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倫是不是戀童癖?
對很多人來說,這位80多歲、享譽全球的好萊塢頂尖導演的電影作品並不重要,伴隨他近30年的人生「汙點」——即性侵未成年養女是否確有其事,才是評判這個人的唯一標準。但在糾纏多年之後,真相依然模糊不清。因此,急於對伍迪進行道德審判,或者製造「社死」,大可不必。
就像伍迪·艾倫曾對前女友說過的:「時間到了,所有的細節自然會浮現,而那時候也是真相大白的時候。」
「這並不關乎真相,它關乎我們相信什麼。」
這可能是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Allen v. Farrow)》最核心的一句話。
伍迪·艾倫
伍迪·艾倫,代表作《賽末點》《午夜巴黎》《愛在羅馬》《曼哈頓》等等,好萊塢甚至是電影史上最有趣最悶騷最神經兮兮的編劇、導演兼演員;米婭·法羅, 80年代最知名的好萊塢女演員之一,伍迪的御用女星和前女友,主演了《漢娜姐妹》《另一個女人》等伍迪的電影作品。
美國時間2月21日上線的這部HBO紀錄片,講的並不是一個好萊塢情侶反目的俗套故事。
米婭·法羅,羅南·法羅,迪倫·法羅和伍迪·艾倫
「人們批評我太自戀,後來人們又開始批評我是個自我憎恨的猶太人。但是很少有人批評我不能創作優秀的女性角色。」
——關於作品
這個本名艾倫·司徒亞特·科尼斯伯格(Allen Stewart Konigsberg)的猶太人,1935年出生在紐約布魯克林區。他熱愛這座城市,但他的鏡頭裡,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高樓大廈、自由女神像,只是一筆筆描繪尋常街巷的風情:黃色計程車,牆上塗鴉,消防樓梯,街角書店,以及匆匆交錯的行人……
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罪與錯》劇照
少年時代的伍迪熱衷於寫笑話,在初中時就得到一份笑話專欄撰稿人的工作——每天下午放學後,搭地鐵去曼哈頓上班,一路就能寫出20多個笑話。
1962年,不到30歲的伍迪開始做自己的個人脫口秀表演,成為「知識分子的喜劇先鋒」。
小有名氣之後,伍迪轉戰好萊塢。當他創作出第一個電影劇本《風流紳士》,並作為編劇參與整個拍攝過程之後,發現好萊塢作派對他而言簡直是一場噩夢,自己的意圖無法在最終的電影作品中得到體現,從此踏上自編自導自演的旅程。
伍迪·艾倫與斯嘉麗·約翰遜的合照
在這位大導演的鏡頭下,女性角色風情萬種:性感的、大膽的、含蓄的、文藝的、憂愁的、脆弱的、迷茫的……「寡姐」斯嘉麗·約翰遜、「大魔王」凱特·布蘭切特等一線女星,無不以與伍迪·艾倫合作為榮。
但電影中的男性角色只有一種:伍迪·艾倫自己——那個略帶神經質的猶太小民,穿亞麻西裝、休閒褲、微微駝背,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身板,長相也毫不起眼,但總是以有趣的靈魂,成功抱得美人歸。
電影《子彈橫飛百老匯》劇照
爛到爆的網文「死宅」意淫橋段的外皮之下,是伍迪從一而終的核心表達:說看不起你們上流社會,就看不起你們上流社會。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極盡譏諷挖苦,尖酸刻薄,特別是對上流社會、中產階級的挖苦——畢竟脫口秀演員出身的伍迪·艾倫,在「冒犯」這件事上比李誕、呼蘭之流早走了50年。
憑藉《安妮霍爾》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時,他拒絕出席,理由是那天是他要去酒吧表演單簧管。不止是奧斯卡,幾乎所有的電影節頒獎禮,他都拒絕參加:「我不能遵循別人給我的評斷,他們頒獎給你,你接受的話,那他們說你不配得獎,你也得接受。」
當別人讚美他的電影,他的迴應是:「我不想透過我的作品來達到不朽,我想透過不死來不朽。」
法國人稱他為「美國唯一的知識分子」。伍迪的反應是:「有關我本人,法國人總是犯兩個大錯誤。首先,因為我戴眼鏡的關係,他們認為我是知識分子;其次,因為我的片子總是票房失利,他們認為我是藝術家。」
伍迪·艾倫自導自演的電影《安妮霍爾》劇照
他吐槽婚姻:「我和我的前妻唯一一次同時到達高潮,就是在簽署離婚協議的時候。」
吐槽自己的性生活:「我很久沒有和女人親熱過了,上一次進入一個女人的體內,還是在參觀自由女神像時……」
但有些話,不能亂說。
在一次接受《People》雜誌採訪時,伍迪·艾倫照舊口無遮攔:「我對性的態度很開放。如果明天被人們發現我和15歲、12歲的女孩兒一起住在愛巢中,人們會說:嗯,我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這句話,被很多人當做了伍迪·艾倫戀童、性侵未成年養女的「鐵證」之一……
「我發覺她聰明、漂亮,會演戲,會畫畫,懂音樂,而且還有七個小孩。天平傾斜了。」
——關於和米婭·法羅的第一次約會
1992年8月5日,紐約警方和兒童福利局接到了一家兒科診所的報警,醫生表示剛剛接診的一名7歲女童,其口頭表述顯示疑似遭受養父性侵。
令警方震驚的是,女孩名叫迪倫·法羅,養父伍迪·艾倫,養母米婭·法羅。
1979年與第二任丈夫離婚後,米婭·法羅便開始與伍迪·艾倫交往。兩人男才女貌,十分登對。然而誰能想到,這對看上去的神仙眷侶,卻成為彼此人生中最大的冤家。
米婭·法羅 /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劇照
和伍迪在一起的那些年,米婭生下兩人的兒子羅南·法羅,又陸續收養了另外三個孩子,其中包括迪倫·法羅。不過兩人並沒有進入婚姻關係,甚至沒有選擇同居,而是分別住在兩個不同的公寓裡,伍迪定期地來照看孩子。
在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中,米婭表示,伍迪建議收養一個可愛的金髮女孩,所以她才收養了迪倫。
在個人回憶錄《沒啥關係(Apropos of Nothing)》裡,伍迪毫不諱言寫道:「她當時還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小娃娃,我很快就喜歡上了她,經常陪著她玩,也很樂於當她的父親。我一直都很緊張她,就這樣過了大概一兩年的時間,連米婭都說,‘夥計,你還真挺像個父親的。’」
長大後的迪倫面對鏡頭時回憶起的,卻是兩人之間的敏感越界行為:她記得有一次伍迪在床上把她抱住。「我記得他讓我坐在他的床邊。他穿著內衣,而我也只是穿著內衣。我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將自己的身體非常親密地貼近我。」
伍迪曾教迪倫吮吸拇指,並解釋稱這樣會「讓她(迪倫)平靜了下來」。但迪倫的說法是:「我記得我和他一起坐在鄉間別墅的臺階上,周圍沒有其他人,他教我如何吮吸拇指,告訴我如何用上舌頭。」
家庭錄影顯示,伍迪和養女迪倫的相處,如今看來確實有值得商榷之處。 /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劇照
直到1991年12月,伍迪·艾倫才透過法律手續正式成為迪倫·法羅法律意義上的養父,但他與米婭·法羅的戀人關係,此時卻即將走到終點——因為米婭·法羅的另一個養女,也是伍迪·艾倫現今的妻子宋宜。
米婭1997年出版的回憶錄《逝去的往事》中寫道,1992年1月13日,「我陪著一個孩子在伍迪的公寓接受了心理治療……伍迪從工作的地方給我打來電話。我們像往常一樣簡單地聊了幾句,掛了電話,我走向房間中央,看見壁爐臺上有一疊寶麗來的照片,裡邊有個雙腿張開的(裸露)女子。過了一會兒我才認出來照片中的女子竟是宋宜」。
故事的另一重要角色,宋宜 /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劇照
這一年的情人節,兩人互換了禮物——後來在電視節目《60分鐘》裡,伍迪·艾倫講述了這份禮物有多「令人印象深刻」:心形的白色相框裡,是米婭和孩子們的合影,周圍還點綴著粉紅色的花蕾。烤火雞的扦子扎進了照片中孩子們的心,一把牛排刀刺在米婭自己的心上。刀柄包裹著宋宜裸照的影印件。
那段時間,伍迪正和米婭拍兩人最後的一部合作作品《夫妻們》。影片中,兩位男主角的婚姻生活沉悶無聊,於是揹著妻子與年輕的姑娘偷情,陷入沉淪,無法自拔,不再回頭。
影片以米婭和伍迪各自扮演的角色宣告分手告終,並用了一個絕妙的比喻:兩人手中捧著一條「死亡的鯊魚」——其中的真實感自不必說。
「我本可以撫養迪倫長大成人,本可以帶著她去看看曼哈頓,去巴黎,去羅馬。結果,這一切都被奪走了,我只能在夢裡想象這一切。這成了我這一生中最悲傷的事情之一。」
——關於養女迪倫·法羅
《夫妻們》於1992年9月18日上映,此時伍迪性侵未成年養女的傳聞,正鬧得沸沸揚揚。
年幼的迪倫·法羅對養母描述自己如何遭受了養父伍迪·艾倫性侵 /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劇照
紀錄片中拿出了兩條當年拍攝的影片。在一個影片裡,米婭詢問迪倫到底發生什麼事。迪倫說:「他(伍迪·艾倫)碰過我的私密部位,然後他在我的腿上呼氣。然後他用力抱緊我,我幾乎都無法呼吸。」
在另一個影片中,迪倫講述了伍迪把她帶到閣樓然後對她進行性侵的經過:「他說:想要一些父女時光嗎?然後我說:好吧。之後我們走進了閣樓。然後他開始告訴我一些奇怪的事情。接著他走到我身後,摸了摸我的私密部位。」
「他碰了你哪個私密部位?」在影片中,米婭問。
影片中的迪倫指著下體說:「這裡」。
迪倫說,當她扭動屁股轉過身想看他做什麼時,伍迪威脅她說:「別動。如果你不動的話,我們可以去巴黎。」
面對紀錄片的鏡頭,迪倫再次補充:「然後,他對我進行了性侵。我記得我當時只是背過去專注地玩著我哥哥的火車玩具。」
但當警方介入後,耶魯大學附屬紐黑文醫院的專家團歷經半年調查,出具的心理報告表示,迪倫的指控存在前後矛盾不一之處,包括第一次接受醫生詢問時,她說養父只是碰了自己的肩膀。結論認為,迪倫不是可靠的證人,性侵或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或者就是她母親強加給她的——這也符合伍迪·艾倫一方的說法:米婭是在構陷他,為的是報復他和宋宜的事。
但伍迪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因為對迪倫不恰當的舉止去接受過心理治療;為什麼堅稱從未去過那個閣樓,但是在閣樓裡的繪畫上找到了他的頭髮……
但米婭同樣無法解釋:為什麼伍迪要在準備打撫養權官司的時候,跑去仇恨自己的前女友家裡,在多人在場情況下去猥褻養女?為什麼案件調查過程中,伍迪曾接受測謊儀考驗,並且透過,可她卻拒絕受測。
養子摩西·法羅也力證養父的清白,表示自己親眼目睹了養母不斷教唆迪倫,將養父是一個危險的性侵犯的想法,強行灌輸給她。
多方的證詞讓事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專家團隊在1993年出具的報告,認為迪倫的說法不足為信 /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劇照
檢方沒有對伍迪·艾倫性侵未成年養女立案。但在1993年,負責撫養權官司的法官綜合考慮各方證詞後,給出了有利於米婭·法羅的裁定,伍迪·艾倫失去了對迪倫等三名養子女的撫養權。
法官表示,這一判決只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幼兒的利益,與性侵事件真相無關,而且「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1992年8月4日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受到攻擊的時候,我很少辯白,也不怎麼表現出過分的不安來?第一,這盲目的宇宙本就有著各種充滿惡意的混亂不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小小的一條虛假指控,又算得上什麼?第二,我是一個討厭人類的人,這點的好處在於,隨便你再怎麼做,都不會讓我覺得意外。」
——關於外界批評
紀錄片《艾倫對決法羅》的製作,「秘密」進行了三年——這或許也算是導演柯比·迪克 (Kirby Dick)的工作特點之一。
作為紀錄片導演時,迪克通常很在意保密工作,因為他的作品探討的多是傳統上禁忌的主題,比如同性戀、性虐待、性剝削……
迪克將《艾倫對決法羅》稱之為「好萊塢最臭名昭著的公開醜聞(Hollywood's most notorious and public scandals)」,對伍迪·艾倫來說,並不是個好訊息。
撫養權官司之後的許多年裡,伍迪·艾倫的事業並未受到太大影響,他繼續保持著一年一部電影的創作頻率,頻頻獲獎,甚至還和宋宜結婚組建了新家庭。
然而時代在變。2014年,伍迪·艾倫獲得金球獎終身成就獎的至高榮譽,引來米婭和迪倫極大不滿,於是她們在社交媒體上舊事重提,呼籲民眾不要忘記二十年前的「禽獸之舉」。
三年後,好萊塢性侵醜聞頻頻曝光,迪倫在《洛杉磯時報》發表公開信,勢要將養父徹底扳倒。而在#me too運動中率先揭露「韋恩斯坦醜聞」的羅南·法羅,正是伍迪·艾倫和米婭·法羅的親生兒子。這一次,他公開站隊,表態支援姐姐迪倫。
伍迪·艾倫和哈維·韋恩斯坦
恰在此時,伍迪·艾倫又為攻擊者提供了炮彈——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採訪時,他表示對韋恩斯坦感到「悲傷」,希望#me too運動不會促成一種「獵巫」的氛圍。
儘管他很快解釋:自己本意是整件事對所有關係人來說都是非常悲傷的事件,「對於身涉其中的可憐女性們來說是悲慘的,對於生活一團亂的韋恩斯坦來說也是悲傷的。沒有人從中獲得好處。」
但在輿論大勢面前,伍迪的辯白近乎無力,遭遇了罕見的群起攻之。曾經的合作物件,紛紛表態與他劃清界線,艾倫·佩吉、娜塔莉·波特曼、曾憑《無敵愛美神(Mighty Aphrodite)》拿到奧斯卡最佳女配角小金人的米拉·索維諾、「臉叔」科林·費斯,甚至是《紐約的一個雨天》的男主角提莫西·查拉梅……名單越列越長。
曾經在性侵事件上支援和聲援伍迪的一些電影圈人士,也大多選擇了噤聲甚至是站在反對方的立場。
電影《紐約的一個雨天》劇照
伍迪的新回憶錄《沒啥關係》,被出版界集體抵制,遲遲無法出版;原定2018年上映的電影《紐約的一個雨天》,被髮行方亞馬遜影業廢除發行合約。諷刺的是,2020年5月6日,該片在韓國上映。在全球絕大多數影院因疫情歇業的情況下,以近34萬美元的票房拿下了伍迪·艾倫人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全球票房(周)冠軍」的頭銜……
伍迪·艾倫的支持者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哪怕是好萊塢最為重要的黑人導演、一向以敢言著稱的斯派克·李,因為幫伍迪說了一句話,都不得不在推特上發表公開道歉:「我說錯了,為此深深道歉。我沒有也不會忍受性騷擾、性侵或暴力。對受害者來說這種行為導致的真正傷害永遠會存在,無法被最小化。」
強勢方有沒可能利用地位、權勢等剝削弱者,遮掩真相?有!
弱勢方有沒可能利用弱者身份,故意構陷強者謀取利益?也有!
孰是孰非?在伍迪·艾倫性侵事件中,變成了一個無法回答也無需解答的問題。回到本文開篇的那句話:「這並不關乎真相,它關乎我們相信什麼。」
我們都面臨著相同的現實,也都知道同一個真相,但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扭曲了真相,並說服自己相信這種扭曲是合理的。透過以某種方式扭曲了現實,我們才得以適應現實……
——《我心深處》伍迪·艾倫
資料參考:
《你不知道的伍迪艾倫》
《沒啥關係》
《逝去的往事》
《Woody Allen Speaks Out》
《就愛這樣的伍迪·艾倫》
《伍迪·艾倫清白嗎?》
《美國大導演伍迪·艾倫性侵養女案出新紀錄片,眾多人證和資料將被挖出?》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