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部分人還在回味春節假期不想上班的時候,薇婭發了條影片,回顧來過她直播間的明星,如同交上一份光彩熠熠的工作總結。
在平行世界中,可能有無數個失敗形態的薇婭:出一張專輯就銷聲匿跡的歌手,在疫情中服裝店倒閉的中年女老闆,沒熬到紅利期就放棄了的主播。
但在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我們或者圍觀、或者親自參與了薇婭的成功。
這份成功體現著不同網際網路程序中人與“系統”的關係,也幾乎是一個人能達到的極限。
有才能的人,比普通人更容易為夢想窒息,因為他們往往更自信覺得自己可以。
讓薇婭走了一段彎路的夢想是當歌手。
李宇春在湖南臺拿到超女冠軍的2005年,薇婭在安徽臺的選秀比賽《超級偶像》拿了冠軍,張傑和許慧欣給她頒獎。
右二是薇婭
那時她還在用黃薇這個本名,初舞臺選了王心凌的《愛你》,和隊友穿著大紅大綠的學生服跳舞。
比賽完她就成功簽約到選秀的聯合主辦方環球唱片,跟張學友和陳奕迅成了同事。
但按照公司規定,她作為新人要先去做藝人企宣,給各大網站發通稿;還幹很多雜活,陪張敬軒錄過節目,還給當時爆紅的薛之謙買過衣服。
這份工作光鮮亮麗,但薇婭每天如坐針氈。被要求“多棲發展”去試戲,去和周杰倫林俊杰拍廣告;也被盯著必須穿什麼衣服、不能吃什麼東西。
就是離歌手夢越來越遠了。
只待了一年,她就換到天浩盛世公司,跟兩個說唱老哥搞了個組合THP,搖身一變成了女rapper。
這是一個跟如今“帶貨AI”薇婭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那時相當有個性,藝名叫“THP魅惑-Lil V”,充滿非主流氣息。
甚至因為過於有個性,MV遭遇禁播。當時有樂迷認為,這是第一支公司花大錢製作的嘻哈MV,是“國內嘻哈樂的里程碑”,比《中國有嘻哈》早了十年。
即使如此,薇婭很快還是放棄了。她在自傳中寫了原因:“這份工作中有太多因素不受我控制……而且這個行業並不是一條路拼到底就能做出成績來,有太多勤奮努力、才能出眾的同行勤勤懇懇卻銷聲匿跡。”
只要不能對自己的生活有完全的掌控權,她的不安全感就會上湧。
她回到自己熟悉的服裝老本行,這件事不用等待、很有邏輯,而且在21世紀初,那個遍地都是沒被滿足的需求的年代,只要肯動腦筋和下苦功,生意不會差。
薇婭把這兩項都做到了極致。
她和當時的男朋友、現在的老公董海峰從剛開始做生意就很會抓機遇。
在03年非典的時候,用極低的價格在北京動物園批發市場包了一個位置很好的檔口;又在08年奧運會時察覺到進京物流受阻,迅速把生意搬到西安。
他們可能是最先開創“男裝女穿”風潮的人,買回男款最小號,給薇婭搭配一整套穿在身上,總能成為爆款,跟市場裡其他從杭州、廣州批發回來的女裝風格完全不同,特別吸引附近北京舞蹈學院的學生。
他們後來把這種風格帶到西安,門頭用Led粉燈,店內裝修都用黑色系,就更顯得稀奇。第一天生意就回了本,後來又接連開了六家店。
市場裡別的商家都只做批發,下午就嗑瓜子閒聊,碰上散客來詢問都懶得搭理,嫌量少、麻煩;只有他們的店熱情接待散客,後來零售營業額甚至超過了批發,佔到店鋪總收入的60%。
因為薇婭身上穿的主推款經常一天賣上百件,他們倆也開過自己的廠子。
薇婭在自傳《薇婭:人生是用來改變的》一書中回憶,每晚盯著工作出貨時,他倆就在工廠門口買一屜杭州小籠包,坐在臺階上邊吃邊計劃明天該做什麼。
半夜等到貨出來,早已沒了公交,他們就把貨裝到三輪上蹬回家,睡到凌晨三點半,薇婭起床化妝,準備去開店。
她就像《阿飛正傳》裡張國榮講的那隻無腳鳥,“只可以一直飛啊飛,飛到累的時候就在風裡睡覺”。
其實在靠直播火起來的十幾年前,從薇婭16歲第一次離開安徽老家到北京闖蕩開始,就一直是這樣不分晝夜的節奏。
她那時借住在郊區的親戚家,每天要擠四小時的公交,下車直想吐。
在自傳中,回想起櫃檯“穿版”的工作,她也覺得那會兒真苦。她要展示的服裝都是下個季度穿的,所以經常在最熱的七八月裹著秋天的大衣,連續站六個小時,不停給客人介紹。
她也不斷表達:“我不怕累,只怕沒有機會。”
但這份勵志恐怕絕大多數人受不了——僅僅是“每天凌晨四點爬起來化妝”這一項準備工作,就足夠讓所有女生感到窒息了。
她選了條難走但可控的路,一直爬到頂點。
2020年,當她以全年202億的脫水業績成為絕對的第一帶貨女王時,那個曾經冷落她的娛樂圈已經圍著她轉了。
正如她老公十幾年前曾經是林依輪背後無名無姓的伴舞,如今已是簽下林依輪當主播的公司老闆。
眾多明星爭著在她直播間露臉,她也是第一個在直播間賣電影票、做影視綜藝宣傳的主播。
她跟其他明星一起上播,除了用變聲話筒等小道具活躍氣氛、勸嘉賓多吃她準備的果盤和零食,在交談的時候有時會顯得尷尬,跟對方不在一個頻道上。
最典型的就是大張偉來當嘉賓的時候,她多數時間只能在旁邊笑,但接不住梗。
薇婭:“我是聽你的歌長大的。”
大張偉:“那恭喜你長大了。”
薇婭:“大老師來我心理壓力特別大,怕你說話我接不住。”
大張偉:“我又不是你兒子,你接我幹嘛?”
……
薇婭身上沒有大張偉那種娛樂性和明星感,她也經常在採訪中總結“我是個無聊的人”。
但這些都不重要。
就像陳思誠帶著“唐探3”來她直播間宣傳時,薇婭問他“為什麼選擇來到這裡?”陳思誠很直白地說:“因為你紅。”
2020年,薇婭又出了一首新單曲《晚晴》,上線後很快在網易雲衝上周榜前三。
這時誰也不會再想起當年那個偶像練習生黃薇,或者說唱歌手Lil V。
人們只會聯想起馬雲找王菲合唱《風清揚》的樣子。
薇婭常被叫作“時代選中的人”。其實時代選中過很多人,但至今只剩薇婭“倖存”。
那時候,時代給予的紅利比任何選秀比賽都公平。
但機會擺在眼前,能不能看到、敢不敢要、拿到手裡是否承受得住、能否在當前優勢的助推下成功吃到下一波紅利……每一關都得脫胎換骨,九死一生。
薇婭心想“淘寶開的直播肯定不是娛樂型的,一定和店鋪有關,能帶來流量”,於是立刻答應要做。
對方在電話裡給她講了規則:每天必須至少堅持兩小時,如果斷一天,就會被取消直播許可權。
她就在惠州的酒店開了第一場直播,然後很快提前結束假期飛回廣州,日復一日上播,有時推薦服裝,有時就硬著頭皮跟人尬聊。
帶貨一哥一姐早期工作圖
那也是淘寶直播業務上線的第一個月。
最先開始電商直播的,其實是當時最熱門的導購網站“蘑菇街”,之前它透過引流到淘寶,一年就能拿走淘寶幾個億的佣金。
導購網站壯大起來開始威脅電商的利益,淘寶決定不再扶持蘑菇街,他們被迫轉型才想到直播的主意。
蘑菇街直播列表頁面
看到蘑菇街的直播起了效果,兩個月後淘寶就正式入局。
又過兩個月,當時的淘寶直播負責人古默舉辦了一場叫“連秒10小時”的直播比賽,比拼一小時內的下單量。
結果薇婭的戰績遠超第二名,好到讓古默覺得她在作弊,他直接聯絡上薇婭,第一句話就問“你是不是刷單了”。
其實只是薇婭和董海峰把線下店的經驗搬到了直播中:為了節省換衣服的時間,他們就給薇婭搭配一整套,從服裝到配飾全都能下單。
從那以後,薇婭的直播間和淘寶直播的系統互相助力,變現效率越來越高。
據《人物》薇婭專訪,董海峰為了增加直播期間的轉化,想了一招:只有直播期間跟客服“打暗號”才能享受降價,其他時候是原價。
這是如今看來最基本的操作,但當時淘寶的技術還不支援自動處理,他只能一個個手動改價,“(打字)打得手斷掉了”,用這種硬拼的方式把淘寶分配給他們店鋪的流量更多地變現,也自然享受到了更多的流量傾斜。
後來薇婭創造過賣皮草“一夜賺一套房”的神話,這才真正出圈吸引大量人開始做主播;
她也在剛開始賣食品時被觀眾看笑話,說“怎麼會有主播在賣米”,但她難受完還是堅持做,直到把直播間做成百貨商廈,“負一層到最頂層的東西都能賣出去”。
淘寶直播也從APP裡刷不到入口的小專案,成為全天候霸佔最重要資源位的核心業務。
而那資源位上往往出現的是薇婭,總是扎著高高的馬尾,氣色好到根本看不出每天至少工作到凌晨四五點。
系統裡最拼命的追隨者,逐漸成為系統本身。
薇婭的同事們辦公桌上總有這些東西:永遠拆不完的樣品,永遠來不及吃的營養補劑,永遠不關機的電腦和幾千條未讀訊息。
每晚四小時直播算是一天的開始,凌晨下播跟著薇婭開復盤會、挑選新品,經常在後半夜準備會客和採訪。
員工們的另一半,要麼忍受異國戀一般的時差,要麼乾脆也加入這家公司。
每到“雙十一”等重大電商節點,所有人都變成無腳鳥,在大量的快遞箱和堆滿樣品的貨架間飛來飛去。
同時,公司裡掛滿“雙十一創奇蹟,買房買車都隨意!”這樣直白的標語。
想跟隨這位第一主播,需要考慮的問題不是“我還有機會嗎?”而是“我能不能連續熬夜,甚至熬通宵?”
最初發掘了薇婭的古默如今已經是薇婭經紀人兼公司高管,他經常感嘆“薇婭太能熬了”,和愛說話、愛折騰一樣,都是薇婭明顯異於常人的天賦。“想拍到薇婭疲憊的照片,幾乎是不可能的。”
薇婭至今仍然是公司裡最拼命的人,各個業務都在操心,常在臨近開播的時候帶著滿胳膊口紅試色,匆匆往嘴裡扒拉兩口新品,同時用1.5倍的語速指出同事的疏漏。
有人扛住了這種填充進生命每一秒鐘的壓力,有人身心俱疲地離開,更多人給這家常年招聘的“直播界大廠”投著簡歷。
所有想趕上風口的人,都馬不停蹄地困在系統裡。
薇婭這兩年總提到,自己停播一天,背後的幾十家供應商工廠就要停產十幾天,可見她的絕對地位。
這樣又如何?她也無法得到什麼特殊的寬待,只會因為和直播體系緊密的繫結,而更加深入地自我剝削。
《我見View》在給薇婭拍攝的紀錄片中捕捉到這樣一個場景。
在一個會議上,薇婭被通知雙十一的前後兩天,官方要求必須完成0點到2點、1點到4點、7點到24點的每天三場直播。
她仰頭嘆了口氣,明顯露出疲憊的表情。
她很快問:“大家都這樣嗎?”
得到的回答是“只要在前三的主播,全部要All in”。
薇婭顯而易見地失去了自由的時間,也在失去犯錯的餘地。
她最大的“黑歷史”之一,就是在直播時提到“我絕不會說一款洗面奶好用死了”,被質疑內涵李佳琦。
事後道歉時,她說模仿的“那位朋友”是張大大,不是李佳琦。網友們並不買賬,並且繼續指責她道歉時讀稿,沒有誠意。
而諸如產品質量差、貨不對版等大小“翻車”事件更是不時上演。
薇婭說:“我覺得很心酸……但我自己選做全品類,我一定要把它們播完。”
不到一分鐘,她擦完眼淚抬起頭:“好了我們繼續抽獎,對不起大家。”
根據淘寶平臺的資料,去年疫情最嚴重時,平均每天新增3萬多家淘寶店鋪,開直播的電商增加700%;除了淘系,各大網際網路平臺相繼入局電商直播,就連做遊戲和秀場直播的平臺也不例外。
文章中受訪的一位小主播參與了天貓推出的綜藝《爆款來了》,跟其他幾十位同樣“查無此人”的主播PK帶貨。
這場“主播101”綜藝做了兩季,只在豆瓣上獲得2000多條評價,但仍然是許多主播求而不得的露臉機會。
一些直播機構用網際網路公司常用的“A/B test”去摸索平臺演算法規則。兩個主播互為對照組,只在直播間標題、圖片等小細節上做改變,看哪邊流量更好,就批次複製到更多主播身上。
系統愈發成熟,系統裡面人的異化程度也愈發深刻。
連消費者也一樣,在主播喊“不要睡覺”的聲音裡強打精神,跟隨“3、2、1,上鍊接”的號令一遍遍衝刺,讓整個迴圈加速。
在幾乎所有關於薇婭的公開採訪中,她的表現都非常得體,偶爾透露的焦慮和無奈也在理性可控範圍之內。她始終是她應該是的樣子,完美到有些乏味。
但有一個值得玩味的例外,就是《十三邀》,因為提問者許知遠是個不用淘寶的人。
因為他的在場,我們才久違地思考那些消費之外的問題:
我們為什麼熱衷消費,為什麼需要把精神性寄託在具體的物質上?為什麼除了消費,我們如今再難找到其他證明自我的方式?
薇婭和許知遠站在系統內外的兩極,一個成功適應並影響了時代,一個希望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而絕大多數普通人夾在中間浮沉,沒有辦法逐浪潮頭,卻不甘心始終埋沒在浪底,同時感受著過勞和徒勞。
但比起薇婭們,普通人也擁有更多暫停的權利,偶爾站到“勞作——消費”的迴圈之外,去看看生活是否有另外的可能性。
就像《倦怠社會》裡寫到的,就算倦怠感難以避免,我們仍然可以停下來,“在下午的陽光裡坐著,交談或沉默,享受共同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