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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曾經挽救日本90年代頹廢的商業電影界的重要人物,三池崇史近幾年卻四處碰壁,先是漫改電影遭遇滑鐵盧,再是《拉普拉斯的魔女》的口碑失敗,似乎帶給觀眾們一種他離拍攝出諸如《壽喜燒西部片》、《熱血高校》系列、《一命》等佳作的自己越來越遠的感覺。

《拉普拉斯的魔女》《熱血高校》

所幸,三池崇史2019年新作《初戀》卻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我們的這種顧慮。除了招牌的cult風和動作奇觀的迴歸,他在新作《初戀》中更是流露出三池崇史對老派Yakuza(極道、黑幫)年代“初戀般”的愛慕。

在失意之際,他在新宿街頭偶遇了由小西櫻子飾演的女主角援交女莫妮卡,並不經意間破壞了由染谷將太飾演的黑幫份子加賴精心策劃的毒品陰謀,一場多方混戰的鬧劇就此展開。

拋卻《拉普拉斯的魔女》的拖沓,三池崇史藉由《初戀》為我們帶來了他近幾年作品中最為酣暢淋漓的觀賞體驗。

開篇三分鐘,從拳擊場上的角鬥忽然轉到新宿暗巷的械鬥,最後那拳出手之時,動作匹配到手起刀落,人頭落地。相當具有視覺衝擊力的開場似乎和片名《初戀》產生了反向互文,這種戲謔感也正奠定了本片的cult基調:“情節並非第一要務,重要的是推進情節所採用的誇張視覺手段的呈現效果。”

這也並非在說本片的情節簡單,實際上恰恰相反,《初戀》採取的是多線多視角的複雜敘事,基於同一主要事件,以因果關係的不同區分多方視角,並在視角與視角之間有序切換。

但《初戀》完成複雜敘事的手段,顯然不是像傳統歐美劇情片那樣,從文字本身亦或人物關係入手,以情節點的設計推進敘事,而是用cult基調下奇觀式的動作“爆炸式”地推進情節。

正因《初戀》中大多時候的敘事推進都依靠“奇觀式”動作,三池崇史才在動作設計上有了足夠多的發揮空間,並依據情節的重要性的不同來製造不同的動作效果。在小配角過場帶來的短暫緊張中,巧妙地用略微無厘頭的“開車碾頭”營造戲謔的喜劇效果,同時迅速推進情節。

而在相當之關鍵的內野聖陽“武士刀”大戰顏正國“獨臂刀”這場戲裡,三池崇史顯然花費了足夠的心思來仔細設計。影片在這裡忽然一改黑幫槍火大混戰的視覺風格,鏡頭變為只聚焦於當下的兩個人物。而空間也被嚴格限制到兩個貨架之間,二人主動扔掉熱兵器,轉而拿起自身文化身份象徵的武器進行公正對決;且在動作編排上也發生轉變,由之前大量眼花繚亂的血腥亂鬥,變為了一招一式、有來有回的雙雄對決。

這有點像是日本經典劍戟片中的正邪決戰,但在此又因為鏡頭的“公平性”(給予兩個人物幾乎相同數目的鏡頭),以及本身兩個人物動作中顯露出來的情意與義氣,使得所謂的正邪二元對立感蕩然無存,反而看上去更像是一場彼此間文化的尊嚴之戰。同時由於招式的細緻化呈現,大大延長了打鬥過程,也算是為本片提供了一種反型別高潮的“動作奇觀”。

細究三池崇史這種用動作奇觀來敘事、表達的導演手法,表面看上去無疑充滿邏輯漏洞,但為什麼大多時候我們反而會被導演“爽到”,從而忽視掉劇情本身的邏輯漏洞呢?其原因或許有兩個,首先是奇觀所帶來的視覺快感,其本身就是電影除敘事以外對觀眾重要的吸引力之一;其次則是片中大量的演員間離式的表演產生的距離感,有讓觀眾擺脫現實、單純沉浸於電影媒介本身的效果。

在三池崇史獨特的cult趣味的指導下,這種動作奇觀除了短暫的視覺衝擊以外,更因為其高度的風格化而帶給觀眾深刻的記憶。在視覺吸引力和風格達到某種意義上的極端之時,觀眾就已經融入到這部影片的獨特語境之中,被多變有趣的影像本身激發了好奇心,從而維持觀影的沉浸感。

而《初戀》中一些演員的表演方式則進一步強化了視覺奇觀所創造的沉浸感。本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無不有著“自我間離”,最為顯著的顯然是染谷將太飾演的黑幫份子加賴。

加賴似乎在很多關鍵情節上都處於”精神分裂“狀態,兩次殺掉黑幫成員皆為如此。他一邊實施著動作,而另一邊卻用類似第三人稱的口吻“吐槽”當下的自我境遇。到了該角色的高光時刻則更加過火,傷口沾上毒品的加賴完全分裂成多個人格,時而膽小狡猾,時而又瘋瘋癲癲,甚至斷手後還打算從“另一個自己”手上搶回手槍。

染谷將太這一演繹顯然已經跳脫出角色本身,演員有意識地將自我同角色“間離”,明確自己只是在演戲這一事實,並在基礎之上大膽拋開電影本身同觀眾產生交流。這在帶來十足喜劇效果的同時,更是提醒觀眾電影與現實之間明確的距離,有意地讓觀眾不過多地將二者牽扯在一起。

而充斥全片的動作奇觀和眾多角色“間離式”的自嘲顯然並不只是為了酷炫的視效和喜感而存在的,在槍火與刀劍之中,潛藏著三池崇史想要找回老牌Yakuza電影排場的志向。

港臺黑幫的迴歸、老派黑道對毒品的鄙夷、高倉健式的仁義俠客;無不透露著三池崇史對於老派Yakuza電影的狂熱。同北野武的《極惡非道》系列通過“寫實”當下黑幫真實環境並展現老派黑幫在新環境下的掙扎不同,《初戀》更多的是夢幻般的復古。這些現在早已不存在的老派黑幫電影的元素被重新搬回到新宿的舞臺之上,天馬行空般地重現在大銀幕前。

而三池崇史也自然不是照搬老派黑幫元素這麼簡單,構造復古年代之餘,他亦同北野武一樣關注著當下黑幫的困境。

影片《初戀》中的黑幫困境,顯然是關於黑幫構成本身究竟應該是物質本位還是精神本位的問題。正如《極惡非道3》中所述,現在的日本黑幫逐步走向商業化和國際化,黑幫逐步轉變為某種小經濟團體,像企業一樣,以盈利為最高目的。出於全球經濟形式變化,日本黑幫的主要對手也不再是港臺黑幫,取而代之的是南韓黑幫和歐美傳統黑社會組織。如此一來,日本黑幫的對手的象徵逐漸由“道義”而轉變為了“效益”。

在影片《初戀》中,觀眾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代理幫主和加賴分別作為日本新老黑幫的代表其行事手段的天差地別,代理幫主顯然是最傳統的老派黑幫,注重尊嚴,講究底線,重視團體本身,講究的是黑幫精神。

而加賴則是新時代黑幫份子的眾生相,利字當頭,把加入黑幫看作一條生財之道,以自我為重、忽視團體,注重的是黑幫組織所帶來的效益。

而三池崇史對二人安排的“表裡不一”的境遇也正暗喻著黑幫的現實:“看似坐擁眾人的代理幫主實則單槍匹馬,看似孤立無援的加賴實際上卻有不少志同道合之人。”代理幫主作為一個反派的同時,顯然也被三池崇史賦予了某種孤膽英雄式的悲情色彩。他一心要復興黑幫舊榮耀,甚至不惜逆反幫派大佬的代理幫主;而在認清現實之後,默默背上武士刀,獨自為舊時代的殘黨奏完最後一曲輓歌。

代理幫主的退場也異常“浪漫”,無數警車在日出海濱大橋上瘋狂追逐,卻喪失了亡命天涯的恐懼感,反而被賦予一種巨集大的落幕感,發出“日出果然不適合黑幫”的深深感慨之後,古典的Yakuza精神也同武士刀一起石沉大海,終歸無聞。

三池崇史無奈地講述了古典黑幫時代的消亡,但同時也極盡可能賦予黑道精神一場煥然新生的“初戀”。擔負起這場“初戀”的主人公顯然就是年輕的拳擊手利奧,從無路可走的無奈到隨波逐流的抉擇再到最後堅定的守護,利奧的人物弧光顯然展現出的是年輕人的力量。

在黑暗、混亂的新宿地下世界中,他強大的精神力量正來自於同莫妮卡之間美好而真摯的情感。正是這種單純的對異性的好感,以及一份對弱者的同情心,啟發了這個迷茫的年輕人,讓他完成了一場在黑暗中的成人禮。

三池崇史顯然也用專門的一個片段向觀眾揭示了這一點。顏正國大戰內野聖陽的對手戲中,穿插其中的另一個空間正是利奧與段鈞豪飾演的中國黑幫頭目的“單挑舞臺”。武士刀與大刀的碰撞之間,穿插的是少年因為要守護重要的人而揮出的拳頭。

老一代的落幕與新一代的崛起被排列在了平行時空之下,似乎黑道精神在這場戲中完成了一次代際傳遞,黑道精神也不再拘泥於黑幫組織之內,轉而成為了一種“熱血”的精神力量激勵著年輕一代。為此三池崇史不惜“突破次元壁”,用動畫式的華麗的高樓飛車展現新老交替所迸發出的生命力。

精神成長之後,在現實層面,三池崇史導演也單獨為年輕人安排了一場相當長時間的自我救贖。利奧在拳擊場上的搏鬥和莫妮卡在床上與毒品的痛苦抗爭被混剪在一起,以動作奇觀的模樣呈現著兩具年輕肉體純粹的蛻變。充滿痛感的動作之下,寓意著蝴蝶破蛹般的新生。

向來沉迷人物身體狀態變化的三池崇史,顯然也在這部新作中充分發揮。結尾處的告別、蛻變的拖沓,正是三池崇史對大沖擊之後兩個年輕人的身體狀態痴迷的表現。他永遠給予人物足夠的時間來適應新的環境,並在這個時間之內定格那轉瞬即逝的“災後餘生”式的美好情感。

堅定地守護自己所選擇的道路吧!這或許正是三池崇史在這部新作中秉承“初戀”般的真摯,所要向年輕人傳達的話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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