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月,由邵氏電影公司改編電影版《西遊記》上映,這部涵蓋了原著前30回情節的彩色故事片,在60年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邵氏公司亦在“黃梅戲”樣式之外,開拓了中國古典小說影像改編的先河。對比“黃梅調”電影的成人化受眾,《西遊記》則在當時香港老少皆宜、受眾廣泛,更符合普羅福斯的審美趣味。
由此,一場依託中國明清古典小說、關於影像通俗美學的變革,在香港誕生。
一、陽剛美學的古典情結
從1966年至1968年,共有4部“西遊”體系電影上映,繼《西遊記》之後,三部續集《鐵扇公主》、《盤絲洞》和《女兒國》,在內容上和形式上都做了延展。
動作和魔幻之間的跨型別美學,山精海怪與祕境探險的風格化交融,共同構建了60年代末關於東方魔幻電影的奇觀。
1.陽剛美學的建立
恰巧此時,武俠電影也因亞文化崛起而興盛,以張徹為代表的“陽剛”電影美學,在當年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武俠電影所展現的浪漫主義特質,一改早前黃梅戲電影的陰柔風骨。
張徹本人在後續採訪中談到:我堅持原則反對反串,用男人來演男主角的《蝴蝶盃》,便賣座不佳,但當時對“黃梅調” 無辦法,要等我拍動作片,比較能拿點主意,才能明揭“陽剛”之說。
由此可見,張徹本人是清醒的認識到當年電影界陰盛陽衰的。就審美取向來說,張徹本人同樣極力反對反串,讓個人意志融入電影創作,足見張徹作者電影取向。
其比起好萊塢的製片人中心制,在邵氏這樣的大片場,我們更能感受到導演的掌控力;而他的想法貫徹到電影中,便極度個人化和風格化。
包括在他的名作《獨臂刀》《刺馬》中,張徹以借刀劍與拳腳表達男兒氣節,對於男性情義的伸張,在內容構建上,張徹更注重正義男性間的生死之交。
其中捨身成仁和英雄以身赴死的場景,屢屢出現,更一改當時積成弊的陰柔審美風氣。赤膊上陣、腸盤大戰等美學元素,凸顯了古希臘戲劇中英雄主義的悲劇特色。
此外,《獨臂刀》的大熱,“陽剛”美學已逐漸主導邵氏公司的電影風格走向。之後,何夢華、程剛、田俊等大導皆開始了武俠電影的嘗試,並在香港開啟了第一個武俠電影的高峰。
2.俠義小說審美的趨同
張徹電影的英雄主義審美,從根源上說,符合東方人對於英雄的闡述。男兒血氣方剛、忠於大義,面對奸邪小人的視死如歸,更印證了結局的悲壯和慘烈,而這與明清古典小說中宣揚的陽剛美學和悲劇命運不謀而合。
在張徹改編明清小說的歷程中,我們可以發現,他無一例外地選挑選了《水滸傳》、《三國演義》、《三俠五義》等男性意識明顯、英雄主義濃郁的作品下手,這與他原本的影像風格和脈絡一脈相承。
自70年代起,張徹關於《水滸傳》第一次影像重構開啟。在作者電影的審美趨向下,《水滸傳》中結義、蕩寇、鋤奸等經典故事情節,皆被融入可供操作的個人影像框架內。
在明清古典小說中邪不勝正、快意恩仇主旨基礎上,張徹強化了武俠特質和個人英雄主義的展現。而密集的打鬥、俠客群像的彰顯以及懲惡揚善主題思想揭示,皆讓《水滸傳》的核心得以具象化和浪漫化。
以上元素與個人電影美學產生化學反應之後,電影的藝術特質得到了進一步昇華。
這反映在武松個人電影《快活林》中,尤其在對“醉打蔣門神”和“血濺鴛鴦樓”這兩個橋段故事渲染上,進一步凸顯了武松的快意恩仇、壯士俠情等人物特徵。
此外密集的武打片段,更賦予電影中陽剛美學之美感。
二、影像美學的探究1.影像改編和重塑
電影作為文學之外的獨立藝術。對於原著的改編相當於藝術的再創造,絕非簡單的情節移植或情景再現。
選取獨立段落來予以視聽呈現,“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對故事進行重新提煉,則也成為了張徹古典小說影像美學的又一大鮮明特色。
從張徹的《水滸傳》《快活林》《蕩寇志》和《沖霄樓》等4部作品來看,絕非古典小說的簡單復刻,武俠式改造和張徹個人化影像風格,貫穿始終。
在人物上,正面形象的人格得到進一步完善。原著中李逵、白玉堂等是非不分、意氣用事、盲目殺戮,到了張徹電影中,大俠的人格缺陷被完全消解,並轉化為天真無邪、任意瀟灑的正派形象。
在內容上,張徹保留了彰顯俠義特質的段落,盡最大限度讓主人公得以焦點化,而原著中無關乎俠義的細枝末節,則予以剔除和刪節。
在風格上,簡單的價值取向、強烈的正負戲劇衝突、單一線性敘事以及身體傳導人物情緒等特質,讓俠義電影與張徹其他電影風格一脈相承。
在美學上,張徹通過改編,儘可能灌注陽剛電影美學,單線條的英雄主義模式,更強化了作品本已具備的男性氣質,以上呈現給觀眾則外化為陽剛美學。
2.英雄群像審美的確立
如果說《快活林》是武松個人英雄主義情結的釋放,那麼電影《蕩寇志》,便為俠義小說中張徹英雄群像的極致。
畢竟以團圓作結尾前作《水滸傳》,並不符合張徹影像美學遵循的法則。於1975年上映的續作《蕩寇志》中,便著力展現了水滸群俠征討方臘的慘烈和悲壯。
其中對英雄群像悲劇色彩的烘托,讓電影核心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早從王羽早期的“獨臂大俠”個體,到狄龍、姜大衛的雙俠組合,再到《蕩寇志》中的數十位群俠,張徹的審美趣味和個人色彩,顯得無以復加;而群俠於純熟運用,正與《水滸傳》原著的英雄群像,不謀而合。
當時香港的影評雜誌便寫到:“《蕩寇志》可以說是《水滸傳》中論打最激烈的龐大的一幕,《水滸》裡的每一個梁山好漢,都在《蕩寇志》裡有驚天地泣鬼神的英勇表現。”
《蕩寇志》群俠過度渲染,直接催生了張徹70年代後期影像風格的轉變。
隨後他培養出的第四代弟子(郭追、孫建、鹿峰、韋白、江生、羅莽),撐起了中期代表作《五毒》和《金臂童》,甚至影響後期關於三國電影《小霸王和神通術》的重塑。
此外也因為群俠的存在,張徹電影中正邪對立的趨勢,被進一步消解。受群俠的影響,戲劇衝突則被消化在電影的細節當中。
3.暴力美學的開拓
提到張徹,觀眾首先想到的則是血腥的盤腸大戰。而在壯烈的背後便是英雄無法擺脫的悲劇命運。在風格處理上,張徹從不忌諱對於暴力美學的伸張。
香港影評人曾說到“在他的電影中,總少不了轟轟烈烈的血戰場面,而且通過升格鏡頭來分解動作,延續空間,使血戰場面故意拖長。另一方面,他的影片一般都有屍橫遍野和慘烈血腥的場面。”
在他對明清小說的改編中,開腸破肚、身首異處則屢見不鮮。《快活林》的結尾處,武松潛入鴛鴦樓,學習濫官汙吏,自我斷臂等情節,讓暴力美學充斥整個銀幕。
而《蕩寇志》中梁山好漢面對洶湧大軍捨身捐軀、與敵人高手同歸於盡的情節,則隨處可見。而到了《沖霄樓》之後,群俠大鬧襄陽王藏寶地,壯士好漢更身陷機關重圍、以命換命的場景,悲慘壯烈不言自明。
換句話說,暴力美學之於古典主義小說中,可看成張徹在原著基礎上的美學衍生。同樣,暴力美學的作者電影氣質,更如對古典俠義現代化的一種獨特闡述。
在“他的佳作,以殘暴激烈的動作,描繪出自虐式的英雄世界”這一獨特的影像敘寫風格主導下,張徹的電影無所畏懼、滿是少年氣。
三、英雄主義的末落關於作者化的影像表達,隨著觀眾審美趣味的嬗變,卻現在逐漸暴露了出來。弟子杜琪峰曾這樣評價一代宗師:
“他的電影比較有風格的就是英雄、兄弟,情義的東西比較重。”
顯然過於鮮明的人格表徵,則影響了他關於人物內心的細膩構建。80年代《小霸王和神通術》中,張徹對於影像掌控已經顯露出疲態。過於單一的情節處理,更不足以撐起電影的時長。
單一敘事構架與電影的巨大割裂感,隨著古典武俠的末落,愈發顯現出來。
在80年代離開邵氏公司後,張徹去內地發展,此時張徹已經年過花甲,常年的高強度工作,已經讓他的精力、體力和創造力,大不如前。
1991年上映的《西行平妖》中,算是張徹之於《三國演義》《三俠五義》和《水滸傳》後,最後一次對俠義文學改編的嘗試。
無奈《西遊記》天馬行空的浪漫氣息,已和張徹的俠義特質格格不入。所以,作者電影隨著電影作者的創造力衰減,副作用便愈發明顯。
早在邵氏導演中心制的主導下,張徹70年代創作的《紅孩兒》和《哪吒》接連折戟沉沙時,對於魔幻和神話掌控的力不從心,彷彿預示著《西行平妖》的敗局。
脫離現實的英雄主義,早已經逃離了張徹可掌控的範疇。
加上時局變幻,一代武俠宗師去內地時,晚年的張徹,卻又一次敗給了東方古代主義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