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話劇《藩籬》早在1983年就在百老匯首演,1987年獲得託尼獎、劇評人獎和普利策戲劇獎三項大獎。男女主角分別由丹澤爾·華盛頓和維奧拉·戴維斯出演劇中的特洛伊和蘿絲夫婦。
2016年,丹澤爾·華盛頓後化身成導演,沒有將話劇編成劇本,進行修改,而是直接將話劇內容原封不動地搬上了大銀幕。遺憾的是,電影並沒有像話劇那樣大受歡迎,但是依然被選為2016美國電影學會十佳電影,並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華盛頓本人也憑藉片中的精湛表演,被提名第89屆奧斯卡最佳男演員候選人。
再看看豆瓣給這部電影只打了6.3分,中國觀眾觀影的人自然也不多,可奇怪的是,影評人都覺得電影不錯,這其中的奧秒究竟在哪裡?
這不得不從這部電影的內容說起。
《藩籬》改編自美國著名黑人劇作家奧古斯特·威爾遜的同名話劇,講述了在1950年代,生活在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市一個黑人家庭的故事。
這是一個生活在底層的普通家庭,男主角特洛伊是一名環衛工人,他因一次意外的殺人案入獄15年,在獄中,他愛上了打棒球,並且夢想著出獄後成為一名職業棒球員。如他所願,出獄後他加入了黑人棒球隊,卻進不了職業隊。當時美國處在種族隔離時期,黑人球員不被允許在職業棒球大聯盟中出場,只能在專屬於黑人的職業棒球聯盟中打球。所以,在特洛伊心裡,覺得自己因是黑人,才被拒絕在夢想之外。
這他人生第一個藩籬,但這樣的藩籬得不到中國人的共鳴,卻博得多膚色國家的人共情。
其二,反映的是婚姻中,夫妻之間,父子之間的關係。
從頭到尾,我們發現特洛伊是一個很討嫌的人,脾氣暴躁,自以為是,毒舌,自私,自我,大男子主義等等,可除了每個月按時將工資交給妻子蘿絲,真的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什麼優點。
片中有一個難得一見的美好場景:清晨,特洛伊從窗外一縷Sunny中醒來,睜著蒙鬆的雙眼,走到院子裡,妻子正在院落裡晒衣服,看見他,展開溫柔的微笑,連忙要給他做早點,他笑著搖搖頭說,不要麻煩,一會喝一杯咖啡就好,沐浴在Sunny下的他,緩緩走到妻子身邊,調皮的拍著妻子屁股……
多少溫馨的場面。
然而,不過多久,他告訴自己賢良的妻子,他有了私生子,他說他在那個女人面前特別放鬆,開心,他說他要養家餬口,全家的擔子在他身上,壓力太多,必須放鬆……
他說得理直氣壯,彷彿這個理由不容質疑的。
當蘿絲淚流滿面的告訴他,自己也有需求,也需要放鬆,也渴望理解時,他睜大眼睛看著她,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他沒想到在家幹家務的妻子也會有這麼多不滿?
但是,他並沒有因此理解妻子。兩個人處於冷戰,幾個月後,還是妻子向他妥協。
那麼他對外面的那個女人又是如何呢?
片中並沒有太多呈現“小三”,只知道有一天,他對妻子說,那個女人住院了,孩子馬上要出生,他覺得作為孩子的父親有義務去醫院看一眼,並承諾看過就回家。再有一天,醫院打電話來,蘿絲接的,說孩子出生了,但孩子的媽媽死了。
這時候他才略為有些悲痛,但他悲痛的似乎不是那個為他生孩子死亡的女人,而是他自己的命運。隨後,他將孩子接回來,對妻子說,這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不能不管。
即使如此,他也沒有覺得自己錯了,而是他覺得自己有義務照顧自己的孩子,至於接下來,真正照顧孩子的人,是蘿絲。他似乎也只是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個腔調,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拿錢回家養老婆孩子,他就是很負責的男人。這種一根勁式的男人,生活中真的不乏出現,誰也無法改變的,除非他們自己。而他們永遠認為世界就是他眼中的模樣,不會改變。
片中有一個靈魂似的人物——蘿絲。她是家庭的主心骨,其實也是特洛伊的主心骨。從開始照顧患有痴呆症的弟弟開始,再到照顧兒子,最後還要照顧特洛伊的私生子,她也有過憤怒與不滿,有過怨恨和譴責,但是她很快的從情緒裡走出來,善良的她總是先看到對方的不易,委屈自己。就像她對兒子說,當年她一眼就喜歡上他。
她喜歡的不僅僅是他的優點,更重要的是與他所有的缺點相處。面對一堆毛病的丈夫,她不是沒有想過擺脫,但最終她還是一次次選擇去接納。其實在她身上體現許多中國女性的偉大。
然而家庭最不可解決的矛盾,是父子關係,特洛伊與兒子的關係如箭在弦。
特洛伊有兩個兒子。
大兒子里昂斯是和前妻生的。那時候他一直在獄中,與大兒子很不熟,但大兒子熱愛音樂,一直沒有穩定的收入,為此經常向父親借錢,這引起他的反感和不屑。他對大兒子冷嘲熱諷,在他眼裡,將愛好變成職業,註定是沒有出路的。就像他當年一樣,折騰那麼多年,最終不如一個環衛工作的工作來得踏實。
小兒子科裡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然而與他的關係更加惡劣。十七歲的科裡有一天對父親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喜歡過我嗎?
特洛伊並沒有聽出兒子的心聲,而是責問兒子,有餓過嗎,有衣服穿嗎,有房子住嗎?是的,他只是想證明這一切都是他給予的,至於喜歡不喜歡,兒子還有什麼資格要求他?
孩子從小到大都沒有得到過父親一句鼓勵的話,哪怕一個溫暖的眼神。當他因體育成績優秀,從而獲得了大學的錄取資格,特洛伊依然認為黑人在運動場上沒有出頭之日,從而改觀對兒子的態度。可憐的小兒子發現,無論他怎麼證明自己,也很難得到父親肯定。才會在父親死亡的那天,也不願意參加追悼會。
是的,他不知道這個固執的父親,一直活在自己的陰影裡,負能量積累下來,使他陷入一種痛苦的深淵,不敢報有希望,並拒絕任何改變。尤其是對親人,他更多是害怕和擔憂兒子走自己的彎路,但是他不會表達這份情感,只能用一種強硬的方式來阻止孩子的夢想。
他始終活在自己的藩籬之中,是他一個人的悲劇,也是一個家庭的悲劇。
影片中一直強調,他想要給自家的院子砌上欄柵,似乎,這樣這個家才真正屬於他的,至於欄柵之外的世界,他才不管。
是的,他是可憎的,可惡的,卻也是孤獨的,可憐的。
沒有一個真正說得上話的朋友,當他極度悲痛和憤怒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窗外怒吼,就像一個精神病者一樣喃喃自語。
我的一位同學父親,與他非常的像。
他與兒子幾十年不說一句話,全部由妻子代傳達。他固執、較真,沒想到生下一個和他一樣固執、較真的兒子。兩個人針尖對麥芒,一言不合,怒髮衝冠。妻子在兒子結婚後,選擇長年住在寺廟裡,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回家。居住在外地的兒子只會在春節時期回來,回來住旅館,看看母親,就走。
在他眼裡,父親似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這樣的父子關係,註定是一場悲劇。
新版《哪吒》中的父親李靖也大改形象,從一個自私膽小暴戾的父親變成了一個有愛心有擔當的父親。這是當今新一代中國父親形像。老一輩的父親形像曾一次次在螢幕裡出現過,故而《藩籬》所展現出的父子之間矛盾在中國早已經見怪不怪了。所以,這也是影片在中國不被看好另外一個原因。
無論是婚姻關係,還是父子關係。這部影片都沒有新意,但是為什麼還是那麼吸引人呢?當然,也是我個人觀點,覺得電影最打動人心的,其實是父親這個人本身。
他的孤獨與自我,他的自卑與狂妄,他的封閉與渴望,全是以另外一種懵懂不知的方式表現出來。
被夢想拒絕後,他內心更加脆弱,再也不敢擁有夢想;被妻子質問後,他根本不理解女人,他像個孩子般一臉茫然看著她;被兒子提問,他也是突然愣住了,半天才答非所問,明明他想說他對家庭是有負責的,最後卻被說成兒子不應該要求他去愛他。
一個一直拒絕外界的人,一定也不被外界所接納。
幾十年過去了,他依然活在年輕裡的陰影裡,不支援大兒子學音樂,不願意小兒子打棒球。即使小兒子取得優秀成績,他也是不相信他會因此改變命運。
每個人都是第一次活在這個世界上,面對無法解決的問題,人人都有無措的時候,但學會不斷的質疑,不斷自我挖掘,不斷地自我開發和自我療愈,慢慢地適應了這個世界,才能與之相融。
所以,當我們沉靜在特洛伊內心世界裡,就會明白,這是一個外表很“渣”內心卻很單純的人,他做不到像《局外人》裡的莫爾索那樣冷漠,也無法完全融入這個世界。莫爾索可以對整個世界無動與衷,將自己與世界的分離,與人群分離,甚至從親人、愛人中剝離出來,他似乎早早的就知道,人對荒誕的世界是無能為力,索性從開始就不抱任何希望,他內心的欄柵堅若城牆。而特洛伊不行,他要柔軟脆弱得多,他在乎親人,在乎朋友,但是卻害怕被傷害,黑人的身份,做過監獄的他,對外界充滿著敵意,所以總想著在給自己家建個欄柵,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安全地帶。
如果說阿爾貝·加繆的《局外人》通過塑造個人荒謬的,驚世駭俗、言談離經叛道的“局外人”形象,以揭示了世界的荒謬性及人與社會的對立狀況。那麼《藩籬》中的特洛伊不近人情,我行我素的行為,也有對社會的一種對立狀況,不同的是,後者更貼近生活,靠近我們,在他的身上,我們可以找到我們自己內心深處的無奈與脆弱,在被傷害後,不敢面對外界,將自己包裹起來,表面上看堅強頑固,實則上內心充滿著疲憊、焦慮和恐懼,輕輕一捅,破碎不堪。
這部由話劇改編的電影,很多角色也都是話劇演員,他們已經演了多少年,再加上沒有劇本,他們便直接將自己在話劇上的表現帶到電影中來,因此被很多人詬病,稱舞臺劇的痕跡太重。可是不得不說,正因他們對角色的深入把握,使之比其他人更通透呈現出人物內心世界。尤其是男主角的表現,那些大量的獨白,那些細微的動作和神態,讓觀眾看到一個真實的熟悉的實在的“渣老頭”。從而反思自己,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是如他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並不自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