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這位女神,時而華麗,時而樸素。
為了掙錢,她絕大多數時間打扮得紛華靡麗。
某些時候,她會以樸實無華的狀貌出現,令到觀眾一下子無從適應,又驚喜交集。
《天水圍的日與夜》, 就是電影女神素顏時的樣子。
①王晶的神助攻從好萊塢編劇的角度看,這是一部再糟糕不過的電影。
沒有角色的成長,沒有懸念的設定,沒有明顯的矛盾衝突,只有無趣和瑣碎的生活片段。
這樣的劇本能得到投資,簡直是個奇蹟。
在香港電影產業資本萎縮的大環境下,連成名的大導演都難以拿到足夠的資金拍片,不得不選擇北上。
已經拍出《女人四十》等佳作,金像、金馬獎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都拿到過的許鞍華也不例外,她拿著幾乎沒有商業元素的劇本,自然是到處碰壁,無法成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從1999年收到學生呂筱華的劇本,到確認啟動拍攝,許鞍華等了足足有8年。
能夠奇蹟般地等來投資,並非是香港電影的大環境變好了,而是剛好有了一個社會熱點可以切入。
2004年,香港天水圍社群發生一宗慘絕人寰的命案。僅僅三年後,同樣的地點,相似的慘案再度發生,震驚全港。周潤發在接受採訪時就提議說,“天水圍”的地名應該改一改。
天水圍遠離香港的市區,交通非常不便,裡面的居民一般都難有體面的收入。說不好聽一點,這裡就是香港的貧民窟。
許鞍華覺得應該拍一部相關的電影,來探討天水圍的悲劇。
於是她去到天水圍實地調查,沒想到當地的居民完全不像媒體渲染地那麼淒涼,反倒是很祥和安樂。
這時她想起了呂筱華的那個平淡無奇的劇本。
如果把故事背景變成天水圍,那電影就多了一個賣點,有了引發更多人關注的條件,從而有了拉到投資的可能。
可能許鞍華自己都沒想到,願意援助之手的人,居然是王晶。
沒錯,就是那個被很多人認為是爛片王的王晶。
他的影王朝影業拿出了100萬給許鞍華。一個一向注重電影商業性的導演,卻成為了文藝片的投資人,送上了一次神助攻。
只是100萬的成本只能算是“低保”,許鞍華放棄了她一貫使用的膠片,轉用數字影機。
電影的定位也變成了電視電影,片長是規整的90分鐘。
如果用膠片,《天水圍的日與夜》肯定會更加有味道。許鞍華在影片中插入的老照片,就非常有韻味。
但許鞍華卻表示,即便有錢,她也不會用膠片去拍。
在看懂電影之後,大概就能明白她並不是為了宣傳,強行尬吹數字技術。
這次她索性是徹底拋開了膠片所帶來“電影感”,丟掉了那些花哨的電影技法,用極其精簡的方式呈現故事。
結果,《天水圍的日與夜》就成了一部和現實生活一模一樣的電影。
《一一》有句臺詞說,如果電影和生活一樣,那人們為什麼還要看電影啊?
確實,《天水圍的日與夜》上映的時候沒什麼人看,票房幾乎為零。
直到電影在香港金像獎6提4中,拿下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等重要大獎,才引起了更多人的關注。
有著口碑上的成功,許鞍華才得以實現原本的想法,把反映天水圍慘案的電影拍了出來。
那就是任達華和張靜初主演的《天水圍的夜與霧》。這部電影的投資比《天水圍的日與夜》多了10倍,投資人依然是王晶。
②傳統鄰里文化的偉大勝利《夜與霧》直擊社會的殘酷,《日與夜》洞悉生活的溫情。
與其說許鞍華是在講述故事,不如說她是在記錄故事。
記錄天水圍居民,乃至是整個香港低收入人群的日常。
序幕中,簡單的幾個動作,觀眾都會倍感熟悉。
工作。
在家看電視。
吃飯。
晾衣服。
正如英文片名“The Way We Are”,生活就是這樣的。
沒有了電影語言的修飾,生活的細節被極限放大。
在買牛肉的時候,跟老闆說的是10塊,而不是多少斤多少兩,因為幾斤幾兩還要算價格,又擔心老闆切多了,超過了預算,還不如干脆報個價格直接。
在超市買糧油的時候,為了區區三塊錢而猶豫不決。
在經濟拮据的時候,別說三塊了,一塊錢也會影響購買的決定。
甚至不用1塊,一包紙巾,一個塑料袋就可以了。
他們就這樣在天水圍度過每一個日和夜,沒有太多的起伏,就連參加喪禮的部分也是波瀾不驚。
唯一比較煽情的,是貴姐回憶起了痛失丈夫的那一天。
沒有了丈夫的貴姐和兒子張家安相依為命,她到超市工作,憑藉一己之力支撐起全家。
她的母親和弟弟住在電影中提及多次,卻始終沒有出現的匡湖居。
那是香港著名的“富人區”,基本都是洋房別墅,與天水圍的密集高樓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很多香港明星都在這裡居住。
生病的母親躺在病床上喊著要吃燕窩,弟弟有意資助張家安到外國讀書,弟弟的女兒,也就是張家安的表姐讓菲傭煮飯,種種情節都說明了這個弟弟非富即貴。
但她怎麼卻住在天水圍?
通過貴姐母親對往事的回憶可以得知,貴姐十四歲就放棄學業,出去社會工作,供養家裡兄弟們讀書。
等她的兄弟都出人頭地了,她自己卻留守在天水圍,沒有讓兄弟們給自己在匡湖居買套房。
打麻將時她堅決要出自己輸掉的錢,月餅券的錢也想要還回去,透露出她倔強自強的性格。直接給錢她肯定是不要的,弟弟也只能是通過幫助張家安的方式來回報她當年的付出。
張家安還在上中學,剛參加完會考。
會考相當於內地的高考,在大學聯招中佔有決定性的影響。
出生在單親家庭的他略顯孤僻,同學叫他去玩什麼,他都不怎麼感興趣,只想著早點回家。
參加學校的基督教活動時,張家安更顯得與同齡人迥乎不同。
別人在探討怎麼和家裡人和諧相處的時候,他彷彿是一個外人,只是應付性地回答提問。
對於家庭關係良好的他來說,這種教會的幫助是多餘的。
貴姐母子的故事線反映了香港單親家庭,以及青少年成長的一種常態。
通過他們的質樸的形象,電影無形中為天水圍這個是非之地洗了白。
他們是天水圍的居民。
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和貴姐住在同一棟樓的樑婆婆則反映了香港獨居老人的問題。
她一個人買菜做飯,沒事的時候一個人發呆,獨居老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地平淡,且枯燥。
偶爾她會坐車到沙田看望女兒,只是由於天水圍的地理位置,這走一趟,其實要比去深圳還要遠,還要擔心會迷路。
她雖然是一個神志清晰的老人,但真要從天水圍搭公共交通去沙田,年輕人不拿個手機都可能會迷路,更何況是辨識能力退化的老人家。
在貴姐的幫助下,樑婆婆從一開始無時無刻面無表情,慢慢開始變得開朗。
她遠在沙田的親人沒有給到她足夠的關懷,但鄰里間卻可以補償。
如果非要給《天水圍的日與夜》確定一個主旨,一個作者觀點,那應該就是要著重表現貴姐和樑婆婆之間鄰里情誼的重要性。
她們兩人的家庭都有著缺失的部分,兩人的命運有著相似之處。
等張家安長大出去工作,或者到外國留學,貴姐就會變成像樑婆婆那樣的獨居老人。
她們各自的命運是容易令人同情的,不過當她們彼此連結,本來單調乏味的生活增添了濃墨重彩的溫情。
最後中秋節的聚餐戲,就是香港傳統鄰里文化的一次偉大勝利。
反觀現在家家大門緊鎖,多數人不知鄰居姓甚名誰的大廈,獨居老人們又要如何“解圍”?
《天水圍的日與夜》給出了一個回答。
與其祈求親人的關心和援助,不如像貴姐和樑婆婆互相幫助,就算生活在“天水圍城”裡,也可以悠然自得,至少人生的結局,不會變成一場悲劇。
許鞍華學到了侯孝賢的那一套,用鏡頭進入到了角色的生活,觀眾某種程度上成為了“窺視者”。
無論是《童年往事》,還是《悲情城市》,侯孝賢都沒有放棄戲劇固有的矛盾衝突,主人公的家庭都因為各種因素變故不斷,觀眾會因此關注角色的最終命運。
但許鞍華不僅是沒有用太多藝術性的視聽語言,而且連戲劇衝突也不設定。
所有的角色都不存在危機,觀眾無需為他們感到擔心。
這麼做很危險,沒有其他電影要素支撐,不光是觀眾看不下去,電影還可能會變成零碎片段堆積而成的爛片。
看看韓寒的處女作《後會無期》,就由於缺少視聽語言和矛盾衝突的支撐,導致他的電影感覺不像是一部電影,更像是抒情散文。
《天水圍的日與夜》在數碼攝影下,依舊讓人感覺是一部電影,而不是高清電視,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場景的有效設定。
許鞍華不愧是一個“電影老手”,一方面,她的場景完全不會因為成本匱乏而顯得簡陋,市井,屋村,商場,菜市場這些地方很熟悉,不過被她放到電影中卻不太一樣。
另一方面,她的場景都在有效地推動故事向前發展。
每個場景都具有兩個要素:時間和地點。
這兩個要素將事物固定在框架內。
一般地點分為內景和外景;
時間分為白天和晚上。
於是,場景的變換,意味著時空的變化。
貴姐開始從超市,回到家中,然後再去到酒樓,說明時間也在同步前進,“講故事”的感覺就出來了。
每個場景都需要向觀眾解釋必要的故事資訊。
開頭超市和家的兩個揭示了貴姐超市員工和母親的身份,學校揭示了張家安學生的身份等等。
隨著故事的推進,貴姐所處的場景越來越多,有電器鋪,醫院,靈堂,巴士,而這一切都是根據故事的起承轉合所進行的精心編排。
不同的場景有效連線,才形成了一條清晰的故事線。
還有很關鍵的一點是,沒有必要去展示出整個場景。
貴姐和張家安的家是出現次數最多的場景,但他們的家到底是怎樣的?
觀眾雖然“窺探”著他們的生活,卻很難直觀描繪出他們家的全貌。
因為電影中的場景很少是全部都表現出來的,許鞍華適當的選擇了留白,才令到這些日常的畫面變成了電影。
觀眾和角色仍然有著“距離”,所以才會感覺到那是一部電影,而非紀錄片。
《天水圍的日與夜》的口碑成功幫助香港電影在艱難的環境中開拓了一條新道路。
王晶的那一百萬,所起到的作用,所帶來的價值,已經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了。
在王晶的神助攻下,許鞍華證明了“素顏”的電影一樣能夠拿獎,為港片帶來榮耀,引起關注。
那麼,更多的大老闆會看到這類電影的價值所在,進而決定投資,即便明知是虧本生意。
之後,《一念無明》,《淪落人》等作品都跟上了節奏,票房甚至要比《天水圍的日與夜》青出於藍。
香港電影也猶如天水圍的居民一樣,在世界的夾縫中留有溫情,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