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的電影《第七封印》,被認為是世界電影史的經典之作,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之一。它奠定了伯格曼作為世界著名導演的地位,構建了現代電影中的哲學語境,和批判性思考場景。
但也因為如此,這是一部被影迷稱之為,看第一遍和看第一百遍之後,依然看不懂的電影。
其實覺得晦澀也很正常,因為伯格曼電影令人欽佩的地方在於,不是純故事和視覺意義上的取悅,而是導演用鏡頭去表達和思索很多哲學命題,如果你單純從電影的角度,來欣賞他的電影,不僅疲憊還會覺得不知所云。
但是,如果你將之視為在讀一本哲學小說,那麼你就會明白,只要掌握伯格曼的個人哲學主張,就拿到了叩開他電影世界的密碼,一切不僅變得清晰,還充滿了美感和深刻性。
就拿電影的標題來說吧,《第七封印》源於《啟示錄》中的一段話:當羔羊開啟第七封印時,天堂在寂靜中沉默了半小時。這裡的沉默,指的是:上帝的沉默。
在電影中,布洛克跟著十字軍東征,經歷了信仰的坍塌之後,又眼見整個瑞典村莊,黑死病肆虐,人間水深火熱,災難沒有盡頭。布洛克陷入了懷疑:上帝真的存在嗎?如果上帝存在,他為何保持沉默?是否神蹟本就不存在?如果神蹟不存在,上帝是否就是虛無?
所以,《第七封印》,是上帝的沉默,也寓意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
在這真空般的寂靜裡,在上帝的冷眼旁觀裡,人間經歷著痛苦和死亡,個人經歷著信仰的狂熱和坍塌,懷疑和困惑,最後,當主人公終於經歷了自我和解,想明白死的問題,也理解生的意義之後,在平靜的載歌載舞中,死神帶走了他們。
活下來的人,揭示了伯格曼給予的答案:我們都是和死神下棋的人,註定沒有人可以贏,但有些人,用自己的方式,輸的不那麼慘!
我們必須構築一個對抗恐懼的偶像,而那個偶像我們稱之為上帝。
騎士布洛克和喬恩,隨著疲倦的十字軍東征回來,發現人間瘟疫橫行,民不聊生。
這兩個最初因為宗教信仰,懷著拯救歐洲而加入十字軍東征的人,在眼見整個軍隊的殺戮和殘酷,狂熱和荒謬之後,兩個人在痛苦中,發生了信仰坍塌。
喬恩坍塌的很徹底,他根本就不相信這虛偽的一切,只憑借自己的天性和本能生存,野蠻而直接,坦蕩而現實。
在一個空無一人的村莊,喬恩救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僕人女孩,使她免遭神父拉瓦爾的強姦,而拉瓦爾,就是十年前熱情洋溢,說服喬恩加入十字軍東征的人,所以喬恩再次見到他,並親眼看到神父的虛偽和罪行,意味著他心中的信仰,已經徹徹底底坍塌,他從此毫無困惑。
而他的朋友布洛克,卻和他不一樣,雖然也眼見了很多人間慘劇,但他是理想主義者,當經歷理想的破滅之後,他充滿了困惑,渴望得到解答。
布洛克懷疑上帝是否存在,同時感到個人和上帝的脫節,毫無疑問,他在整個戰爭期間,所目睹的恐怖景象,已經動搖了他的信仰和信念。
就在這個時候,他遇到了死神,死神告訴他,他壽命將盡。
於是騎士布洛克提出,要在臨死前和死神下一盤棋,如果贏了死神,他就可以繼續生存下去,如果輸了,他就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奇怪的是,死神居然答應了他的請求,於是,兩個人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對弈。並且,在和死神的對弈中,他不斷追問關於上帝的問題,他希冀於死神能夠回答他,上帝是否存在。
因為對於布洛克來說,如果上帝不存在,他的前半生,豈不是所作所為都毫無意義?
與其說,布洛克不能接受上帝不存在,不如說,在這個階段的布洛克,還無法承受自己前半生的潰敗,如果上帝不存在,他前半生的所有努力,都將歸於愚弄和虛無。
但是,死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又回答了他的問題。
布洛克回到瑞典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個教會,尋找自己渴求的答案。
這個場景,可以說是整個電影中,最深刻,最詩意,也最奇特的存在。
在這裡,一個鄉紳在牆上畫上各種讓人心驚的圖案。
死神的舞蹈,瘟疫之下,慘死的人,以及那些可憐的群眾,以為瘟疫是上帝的懲罰,因此一邊鞭笞自己一邊前進,血肉模糊,場面嚇人。
喬恩問鄉紳為何畫這些恐怖的圖案,是否會因此惹怒眾人。而鄉紳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人們對頭骨比對裸女還感興趣,人們不會因為恐怖而生氣,反而會因為恐懼,而尋求上帝的庇護。
所以,這裡其實埋下了一個伏筆,在伯格曼看來,宗教存在的意義,是因為解答了關於死的問題,是因為宗教是人們對抗死亡恐懼的工具,所以,人們一日害怕死亡,宗教就一日存在。人們一日恐懼死後的世界,宗教就一日擁有存在的意義。
並且,這種意義一旦被瓦解,人也會隨之崩潰。
後面,這種觀點得到了印證。
因為布洛克去找牧師懺悔時,非常坦誠的說:我想向您懺悔,但我的內心很空虛…這份空虛像鏡子一樣映照著我的臉, 我在裡面看到了自己,充滿憎惡和恐懼。我的冷漠使我與眾人格格不入,現在的我活在幽靈的世界中,成為了自己夢境的階下之囚。
為什麼我無法殺死心中的上帝?為什麼他以這種令我痛苦和屈辱的方式活在我的內心?
當假扮成牧師的死神質問他:說到底,你還是不願意死,是嗎?
布洛克則回答:當我們缺乏信仰的時候,又如何守信呢?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諾,而是真理。
我們必須構築一個對抗恐懼的偶像,而那個偶像我們稱之為上帝。
可以說,從耶路撒冷的殺戮場,到瘟疫肆虐的瑞典城鎮,從飽受折磨的人間景象,到自始至終沉默的上帝,布洛克陷入了懷疑,他想知道,是否真的有上帝,如果有,為什麼他保持沉默,為何他任由這些發生,如果上帝保持沉默,那麼信奉上帝的意義在哪裡?
最後,假扮成牧師的死神則回答他:也許最終可能沒有上帝,沒有魔鬼,沒有天使,沒有聖徒,最終,可能只有死寂的墳墓,盡頭後面永恆的寂靜。
布洛克最終知道了,他所懺悔的物件,和他談論的物件,不是牧師,而是死神。
死神,也一早知道布洛克在對弈中,耍了些小聰明,布洛克作弊了,所以死神和他約定,之後再次對弈。
顯然,每個看電影的人,都期望他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哪怕是作弊,也要贏了死神,但遺憾的是,我們每個人都是和死神對弈的人,每個人都心存僥倖,但我們很清楚,迎接每個人的結局是必然的,無人例外。
但是對弈的過程中,有人想通了死的問題,從而知道了怎麼活下去,而有些可悲的人,終其一生,都懷著僥倖,以為自己可以倖免於難。
布洛克最初是第一種,但隨著和死神的相處,以及所遇到的人,所經歷的一切,他和自己和解了,一旦他超越了對死的恐懼,明白上帝存在的意義,他就從一切困惑中解脫出來,明白該怎麼活著了。
尼采曾說,哲學不是一種知識,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
其實,宗教也是如此,宗教也不是一門知識,而是構建了一種生活方式。
我們每個人都求助於信仰才能生存,更多人求助於宗教,不是因為宗教致力於教我們怎麼生活,而是因為宗教也好,信仰也好,它都用自己的一套體系,解讀了死的問題,以及死後的世界,於是,我們因為明白了死,才會知道怎麼生。
布洛克也是如此,一旦他在見證了太多苦難,經歷了信仰的坍塌之後,他對死亡也好,上帝也好,都充滿了懷疑,基督教所解釋的死後世界,也充滿了虛無,在這種情況下,他越是無法解釋死,就越是無法好好活,只能迷茫和困惑,痛苦和焦灼。
等到最後,他終於想明白死的問題了,那麼哲學也好,宗教也好,上帝也好,都不再是他的負擔,因為死的問題解決了,人就自然明白該如何生了。
這其實是伯格曼的用心之所在,整部電影一直在探討上帝是否存在,但從頭至尾解答這個問題的,都是死神。
所以,與其說說是死亡解讀了上帝,不如說是上帝通過解讀死亡,擁有了存在的意義。
死,藏著生的玄祕。
因為對死的恐懼,人們才會寄希望於上帝。
信仰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就像愛上黑暗裡的人,任憑你如何呼喊,他都不會出現…
電影充滿了不可知論,而布洛克,無疑是一個飽受憂鬱和折磨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堂·吉訶德一樣的騎士,用孜孜不倦的探索,去尋找人類永遠求而不得的答案。
在這場瘟疫裡,很多人為了求得上帝是原諒,揹負著沉重的十字架,用鞭子狠狠的抽打自己,場面狂熱而可怕。
不僅如此,布洛克不久之後,遇到了一個關在籠子裡的女孩,她將要被處以火刑,因為她與魔鬼同睡,只有殺了她,才能減輕瘟疫。
布洛克於是向女孩詢問關於魔鬼的事情,因為他覺得,如果魔鬼存在,那麼上帝就存在。如果魔鬼是上帝的敵人,那麼他一定知道一些關於上帝的事情。
但是他最終失望了,雖然最初女孩表現的毫無畏懼,但是當大火點燃時,布洛克在她的眼睛中,只看到了恐懼。
布洛克眼見的一切,似乎都在質問:為什麼上帝讓如此可怕的痛苦席捲整個大地?為什麼上帝對他子民的懇求充耳不聞?為什麼他看到自己心愛的孩子們互相施加痛苦,卻不出面制止?
可以說,一定程度上,《第七封印》是對宗教衝動和殘酷的研究和思索,布洛克生命中的精神困境,也是伯格曼自身的精神困境。
伯格曼的父親,是基督教路德教會的牧師,伯格曼從小在嚴格的基督教義中生活,他熟悉祭壇,祭壇櫃,耶穌受難的情景,以及彩繪的窗戶和壁畫,但由於童年時期,父母對他過分嚴苛的教育,不近人情的體罰,讓伯格曼在長大後,對於這種嚴苛的教義,產生了抗拒。
小時候,伯格曼經常因為尿床或其他小事情,而被當牧師的父親毆打,甚至關在壁櫥裡。年輕時的伯格曼進一步承認,他八歲時失去了信仰,這無疑是因為做牧師的父親,並沒有對他心存仁慈,而使得他對上帝的仁慈,產生了早期最樸素的懷疑。
所以,在《第七封印》裡,伯格曼展現了上帝的沉默,同時通過信徒的狂熱,給人留下這種印象:上帝,不是福音的仁慈,個人和慈愛的創造者,而是接近盲目和亢奮,非人格化的木塑般的存在。
他曾在傳記裡一次又一次表示:對我來說,那個時候的最大問題是:上帝存在嗎?還是上帝不存在?如果上帝不存在,那我們該怎麼辦?
他試圖清除宗教習俗和迫害的醜陋方面,但由於這種信仰上帝的習性,從小被培養,堪稱根深蒂固,又使他難免陷入自我懷疑,所以,正如標題《第七封印》所暗示的那樣:當第七次封印破裂之後,生命的奧祕是,上帝的神祕,都將會被揭示出來。
上帝在沉默,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伯格曼在求索。
如果上帝開口了,上帝顯示神蹟了,那麼伯格曼的質問則沒有立足之地。
而伯格曼也好,布洛克也好,一遍一遍的在追問,上帝卻依然沉默著,那麼,上帝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
布洛克的角色,很容易讓人想到英雄主義的堂吉訶德,儘管布洛克在精神上完全趨於困惑和黑暗,堂吉訶德卻是樂觀和堅信的,但是他們都有一種騎士的執拗和堅持,在死亡的檢索中,尋找生活的意義,尋求靈魂的救贖。
在這個過程中,布洛克遇到了一個雜技表演的團隊,一個頭腦愚笨的鐵匠和他慣常出軌的妻子,一個認為是女巫並被處以火刑的女孩,一群傳教的落魄的十字軍東征部隊,以及一個樂觀的雜技表演者,和他善良的妻子,可愛的女兒……
所有這些,都營造出一個神祕而百態的人間景象,讓觀眾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中,陷入對宗教存在與否的思考。
電影幾乎是沉默的,這種沉默伴隨著沉思的威脅,頑強的思考,以及絕望般的困惑,似乎在等待一個迷茫的人,從令人窒息的陰影中爬出來,在美感和絕對的抑鬱中,構建電影的敘事格調,也展現一個活生生的靈魂,在宗教中的困境和求索。
可以說,想要解讀電影的答案,就需要解讀伯格曼對於宗教的思考。
伯格曼在前期,幾乎處於一種精神困境之中,瘋狂的,殘酷的研究宗教,這個時候,他認為:基督教神的思想具有破壞性和極高的危險性,對人類充滿了風險,並在人的體內帶來黑暗的破壞性力量,而不是相反的博愛和仁慈。比如十字軍東征,以愛為名義的屠戮,殘酷而畸形。
但是,當了1960年之後,伯格曼顯然採取了一種,更人文主義的立場,他對宗教的研究變得輕鬆,潛意識裡,他開始接納宗教,而不是過分的抵制和質疑。他開始理解宗教存在的價值,他開始和他早期排斥的信仰之間,產生了某種共存與和解,就像一個被原生家庭傷害的孩子,最終只能在和家庭的和解中,完成自我的和解。
造成這種轉變的是,伯格曼個人生活的和解,這種趨勢,在這部1957年拍的電影中,已經得到了預示。
當布洛克思想複雜,疑慮叢生,痛苦萬分時,生活在當下,簡單而樂觀的雜技演員,和他的妻子以及女兒,卻躲避了死神的追蹤,成為唯一存活下來的人。
而他們可以活下來,是因為樂觀?還是希望?又或者是愛?
也許全部都有,因為自此之後,伯格曼多次表達了,愛也好,希望也好,對於人類社會,是多麼必須和重要。
但在這之前,伯格曼的困惑,不僅是他自己的困惑,還是一個時代的困惑。
儘管伯格曼的一生,都在探討一些晦澀的主題,追求永恆的答案,這些問題的解答,對於每個人都至關重要,更是每個時代需要面對的問題,但是熟悉他的人依然清楚,伯格曼的電影充滿了強烈的個人情緒,不僅因為他風格獨特,還因為他從始至終,都在驅逐自己的惡魔。
因為他的電影中,總是敢於在公開場合問我們每個人私下問的,最親密和最私密的問題,因此讓人有一種被觸犯和冒犯的不適感,但又能在其中產生強烈的共鳴。
這是伯格曼的電影,永遠不會過時的原因。
伯格曼的電影,永遠在陰沉和無憂無慮,殘酷和玩笑之間,做著細緻的平衡和拿捏。所以,每次和死神的相遇,都充滿了微妙的戲劇性,每次兩位騎士之間的對話,都充滿了戲謔和幽默。
伯格曼用這種手法拍電影,不是為了單純的調和,更是為了在狂暴的歡樂中,突然抓住我們的喉嚨,毫無防備的暴露我們的軟肋,並進而將我們帶入黑暗的中心,成為拷問者,而非觀看者。
伯格曼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不僅依賴他對內心的深刻剖析,抓住了人性的相通之處。
更是在於,他對時代的叩問,不僅具有時代的獨特性,還有每個時代的共通性,典型性。
十四世紀,一場延續百年的黑死病,在歐洲的大地上肆虐,讓大地上的生靈,無時無刻不體味著恐懼和威脅。
一場持續數十年的十字軍東征,最終以黯然的方式,慘烈的方式收尾,似乎是對這場災難的某種註解和註腳。
很多歷史學家都認為,從整體上來看,14世紀晚期是一個陰鬱的時期,黑死病,饑荒,女巫迫害,法國和英國之間的百年戰爭,十字軍東征的潰敗,教皇分裂等災難性事件,都加劇了時代的黑暗性。
伯格曼無疑將各種事件,做了一些雜糅,比如十字軍東征要發生在更早的時候,而大規模的女巫迫害,則發生在15世紀,但是伯格曼將它放在同一個時間段內呈現,則就放大了時代的悲劇。
當這種奇怪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時,一種世紀末的黑暗,頹廢,神祕,虔誠,全部用一種混合的方式呈現出來,讓人困惑而迷茫。
而伯格曼拍電影的時代,處於五十年代末的冷戰時期,受第二次世界大戰和軍備競賽的威脅,迫在眉睫的二元意識對立,應運而生的搖滾,嘻哈,大麻,精神的困頓,年輕群體的燥熱和冷漠,使得伯格曼試圖通過混雜著複雜氣氛的十四世紀,來展現和解答這個時代的困惑和信仰問題。
伯格曼抓住全世界普遍存在的恐懼,和虛無主義氣氛,以哲學探究作為載體,在清除自己內心惡魔的同時,接受死亡的恐懼,同時用電影製作的印章,象徵性意象,展現信仰坍塌後的世界。
奇蹟在於,伯格曼的天才使他能夠反映冷戰時代的恐懼感,同時又超越了它,因此《第七封印》繼續通過對宗教,死亡,自我犧牲和痛苦問題的複雜研究,來迷住每一代新生代的人群。
因為對於每個時代來說,大的災難性事件,都必將製造迷惘的一代,信仰坍塌的一代,這種充滿預言性質的預言者,是連結每個時代的紐帶;這種充滿悲觀情緒的悲觀主義者,也是每個時代的倖存者。
因為當社會瓦解,促使人們團結在一起的信仰,也發生了坍塌時,隨後的信仰危機,必將引發認知系統的崩潰,部落主義的盛行,個人和時代的困惑。
所以,這種相通之處,註定了《第七封印》,必將成為一則永恆的寓言。
在迅速世俗化商業化的今天,原子彈的威脅,持續的種族主義擴張,人類的精神疲憊,都在昭示著,伯格曼的探索,具有永恆的價值和意義。
從一定程度上來看,伯格曼的個人惡魔,何嘗不是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惡魔;伯格曼時代的困惑,又何嘗不是每個時代的共同困惑?
伯格曼曾寫道:在我的影片中,十字軍從十字軍東征返回,而今天的士兵從戰爭中返回。在中世紀,人們生活在瘟疫的恐怖之中。今天,他們生活在對原子彈的恐懼中。《第七封印》是一個主題,這是很簡單的比喻:人類,對上帝永恆的搜尋,以死亡作為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歸宿。
死亡總是在我們身邊,但是春天每年都來一次。
如果,人類永遠在尋求上帝和信仰,如果死亡,是我們所唯一能肯定的歸宿,那麼,人,該如何生活下去,又該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生活呢?
在電影接近尾聲時,死神引導著我們之前熟悉的六個角色,整個電影中代表各種形象的角色,代表百態眾生的角色,在與死神共舞的狀態中,走向了死亡。
作為剪影的形象存在,意味著他們被剝奪了個人身份,成為整個人類的代表。
而約夫和米亞,以及她們可愛的女兒,成為了唯一躲避死神狙擊的人。
我在想,最後的一幕也好,最後的結局也好,其實傳達了伯格曼的核心思想。
第一,死亡並不可怕,走向死亡的眾人,是在一種平和與虔誠,安詳與喜悅中,跟隨死神離開的。
第二,伯格曼試圖暗示我們,普通人,應該像約夫和米亞那樣生活,才能真正不懼怕死亡,而又真正的享有人生。
對於第一點來說,克服對死亡的恐懼,需要一個人經歷很多生活的體驗,想通很多事情之後,至少是對死亡有深刻的理解之後,才能擁有的心態。
而像約夫和米亞那樣的生活,則是我們每個人努努力,都可以實踐的生活方式。
與布洛克在信仰和自我追問方面的可怕困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約夫天然簡單的生活方式。約夫是一個瘦弱的,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男子漢氣概的男人,但是他想象力豐富,內心樸素善良,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非常好,而且他正在嘗試寫歌。
可以說,在整個被颶風襲擊後的破敗世界裡,約夫和米亞的生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因為她們一家三口,即便是在瘟疫肆虐,在顛沛流離中,也不忘記享受天倫之樂,享受Sunny和草地,簡單食物的美好。
他們在翠綠的樹林裡,聽小鳥唱歌,在Sunny普照的草地上小憩,她們彼此相愛,理解, 她們活在此時此刻,活在當下,活在每一種體驗中,所以,她們成為了唯一的倖存者。
在布洛克遇見約夫一家時,米亞用牛奶和採摘的野草莓招待他們,布洛克因此發出了一段充滿啟發意義的感慨。
騎士布洛克說:當我和你們坐在這裡時,一切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和不真實……
我會記住這一刻,這祥和的黃昏…還有野草莓和牛奶,你在暮色中的臉龐,米克爾的睡姿,約夫彈著魯特琴。我會竭力記住我們說的每句話,我會小心地珍藏這段記憶,就像捧著滿滿一碗牛奶一般小心,這會是我生命中閃光的一刻…
米亞給布萊克的牛奶和野草莓,象徵著人世間最簡單的快樂。
在觀看這一段時,我幾乎可以聽到伯格曼的質問:為何我們在生命的複雜性中,失去了真實的生活,為何我們不能將自己,投入這最簡單的快樂之中,在Sunny和微風中,在樸素的食物和體驗中,享受生命的饋贈。
正是這所有免費的,造物者最慷慨的饋贈,可以讓我們免除精神的疲憊,財富的追逐,心靈的荒蕪,生活的泡沫。
因為,正如電影所展示的那樣,布洛克無時無刻的困惑也好,約夫的單純生活也好,都使我們意識到一件事情:信仰和信念,就像愛一樣,註定要受到傷害,這種傷害有時不僅是情感上的,還是更深層次的靈魂上的傷害。當你為一個單一的信念和信仰,而賭注自己的一生時,註定要面對坍塌的絕對性危險,帶來生活的崩塌和懷疑。但是,在一個沒有意義和真理的世界中,保持內心的愛和希望,擺脫對死亡的恐懼,享受造物者慷慨賜予的Sunny,是我們唯一可以獲得救贖和撫慰的機會。
可以說,約夫和米亞教會了布洛克:精神上的救贖,不在於試圖逃避死亡,以及辨別真理和神是否存在,而在於簡單的生活,有意義的愛,善良和人性的舉動。
如果了解伯格曼,你會發現他的作品有一個弧度,代表了他不同時間段的思考。
年輕時,他思考社會和政治問題,中年時,他拷問信仰和上帝,晚年時,他轉向於回憶,通過對人生各個階段的回憶的摘取,對那些最美好事件的呈現,來展現哪些事情,才是我們的生命中,最值得追尋的東西。
而在這種思考和展示中,伯格曼使我們意識到:
儘管上帝永恆沉默,但他已經賜予了最慷慨的饋贈;
儘管有確定的死亡,但生命仍然值得我們過活;
儘管死亡總在我們身邊徘徊,人生充滿了意外,但是春天每年都來一次,希望也無處不在;
就像伯格曼在自傳裡所寫的那樣:我們一生都在想死亡,以及隨後發生或未發生的事情。而幸福有時是如此簡單,通過音樂,我有時可以找到線索,比如說巴赫。
美好存在於簡單的生活中,也只有在體味簡單事物的美好中,人類才能真正體驗活著的勝利。
小時候,他父親在斯德哥爾摩附近的鄉村教堂裡傳教,伯格曼有時會隨同父親一起,雖然他對枯澀的概念不感興趣,但是教堂低矮的拱門,厚厚的牆壁,永恆的氣味,有色的Sunny,中世紀畫作中奇怪的植被,天花板和牆壁上的雕刻人物,顫抖而神祕的宗教世界,給予了一個孩子豐富的意象世界。
從那時開始,他的腦海中包納著一切:天使,聖人,巨龍,先知,魔鬼,人類,天堂裡的蛇,約拿的鯨魚,啟示錄的鷹……
正是這些,讓他創作了死亡最後帶領著人群,走向遙遠地平線的場景。
每當我看伯格曼的電影,讀他的傳記,我總有一種感覺,生命的體驗,從視覺到觸覺,從感官到心靈,都得到了極大的延申和衍生。
原來,匱乏的從來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我們自身。
死亡也從來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所滋生的膽怯和懦弱,侷限和狹隘。
人,一旦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全身心的投入生活之中,就能體味到無處不在的意象,時常湧現的靈性之平和,以及對生活和造物者的感恩。
如此,即便人生面臨至暗時刻,也會體味到活著的溫存。
即便我們都是被死神追逐的人,也會體味到人間的馥郁和芬芳,Sunny和美好。
文 | 巴黎夜玫瑰
圖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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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死神 那麼肯定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