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人街探案3》的開頭，秦風和唐仁抵達東京。
在一行混混的窮追猛打下，兩人一路逃竄。在一間日式溫泉屋裡，他們終於見到了案件的委託人——東京著名黑幫“黑龍會”的老大渡邊勝。
由老帥哥三浦友和飾演的渡邊勝，被日本警方以故意殺人罪逮捕。
受害人是東南亞商會會長蘇維察，生前曾和渡邊勝在一間密室中，就唐人街開發問題談判，後被屏風碎片刺死。
渡邊勝堅稱自己不是兇手，希望秦風和唐仁兩人能為自己洗脫冤屈。
在熱湯裡，秦風和唐仁被一眾花胸大哥脫光衣服，與渡邊勝“坦誠相見”。
看到花臂大哥垂到嘴角的眼袋，唐仁開始還有些不屑。秦風向他解釋：在日本，已經沒什麼年輕人願意加入黑幫，所以黑社會成員都是一些頭髮花白的老人。
雖然西裝筆挺、凶神惡煞，但電影中大爺雲集的黑龍會的戰鬥力實在比較渣。
而現實裡的日本黑幫，比《唐探3》戰鬥力還渣、還衰。
日本電影大師北野武曾這樣形容日本黑幫在社會中的滲透程度：“在日本，每個行業，幾乎無一例外，都有黑幫或類似黑幫的背景。他們活躍在電視、娛樂界、體育界，無一例外。”
三浦友和所屬的事務所，就曾經掛靠在山口組控制的公司當中，四捨五入，他也算是山口組管轄的人了。
如今，在警方的圍剿下，日本黑幫難混，為了生計，人不得不低頭。曾經的古惑仔變成面板鬆弛的大爺，也面臨著再就業這樣的轉型難題。
做拉麵師傅、在電影裡跑龍套、有的還成了雞湯文學寫手，曾經風光一時的黑幫成員紛紛從良，開闢就業第二春。
但他們始終舉步維艱，一是除了混黑幫沒學到什麼社會技能，二是社會始終脫不掉對他們的有色眼鏡。
01
人心離散的黑幫
看到有顧客拉開餐廳的門，中本隆從後廚發出了一聲友好的問候。
一番麻利的操作，他很快給客人端上一碗招牌的烏冬麵，和善的言談很容易讓人們忽略他外形上明顯的特徵——他的小拇指缺了一截。
失蹤的小拇指是三十年黑道生涯留給中本的紀念。
他從最底層的無名小卒一路打拼，最終做到了日本工藤會的高層——工藤會是日本最臭名昭著的黑幫幫派之一。
“混黑道，可不像為公司打工那樣——這是一種生活方式。”中本說。“年輕時，我是個放蕩不羈的傢伙，所以加入黑幫順理成章。我會為組織上刀山、下火海。”
儘管曾經是個黑道大哥，但他卻選擇了重新迴歸社會。事實上，目前在日本，像中本隆一樣“極道中人”的數量正不斷下降，“不死之龍”、“鋼拳之虎”們紛紛金盆洗手，尋求一份不為非作歹的工作——哪怕只是給普通人下碗麵。
去年6月，中本隆在北九州市開了這家拉麵館。
在工藤會期間，中本隆是監獄的常客，最近一次是因為參與攻擊一家拒絕繳納保護費的按摩院而坐牢8年。
促使他轉變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黑幫在日本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與其他國家不同，黑幫在日本長期佔據著一個特殊的灰色地帶：它們並非違法組織，每個幫派都有自己公開的總部，有的距離當地警察局僅百米之遙。
上世紀的鼎盛時期，日本黑幫成員總數超過20萬，最大的幫派山口組被稱為“世界上最大的犯罪組織”、“帶槍的高盛”，年收入超過美國黑手黨，在日本獲利能力最強的企業排名中位於第8。
參加日本傳統廟會的黑幫成員
彼時的日本黑幫有著自己獨特的行事原則，頗有幾分梁山好漢的味道。“極道中人非常富有紳士風度。”山口組總頭目筱田建市在一次罕見的媒體採訪中說，“我們比普通人更加堅持這些價值觀。”
但形勢變了。
日本黑幫同房地產行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泡沫經濟破裂後，不景氣的企業收益也連累了幫派。
正當生意難做，它們非法斂財的情況日益增多，比如股票內幕交易、賣淫、販毒、賭博、敲詐勒索以及電信詐騙。他們還越過了另一條紅線——2007年4月，長崎市市長伊藤一長被黑幫槍殺，後者“仁義”、“榮譽”的招牌被砸得粉碎。中本隆曾在的工藤會也不遑多讓：他們曾謀殺北九州漁民合作社的負責人，還曾向安倍晉三在該選區的住宅投擲燃燒彈。
2019年10月11日，神戶山口組”核心組織“山健組”的事務所附近發生一起槍擊事件，該組織的2名男性成員被射殺
日本社會和政府終於被激怒了。
2010年，警視廳將工藤會劃定為“指定暴力團”，即重點監管物件。北九州居民走上街頭，要求將該團伙踢出他們位於市中心的總部。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日本各地開始相繼頒佈和實施了《暴力團排除條例》，與黑幫或其所屬公司做生意的企業和個人將被警告，如果拒不斷絕關係，他們的名字就會被公之於眾。屢犯者將面臨高達5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萬元）的罰款和長達一年的監禁。
曝光的壓力促使一些企業和團體切斷他們與黑幫的聯絡。
銀行不再提供貸款，黑幫成員無法開設銀行賬戶、租購房子、收發郵件、進入公共浴場，肯接待他們的餐館也大幅減少。
日本著名“黑幫公主”藤湘子，遍佈全身的紋身是黑幫的象徵
京都一所著名佛寺拒絕讓山口組成員邁入山門。黑幫們甚至無法購買手機或更改通話套餐：2017年6月，神戶山口組的組長井上邦雄就因隱瞞黑幫身份購買手機而被捕。
公眾對黑幫的容忍也在消失：一些企業甚至對其提起訴訟，以討回多年來繳納的保護費。
2017年9月山口組內訌分裂，加劇了人心離散。同一年，連續13年減少的日本黑幫成員數量。下降到了歷史新低的3.45萬，比前一年減少約4600人。
02
金盆洗手的好時機
曾是山口組四代目組長竹中正久保鏢、山口組旗下“義龍會”會長的資深黑道竹垣悟，於2005年金盆洗手，如今他扮演著日本黑幫的頭號“雞湯作家”，專門協助黑道成員與犯罪者回歸社會、重新做人。
2012年，他成立了“五仁會”，這個聽上去與黑幫無異的組織，實際上是個非營利組織，專司為前黑幫成員提供資金協助和技能培養，還定期組織他們敦親睦鄰，進行商店街大掃除、保護兒童上下學安全、社群巡邏等工作。
資深黑道竹垣悟金盆洗手之後，在2012年成立了“五仁會”
“現在正是金盆洗手的好時機！”竹垣悟認為，在這個勞動力嚴重不足的社會，原黑幫成員會更容易找到工作。
“我加入黑幫的時候，它正處於權利的頂峰。”中本說。“加入黑幫不是為了錢或者昂貴的衣服車子什麼的……我們以為自己是日本大男子主義的象徵，為了目標不顧生命。沒人敢惹我們。”
中本與父親關係疏遠，高中輟學，在融入社會的過程中屢屢碰壁，最後在黑幫中找到了歸屬感。
2008年他入獄時，得知了自己老大的死訊，這個訊息，加上黑幫對平民施暴的行為，使中本開始質疑自己的黑幫生涯，並最終選擇了退出。
如今，他已經處於《暴力團排除條例》規定的五年緩刑期的第四年。
在緩刑期間，他不能租房，也不能擁有銀行賬戶。
不過他至少了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這已經足夠讓很多前黑幫成員羨慕。
03
“一旦入黑幫，終身是強盜”
麻常隆一郎倒下去的時候，整張臉都因“疼痛”而扭曲了。但沒一會兒，隨著一聲“Cut”，他又“活”過來了。
這是電影《瘋狂鬥士》拍攝現場的一幕。
6年前，麻常結束了長達20年的黑幫生涯，現在是一家演藝公司的演員。
這家公司有大約60個像他一樣“改造”後的前黑幫成員，他們透過在影視劇中扮演過去的自己，謀求新的出路。
1988年12月16日，日本神戶，山口組高層成員出席山口組領袖竹中正久的葬禮
但真正能夠脫離黑幫的畢竟是少數。
日本警視廳2016年的一份調查顯示，“脫黑人員”的就職率只有2.5%。因為害怕暴力、擔心嚇跑客戶，北九州市80%的企業表示不願意冒風險僱用這些前黑幫。
根據久留米大學犯罪社會學專家廣末登的說法，即使這些人找到了工作，還可能遭到嚴重的職場欺凌。
“對於像中本先生這樣的高層來說，退出黑幫幾乎是聞所未聞的。”廣末登說，“他必須把自己的一生都拋到身後，學著恭恭敬敬。他曾經是個有錢人……現在肯定不是了。”
北九州所處的福岡縣是日本全國黑幫最密集的地區。
現在這裡的幫派成員數量只有2000出頭，比十年前的3720下降了不少。為了鼓勵更多人“脫黑”，縣政府從今年4月開始向這些回頭的浪子們提供資金，以補貼他們前去面試的差旅費用。
每人最多提供2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2萬元），現在已經開始有人利用這項制度。
1990年代，在地震中參與救災的山口組成員
福岡縣警方還致力於讓更多行業接納前黑幫。
截至今年6月底，約有300家企業響應號召，其中建築和運輸等行業佔八成以上。
由於年紀較大、身體不好而脫離幫派的成員也不在少數，福岡縣警方呼籲傢俱製造、縫紉、焊接等行業的企業也提供支援。
很多人在陷入窘迫時控制不住重操舊業的誘惑，2018年2月，一群前工藤會成員，就透過偽造信用卡，從ATM機中非法提現約18億日元（約合人民幣1億元）。
1990年代，一位身穿水手服的女性黑幫成員
一位“脫黑模範”的墮落尤為令人扼腕。
今年3月，79歲的前黑幫大佬石原真司的屍體被發現，他此前曾高調聲稱自己希望引導年輕人遠離自己曾犯過的錯誤，“用我的餘生來幫助少年犯”。他寫書、寫專欄、上電視，還有人出版了以他為主角的漫畫。
但警察隨後發現，這位曾經的光輝榜樣，竟然是在搶劫、謀殺未遂逃跑時淹死的。
“事實上，石原的不幸墮落表明，一旦你成為一名黑幫老大，你就永遠是個強盜。當然可能有例外，但這一結論很難反駁。”《日本時報》寫道。
“真實的黑幫跟你在電影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他們確實可能因為在像是地震等災難後分發食物受到褒獎，但是從來沒有好的黑幫這一說。”北九州一名領導清除黑幫勢力活動的負責人表示。
中本格外感謝附近的店家幫助他走過了從黑幫高層到餐館老闆的艱難過渡。“給了我很多鼓勵，特別是當我想退出黑幫的時候。但是情況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很不利。不是我退出幫派後就變得和其他人一樣了。我不是從零起步……我是從負數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