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上映的治癒系電影《海街日記》改編自吉田秋生的同名漫畫,由日本著名導演是枝欲和執導。這是一部近乎白描的影片,生活化的細碎場景貫穿始終,與其說它是一部電影,倒不如說是導演用鏡頭向觀眾展現了一幅幅平淡細膩的生活畫卷,雖淡然卻飽含溫度,令人嚮往。
故事講述的是,在日本海邊的一個小鎮上住著香田家的三姐妹。自小父母離異,而後雙親各自組建家庭,失去依靠的三姐妹被寄養在外婆家。外婆去世後,大姐幸充當了“母親”的角色,肩負起照顧兩個妹妹的重任。15年後在父親的葬禮上,她們見到了同父異母的妹妹淺野鈴,得知妹妹以後要跟著後媽生活時,三姐妹主動邀請她去她們鎌倉的家。歲月流轉中,妹妹玲由一開始的拘謹少言,慢慢到敞開心扉,最後徹底融入到這個家庭中,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整部影片中,沒有太多的矛盾衝突,故事情節平淡得像一灣清澈的溪水,緩緩流入觀眾的心田,細膩又溫暖。最令人欣喜的是,雖然整部影片圍繞“葬禮”這個話題展開,但導演並沒有營造出悲涼的氣息,而是將“生與死”的關係重新梳理後,給予了新的定義:“死亡”是生命必然的歷程,它不僅僅是“生”的對立面,更是對“生”的補充,而看待世間萬物的視角與態度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走向。
01三場葬禮,重新定義了死亡觀,是接納與銘記影片中的三場“葬禮”是一條明線,透過葬禮的形式,導演將主人公的身份、人際關係以及性格特徵娓娓道來,故事情節圍繞葬禮展開,暗示著生命的無常,死亡是生命的必然歷程,活著的人該怎樣去感受生命中的“輕”與“重”,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①第一場:父親的葬禮
老話說,父愛如山,但在香田三姐妹的人生中,父愛是缺席的,甚至對父親的記憶都是模糊的。對於她們而言,“父親”這兩個字,陌生又遙遠,除了血緣關係,很難再找到其它的關聯。
由此可見,“父親”這個角色的份量在三姐妹的生命中,輕如鴻毛,他給予生命卻沒有擔負起該有的責任,是一種失職。因此,女兒們對他是有怨言的。大姐幸的表現就是很好的證明,一開始她不願意參加父親的葬禮,只安排兩個妹妹前去悼念,後來在朋友的勸說下才匆忙趕到現場。
對於三姐妹來說,參加父親的葬禮,是出於禮節,是一種對生命的敬畏,已然失去了親情的粘性。這是無親情之下生命所呈現的一種“輕”,但這場平淡的葬禮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香田三姐妹收穫了真正意義上的親情。
葬禮上,她們遇見了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淺野鈴,一個乖巧懂事,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的小姑娘。
她們得知失去雙親的鈴跟著後媽生活時,不免對這個有著血緣羈絆的妹妹心生憐愛。於是大姐幸主動開口,邀請鈴搬到她們鎌倉的家,一起生活,玲答應了。然而,她們不知道的是,從玲追著火車奔跑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親情的羈絆會逐漸加深鞏固。
親情的延續,不就是生命意義上的“重”嗎?就像大姐幸說的那樣:“說不定父親是個很溫柔的人,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這麼可愛的妹妹。”
接納父親曾經的背叛,與之和解,重新定義親情,是三姐妹對人性的接納以及寬恕。
②第二場:外婆的葬禮(實際上是外婆七週年祭)
雖然外婆沒有出現在電影裡,但從三姐妹的隻言片語中,可以看出外婆是一個慈愛、溫暖的人。
沒有父母在身邊,外婆成了唯一的親人,她照顧三姐妹的飲食起居,還把房子留給她們住,閒暇時教她們釀梅子酒、做美食。對於三姐妹而言,外婆不僅是親人,更是她們面對殘酷世界的第一道屏障,因為外婆所給予的溫暖能夠撫平她們內心曾經受到的傷害,同時也使她們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未知世界。
現在,外婆雖然已經離開七年了,但從三姐妹的真情流露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外婆的存在。這次的“祭奠”確切來說,是她們再一次回味外婆的味道。那些早已刻在心裡的溫暖,那些梅子酒特有的味道,那些樸素溫暖的衣服,是外婆給三姐妹最好的禮物,是生命中最“重”的東西。
生命中,有些美好,並不會隨著斯人的離去而逐漸消失,相反會愈演愈烈,就像香田三姐妹對外婆的愛一般。生命終有結束的一天,但“愛”是永恆的。
海貓食堂是三姐妹經常去的飯店,它已經延續三代了,然而不幸的是,老闆娘二宮女士患了重病,很快便去世了,香田家姐妹相約來參加葬禮。從二姐佳乃悲慟的哭泣聲中,可以看出她們與老闆娘的關係密切。
或許對她們而言,老闆娘是長輩亦是朋友,她的溫柔善良曾照亮過她們孤獨的內心,呵護著她們成長。
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在一刻之間就確定,親密或疏遠,取決於心的距離。從影片中可以看出,老闆娘對三姐妹是充滿愛意的,她沒有孩子,於是把她們當做情感上的寄託。
她熱愛生活,敬畏生命,在最後的時光裡去看了美麗的櫻花,並試圖記住這份人世間的美好,於是囑託親友把她看櫻花時笑得最燦爛的照片用在葬禮上,祭奠她短暫又美好的一生。
老闆娘對於生命的熱愛以及對死亡的釋懷,讓三姐妹體會到了生命的本質——悲苦亦美好,悲的是,生命短暫易碎,輕如鴻毛,美的是,生命中總有令人動情的精彩瞬間,用心去感受生命中的“輕”與“重”,是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最重要的意義。
縱觀整部影片,三場葬禮所呈現的氣氛並不嚴肅悲涼,反而細膩溫暖。死亡是生命的一個必然歷程,面對生死,最好的狀態是接納與銘記,因為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某種意義上的起點。
02對生命背後的人性與情感的反思,是個體命運的起點,而生命的意義是接納和善待自己哲學家馬丁·布伯曾在《我與你》一書中說道:
世界的本體不是宇宙萬物之“你”,也不是“我”,而是之於“我”和“你”之間,是關係。
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單單是“我”,也不單單是“你”,而是一系列的個體交織在一起的關係總和。
作為獨立存在的生命個體,影片中的每個人都離不開關係的束縛,在平靜的表象之下,都各自有著不同的煩惱。她們是如何從這一層層關係中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定位呢?
①大姐幸與母親和解,以及對自身愛情觀的重新審視
是枝欲和鏡頭下的幸總能給人一種安靜、美好的感覺,但這樣近乎完美的人也有著自己的小煩惱,一是與母親多年的隔閡,二是戀上有婦之夫的糾結。
電影中唯一一次爭吵就是發生在幸與母親之間。從她們爭吵的話語中可以看出,幸對母親是有怨言的,原因有二,一是母親早年拋下她們遠走他鄉,對親生女兒不聞不問;二是母親打算處理掉外婆留下的老房子,也就是三姐妹從小生活的家。
對於從小就失去父母的幸來說,儘管她已成長為內心強大的人,但面對母親的“無情”,她還是崩潰了,從而回到孩子的角色,強撐的外表之下依然有著為人子女的軟弱。
然而,血緣這東西有著言不清道不明的羈絆,當她和母親一起撐著雨傘,踏過梅雨淋溼的小路,去給外婆掃墓的途中,她無意間傾聽了母親多年來內心的無奈和苦楚,那一刻她發現,原來母親並不是無所不能。她原諒了母親,也卸下沉重的擔子,她不再是以“照顧妹妹”為使命的姐姐,而是那個被母親叮囑“小心點兒”的女兒了。
這一場和解是雙向的,拉近了幸與母親的距離,於幸:重新找回了母愛,於母親:不用繼續帶著懺悔生活了。
幸作為影片的核心角色,除了與母親的矛盾外,最大的爭議在於那場“婚外戀”,對此,很多人都難以理解。但細細想來,這是一種必然,從小缺乏父愛而產生的戀父情結,這樣的例子在現實中並不少見。
在我看來,這是導演對於命運的理解:一個越缺什麼就會拼命去追尋什麼,這是人性的一種怪圈,往更深層次來說,這也是一種輪迴。
影片的結尾,幸選擇結束這段不倫之戀,並重新定義了愛情:愛情是平等的,而不是一味的妥協與犧牲,自愛者才有資格享受愛情。這是她與命運的和解,同時也是與自我的和解。
②四妹淺野鈴從愧疚和壓抑中走出來,學會了善待自己
影片中,鏡頭最多的是四妹淺野鈴,母親當年拆散了姐姐們的家庭,隨後和父親生下她,15年後,母親去世,父親再娶,隨即父親也去世了,這些坎坷的經歷,讓這個15歲的小姑娘變得異常的乖巧懂事,言行舉止中透露出超於同齡人的成熟。
從心理和人性的角度來看,玲的種種表現是出於自保,一方面,她的存在是處在道德邊緣的,所以面對三個名義上的姐姐時,她內心是充滿愧疚的,這份愧疚是替母親揹負的;另一方面,雙親的離世,無依無靠的她在毫無血緣關係的後媽眼下討生活,必定是件難事,唯有表現良好才有生存的機會。
如此看來,鈴內心揹負的壓力早已超出常人,這份沉甸甸的自卑感一度壓得她踹不過氣來,於是她深深壓低了自己的需求,即使來到姐姐的家裡,她依然謹慎細微,生怕出錯。
鈴的自卑與拘謹,大姐幸看在眼裡,她是第一個開啟鈴心結的人,那一句“這不是你的錯”,敲開了鈴內心的防備,是的,這世間所有的心病,唯有用心去感受,才能找到良方。
在我看來,這是導演是枝欲和對人性的洞悉與覺察,先是通過“父債子償”的情節設定,再用人性的善意去推翻它,從而告訴人們,生命是一場輪迴,但“惡”是有時效的,它的期限在於“愛”來臨的前一刻。
回到現實生活中,人的內心總會揹負太多無以名狀的壓力,這是一種病態的心理,我們總是給自己加壓,卻忘了靈魂所能承受的重量。
殊不知,學會去善待自己,看清內心真實的需求,才是成長的第一步。
影片的最後,鈴在幸姐的幫助下,釋放了內心的壓力,卸下了所揹負的愧疚感,重新找回了與年齡相符的模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成長。
這部像白開水一樣的影片,透過葬禮背後的情感羈絆,引發了觀眾對人性底層邏輯的反思,生命最好的狀態是什麼?生命最後的回憶又是什麼?
03生命最後的回憶是什麼?整部影片最令人欣慰的是,劇中的每個人都變成了更好的自己,也找到了活著的意義。在那片廣闊的沙灘上,四姐妹面對大海,感嘆著生命的美好,她們回憶過去,憧憬未來。
“我們最後的回憶會是什麼呢?”
這是四姐妹對於人生的思考,細細想來,這又何嘗不是現實中的我們該去思考的問題呢?
人生就像單程的列車,一路朝著目的地奔去,然而,不同的人,對生命的認知不同,回憶自然也不同。有的人忙忙碌碌,驀然回首時,滿是遺憾和不甘;而有的人遵循本心,過得充實,最後回憶時,得到的是沉甸甸的滿足感。
那麼,到底什麼樣的人生才是最好的?其實,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在這部影片中,我們似乎找到了一個非常有意義的答案,即用心去經營人與萬物(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而保證生命的飽滿度。
①人與物的關係:不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而是彼此浸入
看過很多遍《海街日記》後,我發現鏡頭下的物是有“靈魂”的,比如外婆的梅子酒、火車上的便當、三姐勺下的咖哩飯,大姐親手做的冷麵、絢麗的煙花、飄落的櫻花等等。
這些都是生活中常見的東西,但在是枝欲和的鏡頭下,你會發現一切都那麼美好,讓人看了難以忘懷。在我看來,這些平凡的事物是加入了人物的情感,所以才會變得不一樣,這也是導演想向觀眾傳達的主旨,我們怎樣對待那些看似沒有生命的物品,它們就會以同樣的方式回饋我們。
四姐妹釀梅子酒前,用針小心翼翼的扎梅子,並且扎出自己的風格,這一切看似繁瑣卻充滿意義,因為喝上梅子酒的那一刻,是一種享受,同時還可以借酒思念外婆;三姐用外婆的專屬祕方做的咖哩飯,外表看起來跟普通的沒什麼不同,但從她們的言語之間,你會感受到那一定是一道獨有的美味。其實,這是三姐對外婆的思念,她在回憶外婆的溫暖,更是想把這份溫暖傳遞給四妹;四妹對櫻花情有獨鍾,那是因為父親也喜歡櫻花,把對父親的思念寄託於花上,這是一種隱喻的敘事手法,表達了人物內心的真情實感。
物的屬性不僅僅限於被人支配,同時它還是有“靈魂”的,能給人帶來心靈和情感上的滿足。而從另一個角度解讀這份“滿足”時,不難發現,這其實就是一種對待生活的態度,我們怎樣對待生活,生活就會怎樣回饋我們。如此,用一顆積極向上的心,去熱愛平凡又簡單的生活,才能感受生命中的美好。
②人與萬物的進階關係:“物哀”的審美意識是人與萬物產生共情能力的前提
整部影片從葬禮開始,又由葬禮結束,透露著日本大和民族的“物哀”思想。
“物哀”是一種超於理性的純粹精神性的感情,它是日式文化中獨有的審美意識。由江戶時代的國學大家本居宣長提出,在《紫文要領》中他這樣闡述“物哀”:
世上萬事萬物的千姿百態,我們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身體力行地體驗,把這萬事萬物都放在心中來品味,內心把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辯清,這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
簡而言之,“物哀”就是人與萬事萬物所產生的共情能力。
然而,“物哀”不僅指悲哀,悲傷,同時也表示同情,感動,壯美,驚喜……它所表達的情感是複雜矛盾的,通常表現為,人們一邊為易逝的事物哀愁,一邊又覺得它們格外美好。
在這部電影中,雖然葬禮出現的次數很多,美麗的櫻花也逐漸飄落,絢麗的煙花也頃刻間化為虛無,但觀影的過程中,我未曾感受到悲涼的氣息,而是一種溫暖的基調,一種鮮活的色彩。
俗話說,人生無常,世事難料,生命並非絕對的美好,它苦樂參半,它有悲歡離合,就像影片中那樣,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煩惱,然而當那些美好的事物撲面而來時,她們對生命的嚮往,對美好的期待便油然而生,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也逐漸變淡,她們選擇活在當下,珍惜眼前,用心去釀造美好,在生命的間隙鑲上飽滿的記憶。
對於四姐妹來說,她們生命中最後的回憶,或許是藏於親情之下的溫暖,或許是櫻花、沙丁魚、煙花、梅子酒所帶來的片刻享受,亦或是大海那包容一切的寬廣胸襟……
《海街日記》以葬禮為主線,背後是對人物內心的情感羈絆的探索,更是對人生觀、價值觀、生死觀的深情描摹。這是一部電影,又不止是一部電影,它更是一種平凡的生活,駐足其中,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生而為人,我們是為了親眼見識這個世界,親耳傾聽這個世界,去經歷萬事萬物的美與醜,喜與悲,哪怕最後達不到所謂的成功、沒有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懂得“物哀”之美,就能找到活下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