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說的色,不是顏色之色,乃是“食色性也”之色。這話是聖人說的,沒有人駁過。
電影界有過談藝色變的日子。豈止談藝,談愛(即色)、談情(人情)、談性(人性)、談形(形式)、談技(技巧),都要色變。打到SRB,思想大解放。藝、情、性、形、技,都揚眉吐氣地衝出來了。五路縱隊之外,還有一路,即色,即愛。可是人們又責怪影片中的愛情氾濫。其實不必專責影人,不見舞臺上,小說裡,愛的胡椒麵撒的也不少嘛?色即愛從禁區中衝出來,剛露色相,卻又滑入泥沼中。可不痛惜也哉!
追追奔奔之為愛,嘰嘰呶呶之為愛,忸怩飛眼之為愛,擁抱接吻(聰明辦法是用傘一遮)之為愛,夢魂轉側之為愛,嗚呼!愛之為物輕矣,淺矣,俗矣。怎好怪人人們搖頭嘖舌,議論紛紛。
崔鶯鶯溜進西廂,羅密歐爬上陽臺,黛玉臨風灑淚,維特懷書自戕,柳夢梅偷扒人家姑娘的墳,茶花女重投權貴的門,這樣的例子成百上千,都無非為色,為愛。迄今為止,不聞人們有什麼非議。豈止不非議,讚賞稱頌的文字,其數量比原作不知多了幾十倍,幾百倍。
對某些愛的藝術嗤之以鼻,對另一些則頂禮膜拜,太不公道了。為什麼?其實從古以來,每一時代寫色寫愛的作品都是成千累萬,大部分被淘汰,流傳下來的只是少數。流傳下來,其原因不外一條,都是真切動人,含義深遠,獨有新意,使人從美的欣賞中窺見那個社會的面貌,感受那一時代的脈搏。由此可以悟出一番道理。為愛而決鬥,為愛而輕生。為愛而遠渡重洋,為愛而當和尚或修女,說不盡千姿百態,花樣翻新,要之,能使人從折光中看到深一層的意境。
在我們禮儀之邦,有那麼些衛道君子,一見女人的脖子多露一寸,就哇哇大叫,似乎天要塌下來。 他們有力氣,叫去好啦。可是戲不夠,愛情湊,要說花樣,也很不少了,有的也頗出奇、少女愛老男,嫂嫂愛小叔,洋女為中男守貞,中男為洋女持義,苦心孤詣,反倒招來種種非議,豈不喪氣。於是喟然而嘆:寫愛的不吃香了。是耶非耶?
每年上百部影片,不可能都是上品。以色或愛示人的佔一部分,厡無不可,也不能全是上品。口之於味有同嗜焉。一盤一盤舌頭不住地往上端上來,誇說是世界第一美味。人們始而皺眉,繼而噁心,能由此得出結論,說人們壓根兒拒絕“味”麼?同理,用愛來調味,用色來刺激,其實一盤一盤都還是舌頭,能怪人們發出怨言麼?君子求諸己,還是從創作自身找找原因吧。
地球不毀,人類生存,有亞當和夏娃,其間總不免有色和愛的波瀾,罄南山之竹也刻劃不完的。誰說一定不能追奔?請觀《秋江》,陳妙常追趕潘必正,那追得就頗有情趣,耐人尋味。而湯姆瓊斯和索菲亞兩人追趕得多麼撲朔迷離,而在追趕得過程中,顯示了多少人間相,多少風俗畫,多少雕塑般的人物。風花雪月,一向被嘰為文士的無病呻吟,可是從來沒有人非議“驚風亂颭芙蓉水”,“朱雀橋邊野草花”,“雪擁藍關馬不前”,“獨閉空山月影寒”。這樣的例子可以信手拈來一大把。
雖然不比判定愛是永久的主題,其實愛是寫不盡的,只要現真情,創新格,存美感,有深意,足可使人百看不厭。何況男女之愛之外,還有朋友之愛,同志之愛,鄰里之愛,長幼之愛,乃至故國之愛等等。時代變了,豐富的社會生活,新人物的新感情,需要新的大手筆。用絢麗豐富的色,描畫變幻多姿的愛,讓芸芸眾生一新耳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