈聊得也很開心。從來不聊生病的事。他從來沒在我面前展示出脆弱的一面。只有我不開心去找他,他給我聊開心,從來沒說他不開心的時候讓我遇見了。

桑平說,自己基本不會跟別人吐露心事,在他看來,很少有人會真的把他人的痛苦當成痛苦,絕大部分人只是很婉轉地、很客套地,哦,好,嗨,想開點,就拉倒了。但他會很自然地對趙英俊說心裡話,因為他是一個真實的人,說話直接、一針見血,還沒有架子,你伸手就能摸到他。

他看你的那個眼神,是讓我記憶非常深刻的,那個是忘不掉的。桑平說,那個眼神讓他相信,趙英俊在認真地聽他說話,那是一個好哥哥的眼神——不管是在夜晚看到,還是把臉都蒙上,還是生病了,只要看見他的眼睛,桑平就知道,哦,我的天哪,這是我的瀟灑哥。

趙英俊和好友薛之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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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導演韓延第一次見到趙英俊是十年前,那一年,他27歲,趙英俊33歲。那天,他們聊了一宿。

十年後,韓延在微博上記錄了當時的一段對話——趙英俊問韓延知不知道27歲魔咒,很多天才都在27那年離開了,比如科特·柯本,比如Jimi等等,韓延聽了,微微一怔,趙英俊神秘地笑了笑,然後說,放心吧,咱倆都過了27歲了,上蒼沒收咱們,說明咱倆都不算是天才,痛快活著吧!

2020年,韓延導演的電影《送你一朵小紅花》開機,那是一部講述兩個抗癌家庭生活軌跡的電影。開機前,韓延就跟趙英俊約了這部電影的主題曲,這也是趙英俊生前寫的最後一首歌。

臨近年底的時候,金志文收到了趙英俊發給他的一條語音訊息,叮咚!金志文笑了,他永遠都是那麼調皮。趙英俊告訴他,自己寫了首歌,能不能找他的團隊做一下編曲,就是《小紅花》那首歌。

金志文答應了,徒弟文魁做了那首歌的製作人。後來,文魁跟金志文講述了那個製作的過程,我們無數次都編不下去,哽噎。編一會兒得停一會兒,編一會兒得歇一會兒。

當時,趙英俊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但整首歌最後的電吉他,他仍然堅持自己彈,歌裡面的主人聲的部分、合音的部分都是他自己堅持唱完的。金志文說,自己一度不敢聽這首歌,等到這首歌釋出時才第一次聽,那時候,我完全沒有聽出來他病了。

圖源微博

金志文最後一次聯絡趙英俊是在2020年12月20日,他發了一個頁面的截圖:《送你一朵小紅花》,趙英俊,飆升榜第一名。金志文說,恭喜我的哥,喜拿榜冠。趙英俊回覆,哈哈這是我人生頭一回。然後發了一個擁抱,又發了一個flash的表情——送你一朵小紅花。

在那之前,金志文想再去看看趙英俊,被拒絕了:哎呀,你們不要來了,我明天可能要去醫院,過兩天再聚,過兩天。金志文說,他心裡特別明白,他不想讓我看到他最後的樣子。想把他最帥的樣子留在我們心裡。

那段時間,知道趙英俊狀況的朋友們幾乎都在做著心理建設,不知道那隻靴子什麼時候會掉下來。李小璐晚上睡不好的時候,會去翻翻趙英俊的朋友圈,她說,趙英俊的朋友圈自始至終都沒有展現出一絲一毫的痛苦,感覺好像就像正常人一樣。2月2日晚上,她又去翻了一下趙英俊的朋友圈,發現已經很多天沒有發了,第二天下午,她收到訊息——趙英俊走了。

那是2021年2月3日下午兩點33分,趙英俊在北京離世,享年43歲。

聽到趙英俊去世的訊息時,金志文正好在換琴絃,知道了之後,我就邊換邊哭,哭完了,我把眼淚擦一擦,就去彈琴。我想用這種方法去想念他。我彈了一天的琴,彈的就是《塑膠袋》。

英俊哥走了啊。 2月3日下午,桑平終於接到了那個電話。他穿上衣服出門,上了車,原本要去醫院,但他又想,現在去除了多一個人到那兒哭去,又有什麼意義。他轉頭開著車上了高速,從西六環一直開到北六環,開到京承高速,開到密雲,來回開了三個小時,200多公里,車上一直放著《送你一朵小紅花》——那是他第一次完整地聽這首歌,之前,他一直不敢聽。

車子裡,趙英俊一遍一遍地唱著送你一朵小紅花,桑平大哭,他說,那是趙英俊寫給自己的一首歌,他在獎勵自己,送了自己一朵小紅花。

趙英俊和好友董成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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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趙英俊去世的訊息時,易小星正在車上。他扭頭望向車外,一個人正騎著腳踏車經過。騎車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鑲著毛邊的羽絨服帽子緊緊地系在頭上,從背後看上去就像是趙英俊的爆炸頭。

幾乎所有人都會好奇趙英俊的爆炸頭。2015年,桑平見到趙英俊時說的第一句就是:你這頭髮是燙的嗎?趙英俊說,每個人都會問我這個問題,然後仔仔細細地講解了自己頭髮的原理:他是自來卷,但還不是一般的自來卷,而是每一根頭髮會互相排斥的那種,短的時候會跟羊毛一樣趴在頭上,一長了,就自然形成了一個爆米花。

在頂著這頭爆米花之前,趙英俊的名字是趙健。

桑平聽趙英俊講過趙健的故事。趙健從老家撫順離開前,是當地銀行的一名職員。全行搞業務競賽,趙健的算盤、珠算和點鈔都能得第一,他是一個不糊弄的人。90年代末,東北三省的下崗潮中,銀行開始裁員,領導挨個找談話,6個裁1個。別人晚上會去領導家送禮。趙健也去了,空手去的,跟領導說,你也別費勁,我給你幫個忙,你就把我裁了就完了。趙健如願下崗了,心滿意足拿著買斷工齡的兩萬塊錢,買了把吉他,買了把效果器,上舞廳演奏去了。

他組了一個名叫不可能的樂隊,成了撫順的搖滾之父、搖滾之王。2002年,趙健來了北京,想當明星,一開始在三里屯駐唱,第一天拿了50塊錢,打車回家花了55。後來,趙健去上海參加了一個名叫《我型我秀》的選秀比賽,沒比兩輪就退賽了,但卻被主辦方留下,做了音樂總監,再之後,趙健就成了趙英俊、瀟灑哥。

瀟灑——這幾乎就是趙英俊的人生信條。袁成傑說,趙英俊是一個可以隨地漂泊的人,只要有音樂,只要有口飯,可以喝個可樂,陪朋友唱個歌,寫寫自己的歌,這就是最開心的世界了。他是一個極度極度詩人般的人,真正的生活方式上的自由。

別的藝人可能喜歡買車、買房,但是他不會。在袁成傑的印象中,趙英俊對物質生活沒什麼需求,他是那種兜裡只有兩塊錢,他依然可以花兩塊錢出門吃個早餐,吃碗麵,或者吃個包子,把錢花完,然後嘻嘻哈哈再過一天的人。他記得2004年、2005年的時候,他們都在上海,沒什麼錢,如果要請趙英俊吃飯,他永遠都只要吃雞公煲,80塊錢能夠4、5個人吃一頓。趙英俊還有一個獨制的秘方,在雞公煲里加可樂,因為可樂裡的糖可以讓這個雞肉更甜。

但同時,趙英俊也是一個極致的人——幾乎所有人都這麼說。

他愛一個東西,就愛到極致。袁成傑說,趙英俊很愛電影,只要跟他聊到電影,他可以跟你聊一晚,滔滔不絕聊各種各樣的導演、演員,莫妮卡·貝魯奇的電影他可以說上幾天。還有吉他,他嗜吉他如命,可以把所有的錢用來買音樂裝置。

桑平記得,當年他們在泰國拍戲,趙英俊去的時候沒有帶吉他,然後他們去逛街,他一進了那種樂器店他就不走,第二天就自己跑去買了一把。

吉他是趙英俊微博中最常出現的話題 圖源微博

在趙英俊的自我評價中,酷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每天都換T恤衫,而且得是不同的款式,他要的不是牌子,而是T恤衫上各種各樣酷的圖案。在曼谷拍戲的時候,桑平經常陪趙英俊去一個大公園裡的超級市場買T恤衫,那裡的T恤衫很便宜,差不多人民幣25元一件,趙英俊每次去就像進貨一樣,一次買將近四五十件,買到拿不動為止。那段時間,因為拍戲,趙英俊經常往返北京曼谷,從北京去的時候,他會拿一個空箱子,回北京的時候,箱子裡會塞滿T恤衫和牛仔褲,買了最少不下三百件。

我要拿得了一千件我也買,只要我買得起,我就要帶回去,我每天都換一件,我告訴你,你可著朝陽區整,誰敢說跟我們家比我的T恤衫。趙英俊說。

桑平問他,你正常人你穿得了啊?

趙英俊回道,你管我呢,我又不馬上死。

桑平說,趙英俊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嗨起來。他隨時都要讓自己開心。他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就像一個充滿氣的氣球,隨時都可能爆。

但桑平又覺得,一個那麼追求極致的人,在內心裡,也可能會是一個孤獨的人。在我們面前,他似乎沒有什麼煩惱,也沒為什麼事發過愁。又是幾乎所有人都這麼說。《大王叫我來巡山》是趙英俊傳唱度很高的歌之一,一首非常歡快的歌,讓人不覺得這個人有多麼深沉的情感,只覺得這個人嘻嘻哈哈、沒頭沒腦的,易小星想,這首歌就是趙英俊想要展現給世界的樣子,這是他本心的證明:他是一個願意讓別人快樂的人——他或許一直在努力做一個追求快樂的人。桑平說。

在袁成傑的記憶中,趙英俊其實是愛哭的。《我型我秀》最後的決賽現場,大家夥兒手勾著手,搭著肩,互相打氣,繃著那根弦,誰也不要哭。現場放了一首《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袁成傑轉頭看到趙英俊,很圓、很大的眼睛,眼眶包不住眼淚,嘩嘩狂流。還有一次在ktv,趙英俊點了一首大地樂團的《愛了散了》,又點了一首《別來無恙》——最困難的時候,他曾得到過大地樂團的幫助。那天,他一個人窩在一個小沙發裡在唱,袁成傑剛想說唱得真好,就看到趙英俊滿眼是淚,因為不想被人看到,用手偷偷擦完,故作鎮靜。他是一個很敏感細膩的人,他的感情有時其實是很脆弱的。

但在那之後的朋友,很少有人再見過趙英俊哭。

李小璐唯一一次看到趙英俊哭,是在錄《青春旅社》的時候,錄到最後一期的時候,大家分享自己寫的信,每一個人都哭得泣不成聲。英俊是從來都不哭的一個人,聽到他的哭腔出來,我以為他是在逗我們,我說你沒開玩笑吧,我一抬頭看,他哭得好傷心,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

桑平最後一次見到趙英俊是2021年1月中旬,他和王寶強去趙英俊的家裡探望他。去之前,王寶強對桑平說,你一定忍住了,別哭,畢竟咱們是正常人,人家是病人,我們不要去了以後,影響人家的心情。剛進門的時候,趙英俊有點激動,說話的時候已經變音了。桑平從來沒有見他哭過,那是第一次。趙英俊的未婚妻拿了紙巾過來,他擦了一下眼淚,之後就沒再掉過一滴淚。

那天,趙英俊握著他們的手,說,反正我就是跟這個病拼了,我不可能讓它輕易地就把我給打敗了,但是我知道結果肯定是我輸,但是我輸的得有點尊嚴,我得熬到最後一天。

他們聊了很久,聊的話題依然與疾病無關,他們聊音樂,聊電影,聊去年受到疫情影響的幾個電影,分析瞭如今的電影市場,還為《唐探3》的票房操心……他沒有把病當成他的全部。桑平說。

聊天的兩個多小時裡,趙英俊一直拉著他們的手,沒有鬆開過,其實他也知道每一個來看他的人,對他來說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見他了。聊到後來,桑平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要如何結束這場交談,你很難跟他說再見,你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他不再是一個過年了可以再聚一聚的朋友,現在時間差不多了,先走了,改天再聚吧,不是的,這種收尾就像一個人生的收尾,不知道如何結束。結束的時候,其實說我與你一生的交情結束了,我今天走出這個門,其實很大機率可能就見不到你了。

聊到最後,趙英俊說話慢了,休息的頻率越來越高,一會喝口水,一會喝口水,桑平問,你是不是累了?

他說,還好還好,以後有的是時間休息。

趙英俊、小瀋陽和桑平在《唐人街探案》裡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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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英俊最後的時光是在北京清華長庚醫院的安寧病房度過的。趙英俊看過醫生的資料,也和家訪的醫務社工溝通了自己的需求,最後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路桂軍是清華長庚醫院安寧療護團隊的負責人,同時也是一位癌痛管理專家,回憶起和趙英俊的短暫相處,令路桂軍印象最深的是趙英俊在生命即將終了時的冷靜和豁達。

來到醫院後,因為呼吸困難不舒服,趙英俊希望可以睡覺,在用了鎮靜藥物之後,他如願睡著了。媽媽在床邊看著他,路桂軍擔心母子倆是不是還有什麼沒有說完的話,就問媽媽,藥要不要淺一點,讓他清醒過來。媽媽說,不要,就這樣很好,這樣起碼不痛,看來很安詳。

在送給朋友們的專輯上,趙英俊寫道:這輩子不許忘了我。作為我國最早在臨床推行安寧療護理唸的醫生之一,路桂軍見過太多臨終期的患者,經歷過太多死亡,在他看來,這也是絕大多數人面對死亡時,最深層次的恐懼,死和亡是不一樣的,死是安靜的,靜止了,沒有生機沒有活力,而亡則是徹底被忘記。路桂軍說,如果一個人不會被忘記,他對死亡的恐懼也會更小一些。

在見到趙英俊之前,路桂軍對他並不是很瞭解,見到他之後,儘管交流非常有限,路桂軍依然可以判斷得出趙英俊是一個怎樣的人,令他做出判斷的標準則是照顧他的朋友、家人給他的呵護、尊重和愛。

易小星說,在平時的生活中,趙英俊最經常說的三個字就是我愛你——表示感謝,他會這麼說;表示諒解,他會這麼說;表示安慰,他也會這麼說。他每次說的時候都很真誠。

路桂軍和團隊裡的醫生都覺得,這個人的生命質量太高了,他得到的愛比很多人要多得多。

2月3日下午兩點33分,趙英俊停止了呼吸,那時,病房裡響起了《送你一朵小紅花》的歌聲,這是他用生命寫的一首歌。他的未婚妻抱著他的遺體很久很久,路桂軍說,這麼多人愛你,愛超越生死。

當天晚上,趙英俊的微博更新了一篇他去世前寫的小作文,在末尾,他說,希望你們別那麼快的將我遺忘,只要還有人記得我,記得我的歌聲,我可能就在某個角落,陪伴著你們。

大鵬說,對於這場離別,他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去消化,他也會遵照趙英俊的囑託安排他的身後事宜——一個簡單的追悼會,每一位到場的人都領到了小紅花——那是一支紅色玫瑰。還有一個紅色的貼紙,上面印著一個搖滾的手勢,和瀟灑的告別——這是大鵬特意設計的,瀟灑一詞雙關,既是趙英俊本人,也是他告別時的姿態。

大鵬為趙英俊設計的告別貼紙

遺體告別儀式後,所有訪客都離開了,只剩下親近的朋友們,趙英俊的未婚妻一直站在棺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就這麼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朋友們還搞了一個小型的聚會,在迴圈播放的趙英俊的歌聲中,朋友們聚在了一起,討論如何幫他完成未竟的夢想。他在信裡說,想做一個電影導演,想去鳥巢開一個演唱會……朋友們做了很多的計劃,之後還會辦一場追思會,要弄得像個電影節,每個人穿得像化妝舞會一樣。至於趙英俊祖國統一的願望,朋友們也樂了,這個事我們可能一時半會兒幫不上忙了。

聚會中,大家還一起聽了趙英俊為《送你一朵小紅花》錄的demo,那是未經任何修飾的最真實的聲音,趙英俊唱一句,喘一口氣,唱一句,喘一口氣。每個人都哭了。

但趙英俊說了,別搞得黑黑白白、哭哭啼啼的行嗎?聚會要結束了,合影的時間到了,大傢伙也擦乾了眼淚,對著鏡頭露出了笑容,快門即將按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高喊了一句——

哥,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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