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次看《花樣年華》的時候,我心裡只為周慕雲和蘇麗珍著急,心想:既相愛何不能相守,那時候年輕,眼裡看到的都是慾望和激情,就像小孩子一樣,對慾望的答案就是:我想要,我就要得到。
看完後為人物命運悵惘,一如當年看完張愛玲的《半生緣》,將一切錯付歸咎於命運弄人,到頭來可惜了兩顆真心,有情人無法眷屬。
第二次看《花樣年華》,終於發覺時間的流逝,亦如影片中多次出現的鐘表,提醒著紅塵中的人: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一切都要在兩個指標的轉動中歸於無有。
於是在這種無有的虛空中,我終於可以稍顯平靜地去看待戲中人的慾望和那份熾熱卻被隱忍到極致的情感,這一次,不再為激情感到失望,而開始為火焰燃燒殆盡所飄渺的煙霧感到動情。
1966年的蘇麗珍站在視窗,凝望著過去的周慕雲,依舊能夠淚溼雙眸,或許此刻她才無比堅信地意識到,這愛是何等的真。
而或許更讓人唏噓的是,她所凝望的視窗,周慕雲亦曾來過。
於是我便想起來,王家衛的心頭所念,正是這種相愛卻不得的錯過。
《一代宗師》中宮二與葉問亦是如此,這種錯過看似是大時代下的一種無能為力,實則是當事人體面的堅守,主動的錯肩,至少為過去留下了一個漂亮的背影和回憶。
我開始為人物的堅強所感動,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承受得住這種遺憾和悔恨,無法相守的清冷與思念所帶來的煎熬是蝕心的,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過得起這樣一個有趣的人生。
02
有人在探討蘇麗珍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周慕雲的,兩個人到底有沒有發生關係,王家衛在電影中並沒有給出明確性的答案。
性在電影中已然不再重要,情感才是本來應該被關注的話題。
當代人對情感和關係的認知總是透過兩個赤裸的身體來確認,好像肉體發生了關係之後便是身份和關係的一種交往。
但這實則是一種畸形的顛倒,情感的確認一定是要從內心深處開始完成,而身體交融無非是一場最後的儀式,至於這最後的儀式完不完成,並沒有絕對的重要。
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性和愛的順序始終是:愛在前,性在後。
《阿飛正傳》裡面阿飛在性方面的開放正是他愛無能的一種表現,《2046》裡面的周慕雲亦是如此。
而反過來《一代宗師》裡面的宮二和葉問,《花樣年華》裡面的蘇麗珍和周慕雲反而以一種高貴的姿態愛地高階,愛地熱烈。
所以即使最後錯肩亦不是俗情套路中的狼狽逃竄,而是優雅高貴的轉身。
只不過這轉身裡,包含了太多的痛感。
年輕的時候是經不起這痛感的折磨的,所以思念也好,愛意也好都來得猛烈而又迅速。
沒有經歷過歲月沉澱的情感單薄綿軟,所以消失後亦不會悵惘輾轉,因為歲月的動盪還會再帶來些新的痕跡,新到足以代替舊的,甚至要比舊的更加深刻,更加美好。
而那些經歷過平凡生活的打磨,被時間拖著往前走了好一段距離的人,早就與暫新和動盪無關了,他們隔著窗戶所凝望的:
還是那些蒙了灰塵的過往,是一種蒼老,亦是一種深厚。
《一一》中,楊德昌在姥姥的葬禮上唸的那封寄往天堂的信中說: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站在時空的隧道中,我看著“花樣年華”的另一邊,我又想起來楊德昌的這句話。
從前只為快樂喜,現在卻為悲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