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讓人心塞到難以啟齒的電影,以至於我看完兩個星期,稿子都沒寫好。
少女墮胎題材。
跟大多數此類題材帶有強烈的控訴感不同,這部電影沒有走宣洩憤怒的路子,視角更加內向,更加“我”——相比於指責某一個具體的侵害事件,女導演選擇了走進女孩的內心,感受她宛如赤腳行走在冰面的孤立無援,以及對痛感本能式的逃避所帶來的應激反應。
讓觀眾一度懷疑,是被明確的傷害更可怕,還是被全世界集體遺忘更可怕呢?
或許,這個疑問本身,才是最扎心的吧。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 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
電影在年初的聖丹斯電影節上備受好評,在2月的柏林電影節上,入圍了金熊獎,拿到場刊最高分。
爛番茄99%。
女導演伊麗莎·希特曼向來擅長處理敏感群體的情感題材,這一次,她以大量的近景特寫,全程深灰色的色調潑灑,外加白描式、反煽情的敘事方式,講述了一個灰濛濛的,極度壓抑的故事。
不控訴,假如世界皆敵人,你該控訴誰呢?
電影的故事非常簡單,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17歲少女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了,不知所措的她去本地醫院想偷偷墮胎,卻遭遇百般阻攔。最終,她和同在超市打工的表姐一起,帶著很少的錢,瞞著冷漠的家人,去了紐約,完成了墮胎。
早孕和墮胎本身不是電影的劇情重點,導演甚至直到最後, 也沒點名到底是誰讓女主懷孕的,是那個嘲笑她的男友,還是那個滿口髒話的父親?
這部電影,跟《小丑》一樣,是一則教科書式的人物側寫,那些情節甚至是那些傷害,只是她這個人物的佐證而已。
導演從一開始就給這個角色染上一種悲傷的神祕性,她羞於告訴你她受到過哪些傷害,只讓你去感知她那些沉默的,尷尬的,躲閃的,謹慎的,抗拒的情緒,讓觀眾完成了從認識她到了解她再到心疼她的情緒遞進。
電影的開場,先是尷尬,宛如《成長邊緣》裡的那種真實的尷尬,女孩努力上臺表演大膽唱出自己心聲,可最終展露的是跑調的歌聲,得到的則是嘲笑的迴應。
隨後她把飲料潑到男同學臉上的舉動,居然是她整部電影,甚至可能是整個人生,最主動、最勇敢的行為。
至於她在家裡拿著冰塊和大頭針自己為自己打鼻環的血腥畫面,更像是她為此後的墮胎做一次疼痛的預演。
扮演女主角的是年輕女演員茜德尼·弗拉尼根,讓人震驚的是,她此前從未接觸過電影,這部片是她的處女作,而她在電影裡表演出的那種無處不在的坐立不安,那種因為長期冷暴力而養成的“遲鈍感”,以及那種突然被關注而導致的“不知所措”,都彷彿是一種生理性的條件反射,演的太好了。
也正是她的表演,強烈地立起了這個角色,強烈地證明了她極度灰色的,低到塵埃裡的一生。
為什麼是灰色,而不是黑色?
因為在故事中,並沒有出現那種巨大的物理性的傷害,我喜歡導演處理“惡意”的方式,有些“惡意”是以傳遞者本人不覺得是惡意的方式傳遞出來的,他們甚至帶著善意的假面,他們只是無視或者冷漠,或者是“開個玩笑而已何必當真”。
那些歧視和傷害藏在一切理所當然中,也藏在各種社會規則中,讓身處其中的人無處反抗。
父親當著她的面對家裡狗狗開低俗玩笑,超市裡的男顧客說“小妹妹你什麼時候下班啊去我家玩啊”。
在本地醫院,以“我是一個母親”開場的女醫生,語氣堅定地說你怎麼能墮胎呢還有那麼多人生不出來呢。
更尷尬的是,電視上播放的女性墮胎科普節目,是一個男醫生在講解。
電影裡這樣的細節不勝列舉。
最能解釋影片氣質的一段,自然就是60分鐘左右,女孩和醫師的對話。
那是一種很溫暖的鮮血淋漓。
溫柔的女醫生,輕柔地問著她一切殘酷的問題,
“你有過幾個性伴侶?”
“你有被他們扇過耳光嗎?”
“他們對你有過暴力脅迫的行為嗎?”
“他們有過無視你的意願嗎?”
“你只要回答‘從不,很少,有時,總是’,就行了哦。”
那種在陌生人面前被溫柔地八光的羞辱感,那種輕聲但堅定的逼問感,比直接的冷漠,更讓人哭。
此外,電影對孤獨感的營造,也是非常成功,成功到讓人內心冰冷。
是那種因為傷害而躲起來,進而被世界遺忘的孤獨感。
兩個小姑娘在熱鬧的車站無處可去,在空曠的電梯上搬弄巨大的灰色行李箱,互相依偎著睡在椅子上,在陌生醫院的藍色椅子上安靜地等待手術。
不哭不鬧,只有被孤獨埋沒的灰暗感。
但我喜歡導演對兩個女生之間友誼的營造,她們似乎沒有多麼親密,關係也沒有多好,更談不上閨蜜,那種陪伴和相依,似乎是來源於女性和女性之間的懂得。她們之間話很少,無論是在超市打工時,還是在去紐約的車上,還是在寂寞孤單的車站,她們相顧無言,只有沉默的陪伴。
唯一的親暱,是在陌生車站的衛生間裡,兩個人用溼紙巾“洗澡”。
最讓我動容的是,姐姐為了錢出賣色相和男孩接吻,而女主在背後悄悄跟她勾了勾手指。那種在塵埃裡的“我懂你哦,我在哦,我讓你委屈了”的隱祕表達,差點弄哭了我。
我也非常喜歡這個結局,兩個女孩在灰色的天氣裡沉默著回去了,她們悄悄解決了一個生命,也悄悄解決了一個麻煩,她們並沒有為此感到難過或者慶幸。
“那你什麼感覺?”
“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