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霹靂神探》(The French Connection)的知名影星金哈克曼(Gene Hackman)，簽下了好萊塢乏人問津的《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他興致勃勃地要編劇泰德戴利(Ted Tally)開始執筆劇本。最終哈克曼卻理解了自己的一時雄心壯志是力不從心（他完全沒有導演經驗），於是儘速脫手了這部冷門的殺人魔電影。接手的是獵戶座影業創辦人之一的麥克梅道佛(Mike Medavoy)，他輕輕鬆鬆地接下了這份沒人想要的大禮。

導演強納森德米(Jonathan Demme)在獵戶座影業工作的歲月是快樂的，他已經在這裡拍了兩部電影。儘管後面那部電影《嫁給歹徒》(Married to the Mob)，從中英文片名兩方看起來，都有種濃濃不正經的戲謔味。不過德米自己拍得倒是蠻開心的，其中一個大原因，就是獵戶座影業這個年輕的好萊塢電影公司，有一種年輕的傻氣，從大老闆到工作團隊都很好相處 ──嚴謹一點的說法，是電影公司老闆並非視導演為奴工，而是創意夥伴。

獵戶座與其他創立超過五十年的老牌好萊塢片商不同，給予導演編劇很大的自由空間。因此，德米與老闆之一的梅道佛私交也不錯，平日就會互通有無，交流一些彼此看好的劇本或創意。

而德米正在籌備他在獵戶座的第三部電影，他想要修改一下自己長年的喜劇風格，拍一部正港的驚悚電影，而這份劇本正合他的胃口：一位被馬路三寶害慘的可憐鬼，轉身成為了復仇鬼，獵殺公路上的其他倒楣鬼。而我們的道路英雄正巧成為了他的下一個獵物，兩人在公路上進行了追逐戰……德米一直很喜歡《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裡的丹尼葛洛佛(Danny Glover)，他覺得葛洛佛在《致命武器》裡只展現了喜感的一面，而他來主演驚悚電影應該非常適合。而更棒的是，葛洛佛也同意這想法，並且同意演出。萬事俱備的德米，興高采烈地正在籌備他的轉型大作。

丹尼葛洛佛與德米（右），中為前美國總統卡特。

歷史在這裡悄悄地轉了個彎：如果德米繼續製作這部公路驚悚電影，那我們應該還要再過許多年才會看到《沉默的羔羊》。甚至可以說，我們能看到的《沉默的羔羊》，也不會是我們喜歡的那個模樣。德米知道金哈克曼要執導並主演這部電影，而他自然沒有那個膽子敢跟好萊塢公認的硬漢搶計劃。而他也聽聞，自己才拍完的《嫁給歹徒》女主角蜜雪兒菲佛(Michelle Pfeiffer)，會來飾演《沉默的羔羊》的女主角克麗絲(Clarice) ── 這應該是強納森德米與《沉默的羔羊》最近的關聯了。

《沉默的羔羊》克莉絲（與想要逗她笑的導演）。

德米開心地把他的現代版《瘋狂麥克斯》劇本，傳給了老闆梅道佛。而隔天 ── 梅道佛身為大老闆，卻總是儘速在第一時間回覆導演們的訊息，這是他成功的另一個原因 ── 德米接到了梅道佛的電話。

「嗨，強納森，你傳給我們的劇本真是太棒了，而我們也很喜歡丹尼葛洛佛這個選角，這部電影我們絕對會買單，」

太棒了，一切順利。但是，歷史在下一刻改變了：

「……這部電影很好，不過呢，在開拍之前，我想要你先讀讀我這裡的另一份劇本。」

德米執導《沉默的羔羊》。

《沉默的羔羊》的伯樂導演 ── 強納森德米

OK，你可以先忘記那部葛洛佛在公路上覆仇的驚悚電影了，獵戶座最終沒有製作它；德米還要再等幾年，才會與葛洛佛在《真愛》(Beloved)裡再次合作。這一切都得怪梅道佛寄給德米的小禮物：一本《沉默的羔羊》。

後來獵戶座影業的其他老闆們，一度對梅道佛非常不諒解，因為他親手砸了一個自家公司的案子。他將小說與劇本一起寄給了德米，然後德米為之驚為天人。這位導演立刻放下了手邊所有工作，向梅道佛自薦成為《沉默的羔羊》導演。

「湯瑪斯哈里斯(Thomas Harris)寫的小說太驚人了，他展現了百分之百的實力，讓一位充滿魅力的女主角，引領這個經典的美國恐怖故事，我知道這份劇本可以拍成超級嚇人的電影、可以拍成一部曠世鉅作。」

德米執導《沉默的羔羊》。

「泰德戴利寫了一份完美的劇本，但是，每天收工之後，我都還會再次閱讀小說，看看哈里斯在這一段劇情裡是怎麼寫的，以確保原著裡的精彩都有保留到劇本里。所以我到片場拍片時完全是老神在在，因為我知道哈里斯在小說裡是怎麼寫的，同時我又有泰德這份傑出的劇本。」

德米表示。

這幾乎可以說是《沉默的羔羊》會成功的第一個關鍵因素：導演熱愛這部電影的原著，而且他手上有著一份已經很完整的優秀劇本，而他熟讀這兩份材料，然後在其中做出絕不顧此失彼的平衡。這種方式聽起來稀鬆平常，但做起來卻很難 ──並沒有很多導演會這麼勤於讀書。

德米（中）執導《沉默的羔羊》。

但別忘了《嫁給歹徒》，如果你看過這部瘋狂喜劇電影，你不會相信這部電影的導演，下部作品就是《沉默的羔羊》。《嫁給歹徒》的美術設計克里斯蒂齊亞(Kristi Zea)，在《沉默的羔羊》裡繼續與德米合作，她眼見自己親手做出來的佈景與道具，化為活生生的人間煉獄的一部分，這著實令她嚇壞了（對，雖然那些人面蛾或是骯髒的地下室都是她做的）。

「我忍不住問德米，真的嗎？你真的要拍一個傢伙把女人皮剝下來做大衣的電影嗎？強納森，你到底在幹嘛？你是起肖了嗎？」

德米執導《沉默的羔羊》。

「我會想看一部菲利普斯與史柯西斯製作的小丑電影嗎？當然想，但我更希望只有史柯西斯自己拍。」

但是《小丑》的成績有目共睹，而現在沒有人敢嘲笑陶德菲利普斯了。但換個角度，喜劇可能是最殘酷的一種型別，因為喜劇就是從各種情緒裡挖掘出最詭異的細節，然後將其浮誇地放大，讓觀眾因為荒謬而發笑 ──他們同時也被迫接受了那些笑不出來的殘酷真相。

德米執導《沉默的羔羊》。

這代表著最會搞笑的傢伙們，必須擁有最細膩的觀察力，才能知人所不知，而德米的喜劇素養，也讓他將《沉默的羔羊》裡的「水牛比爾」拍得更詭異 ─ ─ 水牛比爾就是那個讓齊亞發毛的傢伙。水牛比爾綁架女性，並且殺害她們後剝下人皮。對所有人來說，水牛比爾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但是對德米來說，水牛比爾並不是我們認知中的「壞蛋」，相反地，他是個人格被毀滅的終極受害者，他的童年與家庭生活，徹底摧毀了他身上任何一處正常。而更糟的是，他還活著，而他想要逃脫這個被鄙視的肉體，轉化為更美麗的姿態 ── 因此他披上了女子的人皮，並且著迷於蛻變重生的飛蛾。

《沉默的羔羊》水牛比爾。

「這部電影清清楚楚地描述傑米甘伯這個人（水牛比爾），他花了一輩子想要轉變自己，藉以逃脫他糟糕的自我定位，或是藉此忘卻他過去是如何被虐待的。 」

德米表示。

《沉默的羔羊》水牛比爾。

這種細膩衍生出了清晰的邏輯，讓水牛比爾的存在變得真實，他不是一個某天突然發瘋、然後誓命屠戮女性的殺人魔，相反地，他對女性有一份扭曲的崇拜，如同獵人尊重他們的獵物一般。這些女效能帶給他重生的外觀與能量，能讓他不再是那個軟弱的廢材。因此，她們的犧牲是必要而且同時高貴的。小說家哈里斯、編劇戴利與導演德米，在《沉默的羔羊》裡每個不理性的角色身體裡，共同構築了堅固的理性邏輯骨架，讓這些角色真正昇華了，不再是B級電影裡為了戲劇效果服務的工具 ── 他們也許真的活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

《沉默的羔羊》水牛比爾的居家工作室。

所以不要意外《沉默的羔羊》這部驚悚緝兇電影，似乎沒有太多《霹靂神探》裡的火爆鏡頭，因為德米事實上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呈現這些魔物成魔的過程、或是他們外表底下的真實性格。如同喜怒無常的漢尼拔醫生，他其實有非常嚴格的道德規範，在吃人這種驚世駭俗的行為之下，是漢尼拔對「無禮」的終極怒火。當妳排隊時遇到別人插隊、或是有人在公車上敞開大腿，這些看來無傷大雅但很無禮的舉動，相信都會點燃妳的三昧真火，而對漢尼拔來說，他不想單純地殺掉這些講不聽的混蛋，他要吃掉他們，用腸胃將他們分解到最小的粒子，而後把他們擠成一條大便。

《沉默的羔羊》漢尼拔。

定義了德米，也革新了型別

《沉默的羔羊》成功之後，帶起了90 年代的獵奇驚悚電影風潮，但事實上，許多跟隨者徒有獵奇，卻沒有實質的驚悚。《沉默的羔羊》事實上為驚悚電影型別帶來了一次根本性的革命，它坦露了每個人心中最深沉的慾望以及心靈創傷，然後有邏輯地讓這些心痛，扭曲成人皮與人肉大餐。循著這條脈絡，你可以清楚地發現，漢尼拔與水牛比爾其實確實有極高的相似之處，只是漢尼拔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轉化（或說是「消化」）恨意方式，而還在學習中的水牛比爾，還沒有找到他最安適的求生之道。

《沉默的羔羊》漢尼拔。

事實上在《沉默的羔羊》之後，德米又拍了另一部受到影評與觀眾喜愛的三贏電影《費城》(Philadelphia) ── 奧斯卡也很愛它。但在這兩部電影之後，德米似乎再也無法引起觀眾的興趣。這其實並不公平，如同你其實能在他2013年改編易卜生劇作的電影《建築師》(A Master Builder)裡，看到那些被層層偽裝包裹的赤裸人性；而他2008年的電影《蕾切爾的婚禮》(Rachel Getting Married)，也真正讓安海瑟薇(Anne Hathaway)展現了演技。

安海瑟薇表示，德米與《蕾切爾的婚禮》真正讓她對演戲開了竅。

《沉默的羔羊》能夠落在懂得賞識它的麥克梅道佛手上，是幸運的，但它能被交到強納森德米手上，則才是真正的三生有幸。德米不諱言，自此好萊塢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就會稱他「《沉默的羔羊》那傢伙」，而他並不討厭這種稱呼，這代表他至少成功了一次，而且，這次成功改變了這個世界：

德米。

《沉默的羔羊》往後十年，地球才真正意識到他們的20世紀只剩下十年光陰，而世紀末的未知與不安，讓《沉默的羔羊》吹起的陰風更加淒冷，好萊塢瘋狂地製作了大量的變態殺人魔電影、正不勝邪電影、高智慧罪犯使壞電影、反英雄電影、懸案追兇電影……《沉默的羔羊》之後，「驚悚電影」這種分類才真正有了個完整的形體，如今你回頭檢視電影《七宗罪》（與許多大衛芬奇的電影）、《冰血暴》(Fargo)、《控制》(Gone Girl)、《記憶碎片》(Memento)、影集《嗜血法醫》(Dexter)等等，都能在其中找到《沉默的羔羊》的影子。

《記憶碎片》：一個無罪的罪人尋求贖罪的故事。

聽起來，《沉默的羔羊》對已於2017 年去世的強納森德米而言，沒有任何遺憾……可能還是有一個小小遺憾？他當年接下導演同時，很希望蜜雪兒菲佛能繼續飾演他的克莉絲，但是，最終卻是茱蒂佛斯特成為了女主角。而這，又是另一個《沉默的羔羊》故事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