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健飾演杜丘冬人
一部1976年拍就,兩年後就在中國基層開始上映的電影《追捕》,在當時創造了一個奇蹟。這之前,我們所看到的除了反覆播放的戰爭片,就是《寶葫蘆的秘密》、《黑三角》這些算是有些另類。特別是前後腳上映的1974年拍攝的日本電影《望鄉》,以特殊的題材,支離破碎的剪輯,給沉悶的男女帶來了很多猜測和更大的想象空間。
一個影視業專業術語“剪”字,也在田間地頭被說得頻次漸高起來。
《望鄉》這部電影講述了的是日本妓女的故事,也讓慄原小卷一下子紅遍中國。中國版《望鄉》以遠遠短於120分鐘正常版的長度上映,依然在民間惹起巨大的爭議。茶餘飯後,人們在一起談論最多的是被“剪掉”部分的內容,阿崎婆年輕時在接客的畫面之後,接下來脫光沒有?脫了多少?諸如此類,各執己見且樂此不疲。
為這個,有兩個陌生青年人還在電影院外邊打了起來。
中野良子
永遠美麗的真由美
一個從更偏僻鄉下趕著驢車專程看電影的青年,在看完日場之後出門罵罵咧咧,大意是這麼爛的片子,一幫傻逼還捧它,那種表情好像是自己被騙了一毛五分錢電影票錢。
其實,理性點的人能看得出,這個趕驢車的男青年說的是反話,他的眼球紅紅、表情迷離,顯然是被電影裡的畫面震住了,只是擔憂把持不住自己而大聲說話,也有鎮定自己的作用。
他沒想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上去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這個人是經常混跡在電影院附近的混混兒,他不是愛看電影,而是愛看看電影的人,特別是梳著大辮子的大姑娘。
那時候的電影院只有一個售票視窗,作業本大小。遇到緊俏的電影,售票處小視窗的推拉板一拉開,幾十人上百人就會潮湧一般擠向鑽不過一個人頭的視窗。這時候扛鋤頭搬麻袋的愣小子們優勢盡顯,大姑娘們就只有“硬貼”卻擠不上去。
混混兒心情好的時候,就會一把奪過某個漂亮大姑娘的手指上捏著的毛票,然後跑到最前邊,摘下舊軍帽,抓緊帽簷,像扇風引火那樣狠命地打前面的人頭。
吃痛的人群一鬆動,他就插進人縫前,一張票就到手了。
入口處則更是擁擠。
電影院為了防止人們混進去白看,在入口處外邊設定了一道十來米長的鐵欄杆。鐵欄杆的縫隙比人的拳頭粗一些,只有頭很小、膽很大的小孩子才能硬擠進去,擠進去之後還得昏昏沉沉揉一揉腦袋,才能找到正確的方向。
那時候電影院的座位是一排排沒有靠背地連在一起的寬大板凳,左右側各留有一個通道。
板凳上面畫著位置線,一個格子一個人,不論胖瘦,卻沒有編號。
門口驗票的人收一張票放一個人進去,這就刺激人們要優先搶到好位置的衝動。與售票處一樣,鐵柵欄的門一開,人群潮湧而至,也有擠傷了的。在這樣的時刻,小孩子很佔便宜,從大人的腋下或襠下小老鼠一樣就鑽進去了,這也是驗票人特別頭疼且專門防範的一件大事兒。
混混兒這時候會騎在鐵欄杆上,手裡拎一根新折的柳條或者剛“熟”好的皮條,東抽一下西抽一下,緩解人們向前擠的力道。
時間久了,就算他揚一揚手,人頭也會像風吹麥浪一樣側向一邊。
當年紅極一時的慄原小卷
影院的人平常其實很看不起這個混混兒,但是因為在檢票這一環節混混兒的皮條更有效,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趕驢車的鄉下青年被混混兒似乎是打醒了。
“你幹啥打人?”
“我打你是輕的,我還抽你呢!”
打的動作比較輕,抽這一動作在我們那兒一般指的是用皮鞭子打。就是把皮鞭甩起來,估摸著就剩下鞭梢能打在對方面板上的那一刻,突然停住鞭杆,讓鞭子蛇一樣,把蛇信子一樣的鞭梢吐向對方的臉或胳膊上,發出細而脆的響聲。
這樣的打法,疼而不內傷。要是蘸上涼水,抽起來更有效。
“你幹啥要抽我?我又沒惹你!”
“你剛才說啥來的?”
“我說《望鄉》很爛。”
“哪兒爛?”
“我……我……”趕驢車的說不出來,啪的一聲,另一側嘴巴又被打了一下。
“你他媽的裝孫子,是不是嫌畫上的女的沒脫光?”
“你這麼能這麼說呢……嗚嗚……”沒想到,被打又害羞的趕驢車小夥子,像被戳中了心中的秘密一樣,委屈又不能自持地哭了起來。
電影院前留下很壞的一串哈哈大笑聲。
《追捕》上演後,引起的話題相對凝聚,大家對杜丘和真由美野外露宿那一夜特別感興趣。由於電影裡沒有交代夜裡的事兒,所以民間形成兩派看法。一派認為,那一晚上他倆啥事兒也沒發生,理由是杜丘受傷了,何況他倆剛認識;相反的看法的,以結過婚的過來人為主,用行家裡手語氣嘲笑對方。這派認為一條胳膊受傷不影響夜裡的事情,至於剛認識能不能出事兒,那根本就不是個事兒,還有人不認識也出事兒的呢。
《追捕》留下的流行時尚,對青年人來說,是一個頭型和一句臺詞。
頭型是矢村警長的髮型,就是把前邊頭髮留得長長的,需要時不時用手向一側抹一下,令頭髮在頭頂盤上半圈。
我們小學的一個劉姓男語文老師就是矢村迷。
那會兒由於師資不足,需要從扛鋤頭的人群裡選拔一些識字的青年擔當孩子王。劉老師文質彬彬又很會來事兒,於是就放下鋤頭,洗乾淨布鞋上的泥,抓起課本開始給我們上課。記得他給我們講《吃水不忘挖井人》,一張口就把瑞金讀成了端金,搞得我到現在看到這兩個字都要仔細辨認一下,判斷它到底是瑞還是端。
正式教師每月發工資,劉老師則依舊每年發工分。工分是乘法的乘數,一定要等被乘數在年底估算出一個工分值多少錢,才知道乘法結果。
不扛鋤頭的劉老師在看完《追捕》後,很快就蓄起了矢村頭。
一開始,他的矢村頭還算剛剛萌芽狀態,這迫使他講課的時候總是要向前傾著身子,那樣子像是想看清講桌背面藏著什麼。其實他是希望透過前傾,讓還不夠長的頭髮能夠自然滑落,能擋住眉骨甚至眼睛,這樣他就可以像矢村警長那樣用手抹一下,頭部順勢向另一側一歪,完成矢村的一系列標準動作。
這個動作隨著他的頭髮變長,就越來越矢村起來。
《追捕》還留下的一句對白,也成了那陣子的街頭流行語。
就在杜丘冬人進入絕境之時,披肩發美女遠波真由美騎著一匹大馬前來拯救英雄。杜丘坐在真由美身後,二人在金黃的森林間飛馳,陽光如碎金般纏繞著他們。這時杜丘冬人開始明知故問:
“你為什麼要救我?”很深沉的高倉健語調。
“因為我愛你!”一句頂一萬句的中野良子甜美地回答。
這句話很快在幾年內成為兩個青少年騎腳踏車時的流行對白。
那時候,腳踏車像現在的豪華車一樣,不是每家每戶都買得起的,就是有錢,你也得有購買指標和渠道。
騎著腳踏車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御風而行,比現在“二環十三郎”飛車還吸引眼球。那會兒的腳踏車都是二八大梁車子,後座為了帶人或馱重物,都設計得十分結實。一般情況下會是這樣的情景:一個人騎車,另一個夥伴雙腳站在車後座上,雙手扶著騎手的雙肩,搖搖晃晃而不倒,那是很得意的事情。
這時候,杜丘和真由美那句對白就在風中被複習著,滑稽的是,這對白都是在兩個男孩子之間。
“你為什麼救我?”後座扶著肩的男孩問。
“因為我愛你——”騎車的男孩一邊搖著雙肩一邊回答,一點也沒有不自然。
女生不好意思這樣說,真的是一男一女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需要這樣說,也會小聲地躲在遠處或暗處喁喁私語。
電影院前的那個混混兒後來越混越大,身後還跟著一群喜歡一起混的青年。漸漸地,個體戶、擺地攤的都想和混混兒搞好關係,那樣的話,每到集市時或者傍晚演電影時,就沒人敢白吃白拿、強行壓價。
劉老師的頭髮越來越長,長到新來的年輕女老師們總是沒話找話和他閒聊。他在扛鋤頭的時候就已經結婚,本來當了民辦教師這件事就讓他媳婦不放心,後來越來越矢村的頭髮更讓媳婦煩惱。恰恰這階段,超前選拔的初中畢業再上二年中師學習的女老師們很快補充到學校來,其實她們論年齡也就算是高中剛畢業。
劉老師看到的是自己民辦地位的壓力,他想努力與大家搞好關係,儘可能延長自己矢村頭的壽命。可他媳婦看到的是威脅,隔三差五去學校莫名其妙查崗,還趁劉老師睡覺的時候,假裝菸捲沒有熄滅而點燃抽菸紙,把劉老師的頭髮燒焦了一塊。
頭髮的焦黃加上內心的焦慮,讓他和媳婦大吵一架,這事兒驚動了校長。校長那會兒也正找坡下驢,想退掉幾名民辦教師,劉老師的媳婦就幫了這個忙。
劉老師重新扛起鋤頭那天,立即理了個禿瓢,直到聯產承包之後好幾年,他才又蓄起了頭髮。那時候他家年年賣一批玉米,他攢了幾年錢,買了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
電視機裡有一天播放一次宣判大會,劉老師看見電影院的混混兒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大牌子。
混混兒具體判了什麼刑他也沒聽清,只是知道混混兒犯事兒的地方是在50多里地以外的另一個鎮子。
究竟犯的是什麼事兒劉老師也不知道。
(20210213,海口)
作者 攝影 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