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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譽國際的侯孝賢是臺灣電影導演、監製及編劇,是臺灣電影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所執導的多部影片都曾在兩岸以及海外的眾多電影節上獲得無數獎項,但是侯孝賢並未成為一個大眾導演,他濃烈的個人風格使他和大眾之間永遠保持了一段不可跨越的距離。一直與侯導合作的編劇朱天文曾這樣評價他: “侯孝賢基本是個抒情詩人而不是說故事的人,他的電影的特質也在於此,是抒情的,而非敘事和戲劇。吸引侯孝賢走進內容的東西,與其說是事件,不如說是畫面的魅力,他傾向於氣氛和個性,對說故事沒有興趣。”在侯孝賢成熟的創作期,他常常選擇的是 “背向觀眾”。而 《刺客聶隱娘》這部作品極其完美地呈現了侯導的創作理念,不以故事取勝,甚至不止於 “背向觀眾”,而是遠離觀眾。

正因如此,在電影上映期間觀影廳內經常出現電影播放不到一半時,觀眾已經走了一半,或者電影結束時,觀眾們紛紛表達一種疑惑、失望甚至憤怒的情緒,許多人覺得導演徹底拋棄了觀眾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筆者首次觀看本片時,感受到的是無盡的疑惑,在第二次觀影后,筆者最直觀的體悟是影片裡無處不在的孤獨感。人生的孤獨無疑來自於與過往的決絕,於未來的渺茫中只剩此刻。隱孃的刺客生涯隔斷了她與家人的親情倫理,而她心中無法斬去的柔情使她永遠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刺客,在柔軟性格與刺客身份的衝突下,她只能孑然一身,獨立於天地之間。片中只在隱娘回憶中鮮活的嘉誠公主,下嫁魏博後遣散朝廷侍從,以決然之心維護和平,感受到的卻是青鸞舞鏡的寂寞。此外,當個體置身於蒼茫天地間時,種種的掙扎在永恆的天地間輕如塵埃,湖光山色的美卻是世俗囚徒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的悵然,而眾多空鏡頭的背後,隱隱浮現的是導演的孤獨與慈悲。

一、聶隱娘———性格與身份衝突中的孤獨刺客

從 《刺客聶隱娘》的名稱可以看出,隱娘在電影中最主要的身份便是刺客,儘管她原名窈七,是魏博都虞侯聶鋒之女,家人愛稱她為窈娘、七娘,可是陰差陽錯,窈七年少時被道姑公主帶走,在山中學藝而成為一名刺客。電影中隱孃的第一次刺殺於無形中一招取人性命,殺人技藝已臻登峰造極的完美境界。可是第二次刺殺,隱娘並沒有完成任務,回去向師父請罪時坦誠任務失敗的原因是因為看到目標人物與家中小兒的天倫親情,不忍心下手。電影乾脆利落不加任何贅言的鏡頭轉換,就像唐傳奇一樣,以白描的手法寥寥數筆便勾勒出聶隱娘這個刺客靈魂最深處的柔軟,而恰恰是這一抹柔軟,使得隱娘這個刺客進無法得窺大道,退不能融於人倫,只有孤獨為伴。

刺客是一門古老的職業,或因利益,或圖揚名,或為恩義,刺客往往以孤勇的決絕捨身冒險,不成功便成仁。在道姑公主的信仰中,一個合格的刺客,必須奉天道而斬斷人間的小情小愛,心無雜念,所以她教導隱娘要克服自己內心的軟弱,斬斷自己也斬斷他人所愛,以達到目標。她派隱娘去刺殺表哥田季安,一方面是因為田季安暴戾的名聲,另一方面是希望隱娘能透過這項任務嘛去心中的柔軟,成為一個真正的刺客。可是聶隱娘從來就是至情至性情感濃烈的人,刺客的訓練將她變得內斂,卻沒有改變她性格中最倔強的柔情。這樣的性格在她年少時釀成禍端,使她得罪了當年率大兵前來投靠魏博的元家,而無奈走向刺客的人生。這樣的性格又在她成為刺客後無法安心做一名心無掛礙的刺客,最終同養育她十數年的道姑公主分道揚鑣。可是多年的刺客生涯已經隔斷了隱娘重返閨閣的道路,站在父母雙親面前她無言以對,母親的關心讓她無所適從,父親後悔當年送走她也換不回失去的流光,祖母的慈愛更像是一個過場。電影中有一段瑣碎的戲,極其精緻地展示了家中僕人為隱娘準備沐浴時的美一個細節,很多人詬病這一段,筆者卻認為這一段就像是一個儀式,祭奠原本屬於窈七而永遠不會屬於隱孃的溫暖人生。因此隱娘無法穿上母親為自己準備的華服,依然是一襲黑衣,在黑夜中暗自獨行,在屋樑上以局外人的姿態俯瞰人間溫暖,在紗幕後看差點成為丈夫的表哥與他人甜蜜相擁,聽自己為之付出代價的青梅竹馬之情在表口中成為遙遠不可追憶的過往。師父、親人、情人,沒有一處可真正接納孤獨的刺客聶隱娘。刺殺田季安的任務最終失敗,心懷柔情的隱娘做不了刺客,所以拜別師父,告別刺客的人生,身為刺客的隱娘做不回窈七,所以離開父母的家,護送磨鏡少年重返新羅。聶家窈七早已不在,天下再也沒有聶隱娘,人間多了一個行走天涯的無名孤客,人生最終的溫暖棲息於陌生國度的少年身畔。

二、政治困境中女人無奈的孤獨抉擇

影片開頭介紹的是這部戲的政治大背景,公元 8 世紀中葉,大唐中央政府日益衰微,為防禦外敵,藩鎮興起,權力日益增長後與朝廷對峙起來,而魏博是其中最強的藩鎮。在這樣的政治格局之下,為了保持平衡的局面,朝廷將嘉誠公主下嫁魏博,臨行前先皇賜給公主一對玉玦,示意公主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從窈娘母親口中,觀眾可以知曉嘉誠公主到了魏博以後遣散了朝廷的侍從,此後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筆者看到這裡時,首先湧上心頭的是對嘉誠公主的敬意,這是一個心中裝著天下和平的強大女人,是一個有大智慧的政治家,懂得在最適當的時候以最適當的姿態在魏博站穩腳跟,以一己之力為天下和平盡最大的努力。可是當鏡頭向觀眾展示在白牡丹叢中獨自撫琴的公主時,當公主講述青鸞舞鏡的故事時,再看不懂電影的觀眾也不會錯過公主的孤獨與悲傷。舞鏡的青鸞獨活於世上,公主又何嘗不是? 來到魏博的公主因為政治的原因無法維繫與故園家鄉的人倫親情,與先皇不能再敘單純的父女之情,又因為政治的原因不能在魏博享受人倫親情,與丈夫也不過只是政治的聯姻,甚至沒有自己的孩子。或許當公主看到窈娘與田季安青梅竹馬時,將自己對感情的最後一絲渴望寄託在這一對小兒女身上,可是政治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將這種渴望擊碎,並開啟了隱孃的一生孤獨。

政治的博弈將一個女人置於夾縫中,剝奪她情感的所有空間,留她於孤獨的困境。而最後當她無力再前行時,只能悵然離開人世,隨公主而來的滿園白牡丹一夕之間全部枯萎。這裡影片明顯運用了象徵的手法,牡丹是花中之王,象徵著公主高貴的身份,而白色的純粹與虛無,又象徵著公主的決絕之心和努力的徒然。除了嘉誠公主,影片中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女性角色田元氏,在她身上觀眾可以看到公主和隱孃的命運隱然集中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她是家族政治博弈中的重要棋子,也是一個刺客,這使她的命運更有戲劇的張力。劇情展開後,觀眾明白田元氏嫁給田季安首先是一場政治的聯姻,這是元家當年投奔魏博時的政治策略,他們不滿足於依附田家,而是想在魏博的政治圈中取得話語權和決策權,透過聯姻的方式可以保證田家的下一代家主身上流有元家的血脈,田元氏在後院中的強勢可以清掃其他任何可能的威脅。而田季安身為庶子,實力不夠,當初繼承家主位置時也需要元家強大的兵力來作為自己堅實的後盾。這場婚姻與情感無關,田季安和元氏彼此各取所需,心知肚明。所以田季安與元氏之間要麼冷若冰霜,要麼劍拔弩張。棋子和刺客的雙重身份要求元氏不能對田季安動情,元氏對田季安的感情如何電影沒有直接的交代,可是元氏每每在房中細緻妝扮,卻只能孤芳自賞。偶爾田季安過來,她會派人將兒子叫過來,是為了逃避兩人單獨相處的尷尬? 還是因為兒子來了,父親便會多停留片刻?元氏的心情我們無從確定,但是終此一生,元氏永不可能從丈夫身上得到溫情,觀眾看到的只是一個在後院寂寞綻放的孤獨身影。

在政治困境中,男人的遊戲造就了女人的孤獨,這是男人的失敗,也是女人的偉大。

三、蒼茫天地間個體的孤獨體驗

如同絕大部分觀眾所指責的一樣, 《刺客聶隱娘》沒有完整流暢的敘事結構,整部影片顯得支零破碎,許多角色的身份、來歷和去向都沒有交代,許多鏡頭看起來莫名其妙,場景的呈現無頭無尾。但是在筆者看來,這種碎片化的敘述方式和看似孤立的鏡頭與人物恰好契合了電影裡的孤獨主題。

如果不看完整的劇本,不對影片進行沉靜的深入思考,觀眾會覺得劇中某些人物的出現與消失太過突然。面戴金色面具的女刺客莫名其妙出現,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立場如何,直到後來與隱娘近身搏鬥,面具被隱娘割破掉落,也沒有以正面出場。田府裡獨自幽居在小屋子裡面鬚髮皆白的神秘老者,至死也沒有明確的身份。隱娘父親聶鋒護送田興前往臨清的途中與元氏手下纏鬥,突然有少年出現幫忙,並在之後帶他們到臨近村落養傷,這個少年的身份對觀眾而言,也如一團迷霧。這樣的安排或許並不是劇本的原意,編劇在完整的劇本中對這些人物都有更多的交代,可是電影最後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呈現,直觀上給人以疑惑,筆者細思之下,感受到的卻是蒼茫天地間,人不知從何處而來,不知往何處而去的孤獨感。這種孤獨不同於前文中因人生際遇而導致的人倫情感的淡漠與無能,而是來自於身份的空白以及由此而生的歸屬感的缺失。

與這種孤獨感相呼應的是導演大量運用廣角鏡頭和遠景長鏡頭,人群或個體常常被置身於無垠的空間,從而讓觀眾感受到天地如此廣博,個體卻如此微渺,繼而派生出人生的孤獨感。而導演在片中時不時用空鏡頭呈現湖光山色,疏闊的天空,自在的白雲與飛鳥,桃花源般的茅屋與青煙,種種靜美讓這種孤獨更顯悲涼。嘉誠公主下嫁魏博時,導演用了遠景,政治的糾結在廣袤的時空中顯得尤為無奈和悲涼; 聶鋒護送田興途中遇襲,磨鏡少年和隱娘先後趕來相助,纏鬥過後人群撤往臨近村落時又是遠景,人在江湖的苦澀在天大地大中輕如塵埃; 還有一幕令所有觀眾都印象深刻的遠景長鏡頭,就是道姑公主一襲白衣,獨立於天地間。這個孤高的身影瞬間將人們帶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意境中。在永恆無涯的時空裡,美個人只是匆匆過客,人生的愛與恨、得與失,決絕也好,掙扎也罷,不過都是風中塵埃。人生輕既如此,又怎能不有因微渺而覺孤獨的愴然呢?

四、結 語

前文中提過,有許多人看完影片後覺得侯導完全拋棄了觀眾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熟知後導風格的業內人士也評價,侯導在創作成熟期經常選擇 “背對觀眾”的方式來完成影片的製作。無論是背對還是拋棄觀眾,導演有意識地選擇了一個 “孤獨的”視角來講述他的人生體驗,呈現他的審美情趣。他不是漠視也並非不尊重觀眾,他只是透過鏡頭,將自我消融在影片中,因此筆者在觀看本片時,常常能夠看到眾多沉默的鏡頭、空鏡頭、長鏡頭後,導演正以慈悲的心情注視著影片中孤獨的男男女女,看隱娘因至情至性而難為刺客,看政治困境中嘉誠公主和元氏如舞鏡青鸞而孤獨,看眾生在無限的時空中因微渺而孤獨。而導演本人,因遠離觀眾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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