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給大家聊聊這段時間最有爭議的一部電影——《我控訴》。
這部電影拿下了威尼斯電影節費比西獎,凱撒獎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在法國上映後立刻成為首週末票房冠軍,可以說是叫好又叫座。
但另一方面,影片也因為導演波蘭斯基的醜聞而遭到各方抵制,尤其是在凱撒獎頒獎當天,這種牴觸情緒達到最高點,部分電影人憤然離席,場外大批民眾集會抗議。
如此牴觸的原因,在於這部電影被理解為“波蘭斯基想借用電影為自己辯解、洗白自己性侵的黑歷史”。
從目前的豆瓣評分分佈也能看出,有相當一部分的一星差評,都加上了對導演本人的批判,波蘭斯基的性侵醜聞也逐漸取代影片內容,成為了福斯關注的焦點。
《我控訴》講述的是19世紀末法國家喻戶曉的一起冤案——“德雷福斯事件”。
1894年,法國情報部門截獲了一張沒有署名的便箋,懷疑軍隊內部有間諜,此人企圖向德國駐法武官洩露重要的軍事情報。
根據便箋上的資訊,軍方推斷這名間諜是個炮兵軍官,在總參謀部的四個部門都工作過。
按照這個條件篩查,陸軍參謀部猶太軍官德雷福斯,成為最大的嫌疑人。
儘管德雷福斯的筆跡與那張便箋並不完全吻合,但是對於軍方來說,他是“最符合邏輯”的嫌疑犯。
這就要說到當時的歷史背景。
普法戰爭後,針對德國的反間諜工作持續展開,由於阿薩爾斯、洛林地區被割讓給了德國,導致來自這一地區的軍人的忠誠度開始飽受質疑;與此同時,法國社會的反猶主義也日漸盛行起來。
在這種背景下,生於阿薩爾斯、總參謀部唯一的猶太軍官德雷福斯,幾乎完美符合了間諜的所有“特徵”。
隨後,僅僅憑藉有些相似的筆跡,德雷福斯就被推上了軍事法庭,審理過程更是堪稱典型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法庭上,專家稱德雷福斯的筆跡與那張便箋高度相似,認定他是出賣情報的間諜。儘管律師提出兩份筆跡也存在幾處不同,專家仍一口咬定“不同也是德雷福斯為了擺脫嫌疑,故意偽造的”。
也就是說,不管德雷福斯的筆跡與便箋相似與否,他都會被認定是間諜。
在這種草率的指控下,德雷福斯百口莫辯,叛國罪名成立,他被流放到了法屬蓋亞那的惡魔島,受盡各種非人待遇。
他被禁止與士兵交流,每天晚上還要以“預防”的名義被拷在床上……
在被流放之前,軍方興師動眾地舉辦了一個剝奪軍銜的儀式,《我控訴》的開場所呈現的,就是這個帶有羞辱意味的儀式——
在眾目睽睽之下,德雷福斯的兵團編號、帽徽被撕扯下來,佩劍被斬斷。
這場戲裡,大遠景的構圖方式,陰沉的環境,直接詮釋出德雷福斯當時的無助與無力感。
他在空曠的廣場上大聲宣稱自己被冤枉,但換來的卻是圍觀群眾的辱罵。
雖然德雷福斯這個“間諜”被捕入獄了,但在那之後,法國的間諜活動依舊存在。
1896年,法國情報部門又截獲了一封信件,引起了當時負責反間諜工作的主管——本片的男主角皮卡爾的注意。
這封信件顯示,收信人是一個叫埃斯特哈齊的少校,男主隨後對他展開了暗中調查,沒想到一查就有驚人發現——
埃斯特哈齊的軍籍顯示他隸屬於步兵團,但他本人卻不在兵團駐紮的區域,反而經常與炮兵混在一起。
之後男主拿到一份埃斯特哈齊手寫的調職申請,發現字跡與那份用來指控德雷福斯的便箋,幾乎相差無幾。
這個發現隨後在筆跡鑑定專家那裡得到了證實——埃斯特哈齊才是出賣情報的罪魁禍首。
男主無法忽視這個真相,於是立刻向上級申請,重審德雷福斯的案件。
但他沒想到,自己卻因為此事開始遭受排擠,同事告誡他“軍人只負責執行命令”,讓他不要滋生事端。
軍方為了維護聲譽,沒收了男主收集的全部證據,並把他調至突尼西亞,要求他永久隱瞞這個真相。
至於那個真正賣國的埃斯特哈齊,則在祕密審判中被判無罪。
但即便如此,男主依舊不願放棄。從突尼西亞調回巴黎後,他仍在積極尋求重審的機會。可沒想到迎來更激烈的壓制,平日裡他被軍方派人跟蹤,也無法通過書信與朋友往來,家裡更是被翻了個底朝天。
對於軍方來說,這個事情的重點並不是德雷福斯是否叛國,而是即便他是無辜的,讓他這個猶太人在惡魔島繼續飽受折磨,也總好過讓法國軍隊因為這個醜聞,受到人民的非議和質疑。
因為他們深信不疑,在國家的榮譽和威信面前,個人的生命和名譽不值一提。
這個事件直到1898年才出現轉機,作家左拉在《震旦報》發表文章,揭露了軍方誣陷德雷福斯的陰謀。
文章裡洋洋灑灑地闡述了對於真理和正義的強烈呼聲,並在結尾多次用“我控訴”做開頭,點名了事件中全部該被追責的人。
報紙原文
這篇文章到現在看來,依舊是句句振聾發聵,發人深省——
“他們用靴子踐踏國家,以國家利益為藉口,將國家要求真理及正義的呼聲塞入它的喉嚨。”
“我深信真理正在向前邁進,沒有什麼事物能阻擋它。”
“真理若被埋藏在地下,將會發芽生長,一旦有一天爆發,一切都會被炸開。”
終於,在1899年,軍事法庭重審德雷福斯案。
但中間依舊經歷了各種波折——
男主被民眾指責為“猶太人的走狗”;左拉因為“發表損害軍隊榮譽和名聲的謊言”,被判刑一年;德雷福斯的辯護律師,直接遭人槍殺……
而這場重審,也無視之前各種站不住腳的偽證,依舊判德雷福斯有罪,還堂而皇之地給他“適度減刑”為十年。
一直到1906年,被冤枉了12年的德雷福斯才被宣判無罪,重新回到軍隊任職。
整體看來,《我控訴》是一部還原歷史事件的電影,影片在威尼斯電影節拿下場刊最高分,是因為其整體品質過硬,攝影、服化道、演員演技方面,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一部貨真價實的“電影節級別的電影”。
但值得注意的是,反映歷史事件的《我控訴》,不能算是一部優秀的歷史片。
歷史上的“德雷福斯事件”之所以在法國家喻戶曉,是因為它當年像一個導火索一般,讓法國社會迅速分裂成兩派。
一邊是右翼分子、反猶人士、天主教人士,他們堅稱德雷福斯有罪,理應接受嚴厲的懲罰。
而另一邊則是資產階級共和派、新教徒,以及支援左拉的學者、教師、學生等等,他們呼籲法庭進行公正判決,維護真理和正義。
“知識分子”(intellectual)這個詞,正是由此而來。
為了充分表達自己這方的立場和訴求,兩派經常通過文章進行筆頭戰爭,可以說是法國內部一次思想層面的對抗。
但這些在《我控訴》裡,並不是刻畫的重點。
片中試圖隱瞞真相的軍方和公開發出控訴的左拉,都被導演一筆帶過,所有的重點都集中在男主皮卡爾的身上。
在這場風波中,皮卡爾是立場最複雜的一方。
因為他本人是個反猶人士,也從來不避諱自己的觀念,對於軍隊有著深厚的感情;
但在維護軍隊榮譽這個問題上,皮卡爾的立場與手段,又顯然與上級軍官不同。
可以說這個角色身上所體現的,主要是個體與公權力的對抗。
從這裡就能看出,導演波蘭斯基對於“德雷福斯事件”的切入角度其實是十分有限的,片中對於法國社會的展現,也多集中在反猶主義這一點上。
民眾焚燒刊登左拉文章的報紙
也正因如此,《我控訴》才會被一部分人認為是波蘭斯基的“洗白片”,它只注重個人化的表達,缺乏巨集觀的歷史角度,導演似乎在極盡全力將自己與片中的德雷福斯做類比。
但實際上,波蘭斯基與片中的德雷福斯唯一的相似之處,只有他們的猶太身份,除此之外兩者再無可比性。
與其陷入“波蘭斯基是否在為自己洗白”這個問題中,不如重新審視影片展現的“德雷福斯事件”本身。
因為儘管它已經過去百餘年,看上去也似乎與我們無關,但像當年法國軍方那樣,煽動普通人的仇恨情緒,拿愛國主義當擋箭牌的行為,依舊層出不窮,遍佈每個國家,每個民族。
如何避免類似的歷史錯誤再次上演、避免真理與正義在盲目的仇恨中被埋沒,才是最值得每個人反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