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影視行業尋找自己的神話體系時,“封神”成為一個可行又樂觀的選項。2019年以來,《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等幾部動畫電影陸續上映,後續系列作品也都在開發過程之中,而導演烏爾善已經拍攝製作多年的《封神》系列也將在2021年開始正式亮相。
為什麼現在的中國文化娛樂市場之中,有這麼多的“封神”題材?
首先,“封神”是一個鬆散而又豐富的神話傳說體系,為中國影視創作提供一套現成的靈感、結構和底稿。既給中國觀眾留下了記憶和印象,擁有便於理解的基礎,在劇情和人物上也沒有格外嚴格的要求,為現在的開發者們創造了一定的寬容空間;
其次,在一個本土文化興起的年代裡,“封神”裡面中國傳統文化的底色可以獲得新一代觀眾的認同,也可以在現在的政策環境之中獲得支援,同時,超級英雄的創作邏輯也可以和“封神”之中鮮明的神話人物相結合,修改原故事之中的反叛部分,產生一種版本的“中國英雄”。
作者 | 任彤瑤
春節檔激烈的院線電影大戰裡,出現了一部動畫電影:《新神榜:哪吒重生》。這是追光動畫封神系列的開篇之作,在哪吒之後,楊戩的故事將在2022年登場。
又是“封神”。隨著近年影視行業IP經營概念的興起、對自有文化體系的渴望漸生,封神這一神話母本被首先關注,在它身上,許多人看到了打造系列電影,乃至建立“IP宇宙”的可能。
同為神魔奇幻題材,對比西遊記,封神曾經是不那麼耀眼的IP。
要深究封神體系的起源,似乎很難有一個確切的原點,這是一個相對鬆散、開放的神魔概念框架。如今最為人熟知的封神文字,是明代小說《封神演義》(俗稱《封神榜》)在前人《武王伐紂平話》和《列國志傳》的基礎上,參考大量民間傳奇形成的。
故事主線是商紂王統治年間,人仙妖神四界圍繞滅商建周展開了漫長的鬥爭。最後武王建立周王朝,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人們以魂魄入封神臺,最終封神榜上分封了天庭八部365位正神。
這場大戰涉及的人物派系多而繁雜,闡截二教、商周兩朝多方勢力纏鬥,梳理起來有一定難度。儘管有姜子牙下山輔佐姬昌這一主線,但原著的劇情推進屢屢在不同人物與陣營之間轉換視角,不如西遊記師徒四人同行取經,共歷苦難來得清晰集中。
作為一個經典的中國奇幻故事母本,過去數十年間從封神衍生出的文藝作品其實也不少。1975年的《封神榜》動畫片是兩岸首次合拍動畫的嘗試,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哪吒鬧海》改編了封神中哪吒降生陳塘關的故事,在國際上獲譽無數。從1981到2014年,兩岸三地產出了多部以封神命名的大型電視連續劇,這些作品對封神的演繹更多是全景式的。
2019年彩條屋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巨大成功,讓更多人開始注意到以特定人物傳記形式發掘封神體系的可能。
對熱門題材嗅覺最靈敏的網大首先作出了反應。搜尋豆瓣關鍵詞,在2019-2020年以封神為題材已經上映的網大就有六七部,蘇妲己、李靖、楊戩等成為了主角。在國家電影局網站,以封神及相關人物名稱搜尋2019年後的立項名單就有16部電影。
影視行業對封神關注漸長,一方面是對西遊的改編越來越多,封神是一個相對新穎的藍本。本土視效工業的快速成長,也讓這類奇幻故事的畫面從“可以拍”向“能拍好”邁進。
加之向好萊塢學習IP系列化經營的理念逐漸獲得普及,行業對工業化有了更明確的追求。看向好萊塢,那些已經在IP宇宙上獲得成功的公司如漫威、DC,從漫畫到系列電影經營了近九十年,但新中國缺少能貫穿多個世代的多媒體作品與運營它的內容公司。
站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封神榜在文字與設定框架上的龐雜,反而成為其優勢所在。這場神魔大戰涉及人物眾多,敘述時空上留下未言盡的巨大曖昧空間,是試水IP系列化的礦藏。向封神這樣的神話尋求“宇宙框架”,成為一個相對易操作、低風險的選擇。
“封神”首先降低了觀眾的接受門檻。即便沒有看過文字全本的封神演義,其中的角色早就以短篇故事或者影視劇的方式深入不同代際中國人的文化生活。
神魔故事與佛道二教、民間信仰有極為密切的聯絡。透過口述傳說,民俗活動或宗教儀式,上至“天庭”,“佛祖”,“神仙”,“妖怪”等權力等級的抽象概念,下至“齊天大聖”,“哪吒”,“二郎神”等具體人物,一個普通中國人即便無法完全理清其中的流派與典故,也有大致模糊的概念。在此基礎上展開故事,不僅能降低再教育成本,也免去了紛爭之憂——封神的原著早已進入公共版權領域,而且神魔故事比涉及真實歷史的故事有更高的解釋自由度高。
對西遊的解構重建已經有很多,對封神的解構重建才剛剛開始。龐雜的人物派系讓這個文字在價值觀上天然具備多面解釋空間。
在A面,天道成為推動一切向前的至高規律,邪不壓正的歷史走向符合當下主流價值觀的需求;在B面,解構一些具體人物,能展現出“人與天鬥”其樂無窮。正邪相摻相剋的矛盾勾連,讓封神中的每個人物都有機會做自洽的英雄,人們向來愛英雄。
極具反叛張力的部分自然被隱去,但餘下的改造空間仍算豐富——在這方面,動畫電影率先走在了前面。比如哪吒可以在《非人哉》中變成面冷心熱的正太;可以在《魔童轉世》中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與父母和解、和敖丙聯手;也可以在《新神榜》中轉世成為下城區的底層少年,為反抗大企業的支配悍然出擊。寬鬆的文字帶來近乎無限的自由,根據現代審美與市場需求變化,一千個編劇可以有一千個封神。
相比動畫,製作成本更高的真人影視或許稍慢一步,但也野心勃勃。
烏爾善擔任導演的《封神三部曲》已在路上,這個系列電影單是劇本開發就歷時五年,編劇團隊分為幾個不同部門,策劃部門負責梳理原著價值觀,編輯團隊負責寫作,還有專家顧問團。據稱劇本從《封神演義》與《武王伐紂平話》中尋找靈感,參考了古希臘悲劇三部曲的架構,是中國電影史上首部三部連拍的電影作品,對工業與特效流程做了大量升級。
烏爾善接受新華網採訪時表示,拍攝這個系列的初衷,是要用當代電影語言重新闡釋中國經典故事,“希望更多國人瞭解自己的文化,更清晰地認識自己”。他認為一個好的電影專案,能讓觀眾、製作與投資各方都滿意,電影商業性和嚴肅探討之間存在平衡空間,值得導演努力——他無疑在“封神”中看到了這樣的可能。
但這些改造能否自圓其說,形成真正的“封神宇宙”,如今還沒有確切的答案。
去年彩條屋推出的《姜子牙》在口碑上遭遇滑鐵盧是一個參考。《魔童降世》攬下近50億票房後,觀眾對《姜子牙》的期望被迅速拉高,彩條屋也對重新解讀封神文字有獨特看法。
一群才華橫溢的動畫人為這部影片工作了4年,單是劇本就修改上百次,對製作風格與流程的探索梳理也經歷了很長時間。上線4天,影片票房突破10億,但伴隨而來的是急速下降的觀眾評價,和《魔童降世》對比鮮明。
最明顯反映在人物形象上:比如在《魔童降世》中出現的申公豹身材瘦削、心思陰沉,對師兄姜子牙充滿妒忌。在《姜子牙》中,申公豹卻成為渾身腱子肉,追隨師兄的活潑大小夥。前期宣發聯動中存在感十足的魔童版哪吒,在姜子牙正片中一次都沒有出現。
這或是以後封神系列要打造“IP宇宙”必然遇到的挑戰。
在一個陣營眾多,利益關係複雜的世界裡,要如何確定每一個單獨影片主角的性格,如何塑造他們的故事與動機?當這些被重構的主角決心行動,他們會對整個封神體系的力量平衡帶來怎樣的影響,各方勢力如何處理不同行為的後果?這都是在開發階段就需要考慮的問題。
漫威與DC的方法是,在時空的橫軸上作延伸,透過創造多個與主線分離的平行宇宙,容納更多不同的角色分身,讓故事能順利推進。
在電影最後的彩蛋中,預告了楊戩單人電影將在明年上映,這部動畫同樣以“新神榜”為字首,呈現出更強的體系感。知名潮玩企業泡泡瑪特成為《哪吒重生》的聯合投資方,也從側面反映消費品行業看好封神IP的衍生市場。
上映四日,《新神榜:哪吒重生》的票房累計超過兩億,這個成績在春節檔中排名第五,在《熊出沒》之下,和當年勢如破竹的《魔童降世》、後續的《姜子牙》存在不少差距。當下封神題材不再是孤例,後出現的作品難免會被拿來與前面的作品比較。影片上映前,對《新神榜:哪吒重生》“跟風”,“形象抄襲”的猜測並不少。
前期作品塑造的經典形象不可避免對後期的再解讀產生影響,多方版本可能會引起觀感混亂 ,也不利於提升IP的獨特辨識度。在這一狀況下,搶佔先機,保證一定質量與數量輸出的改編方是否可能奪得比較“正統”的封神解釋權?這還未有答案。
值得注意的還有,提前構建框架、以電影切入IP宇宙的方式縮短了醞釀時間,但高舉高打也存在很大風險。清華大學新傳學院博士彭侃在分析好萊塢IP開發機制時就指出,這套體系之所以能順暢運轉,有兩大非常重要的基礎性架構,一是集團化的產業結構,二是嚴密的版權保護體系。
經過數十年的併購調整,好萊塢的娛樂巨頭們旗下擁有了橫跨各個娛樂媒體行業的企業集團,在母公司的協調下,這些企業可以化身為以不同方式開發和推廣同一電影IP的業務部門,將IP價值最大化。除了電影這一重型專案,如漫畫、劇集、遊戲等更輕而靈活的內容也同步推進。這能有效緩解風險,防範單一專案運作不當給公司帶來巨大損失。
目前中國的影視娛樂公司還沒有建立類似的業務體系,電影開發主要以聯合投資的方式進行。這意味著,開啟“宇宙”的壓力都落在了首部電影肩上,若首秀反響不佳,很可能降低專案對資本的後續吸引力,讓“宇宙”大計戛然而止。
對封神這一IP的標準解題公式還沒有出現,但正因如此,解題的過程才或值得回味、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