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許知遠共同當選青年領袖的有:演員佟大為,宋佳,有歌手鍾立風,有學者何耀,有作家徐則臣……但任誰也沒有想到,當獲獎者許知遠上臺拿到話筒之後,說出來的是這樣的一段話:
“活動太冗長了,我好幾次都想走。看到大家對娛樂、對明星那種發自內心的追求,對世界完全沒有個體精神和審美,沉迷在膚淺的大眾狂歡裡。坦白說我剛才聽那個對話,包括你們對那些問題的反應,我覺得是很可悲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和父親和解?在西方是殺父啊,做你自己啊,痛苦就是人生的一部分,無需改變,它就是伴隨你一生,不能假裝微笑。要對這個世界保持憤怒啊。我們已經陷入了一種假裝點讚的習慣,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錯愕不已的主持人緊急救場,試圖想緩和一下氣氛,問坐在臺下的觀眾是否對世界憤怒,觀眾答曰:不憤怒,許知遠搶過話筒再次發言:“如果他們因為我剛才的話立刻改變了,那是一種新的愚蠢。”
為了制止更多衝突發生,主持人又問許知遠:獲得中國青年領袖是什麼樣的感受?
許知遠說:“真的是沒感覺,要是十多年前可能還稍稍有點興奮。但是我特別感謝,今天這個時代所有的媒體都在墮落,而《南方人物週刊》墮落得比較慢,像有降落傘一樣墮落,還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這件事在當時的社會輿論中引起不小反響,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你們媒體人之間搞互相吹捧,利益輸送這一套,代表民意自封青年領袖也就罷了,但作為既得利益者不但現場砸場子,還要捎帶著把大眾教訓一頓,這玩的究竟是哪一齣?
從傳統媒體到網路媒體,從部落格到微博,從BBS上的文字交流到無言的點贊,快餐文化愈發氾濫,仇富與拜金瘋長,他對庸眾/庶民的失望與日俱增。那一天,夾雜著壓力、憤怒、失望,他和一些可能連八百字的文章都寫不完整的人被評為“青年領袖”,在他之前是虛偽冗長的陳詞濫調,一對父子扭捏作態的表演,輪到他發言的一刻,他就那樣爆發了。
你看到了:他不是反感抵制媒體為他掛上的青年領袖桂冠,而是反感抵制與他人並列成為青年領袖;
他要追尋他所謂的理想與價值的方式,不是拒絕墮落社會給予的嘉獎,而是希望把別人都從頒獎臺上趕下去,自己獨霸整個舞臺。
別人都是墮落,只有他不墮落,這就是他的內心獨白;
庸眾,這是一個在許知遠語言體系當中高頻出現的詞。
2010年,還在當《經濟觀察報》主筆的許知遠寫下了一篇名為《庸眾的勝利》的雄文,他認為:是公眾的無知、淺薄造就了韓寒成為意見領袖。如同三十年前,法國學生們更喜歡米歇爾.科盧奇而不是老年薩特一樣,他們需要的只是情緒宣洩出口。
他認為:在某種意義上,韓寒的勝利不是他個人的勝利,而是這個正在興起的庸眾時代的勝利。
是的,你可以說每個傑出人物必然與他身處的時代相關聯,但一種越來越明顯的趨勢是——名聲和有影響力越來越與個人的質量、才能與成就無關。在西方,這是個ParisHilton和蘇珊大媽的年代——她因為有名而有名,因為不怕出醜而有名。在中國,這是個李宇春與小瀋陽的年代——人們因她小小的個性,或是他的自我貶損,而把票投給他們。
李宇春,小瀋陽,這幾個案例都在許知遠與馬東的對談中作為一個標誌出現過,認為是粗鄙化的核心標誌……顯然,對於韓寒這位80後心目中的知識偶像,在這位主筆大人看來與李宇春,小瀋陽看過來沒有什麼不同,都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甚至是有害的。
在文章的結尾,他總結到:
“韓寒掀起的迷狂,襯托出這個崛起大國的內在蒼白、可悲、淺薄——一個聰明的青年人、說出了一些真話,他就讓這個時代的神經震顫不已。與其說這是韓寒的勝利,不如說是庸眾的勝利,或是整個民族的失敗。”
幸好,那個時候沒有新媒體自媒體,所有的聲音只能透過媒體來表達,許知遠才得以主筆之名出沒於各大媒體的專欄頂端去盡情嘲諷韓寒與他的粉絲而不被人所吞噬。
在他的邏輯裡,韓寒這個流行文化的偶像,不過是一幫庸眾捧出來的丑角,社會擁護韓寒,而不擁護像自己這樣掌握真理的知識精英就是民族的失敗,都是可以供自己批判的物件。
沒辦法,誰讓自己高貴呢,所以自己可以diss所有人!
2010年,韓寒火他選擇批判韓寒,2017年,馬東的《奇葩說》大熱,因此他坐到了馬東的對面。
在他的心中今天的馬東與當年的韓寒未必有多大的區別,都是供自己批判的物件,只是作為自己請來的嘉賓,要客氣幾分,假裝認同罷了。
許知遠帶著一種蜜汁自信為節目開了場,他為馬東預設的立場是:《奇葩說》是一個無法名留青史的節目,馬東雖然身處繁華熱鬧,但內心並不認同當下的流行文化,而是另有一塊純淨之地安放文化。
他希望馬東順著他的意思說:是啊,我身在《奇葩說》,心在文化苦旅,眼前的喧囂不過是我謀生的手段,有朝一日我是要回到書齋去的。
可惜馬東不順著他,甚至在被問到為什麼不牴觸這個時代的時候,不輕不重地懟了一句:我沒那麼自戀。
演員都請來了,但既然不按劇本演,這就不免尷尬了!
但更尷尬的是:這一次他遭遇了十三邀開播以來最大的負面風潮,要知道類似的洗腦失敗,在整個十三邀的對談中是家常便飯,這也是這個節目一直很失敗的原因,但沒曾想一直重複失敗就算了,既然還可以壞出天際搞出負面,這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從上一季開始許知遠就悲天憫人地想洗腦大多數嘉賓,雖然每次都鎩羽而歸,他依然不改初心,用一摸一樣的套路要對每一個嘉賓洗腦。
第一期嘉賓是羅振宇,許知遠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樣憂國憂民,羅說他不關心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態,無力關心也關心不了。
採訪蔡瀾,許知遠力圖挖掘出他的國恨家愁,“俗氣”的蔡瀾一直叫他吃吃吃,大談哪裡的東西更好吃,許知遠又一次感到了挫敗。
和白先勇對談,不得不說白先生涵養太好了,許知遠作為小輩一路痛心疾首白先勇早年寫下《臺北人》這樣驚世鉅作,後來怎麼能放棄呢?怎麼能甘心去做推廣《紅樓夢》和崑曲這樣雞鳴狗盜之事呢?白先勇笑而不語。
雖然沒有一次成功了,但對於後面的俞飛鴻等嘉賓,許知遠依然不放棄的兜售自己所謂的優越感與悲憫,直到踢上馬東這塊鐵板。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若有迴響,必是不忘!
而回過頭來看,許知遠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只是一個極其頑固的預設立場:這時代太浮躁了,這時代不會好了,這時代眾人皆醉我獨醒,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喚醒你們,你們不聽你們就是庸眾,就是傻x.
我高貴,所以我可以diss所有人,可以可憐所有人,你們不接受你們就是庸眾;
關於許知遠的這種心態,羅振宇總結得很好:他就是強壓了一股怨氣,你說什麼他都不同意。
就像一個被表達慾望佔據了整個身體的小孩,在我充分宣洩,講完我想說的話之前,什麼話我都聽不進去?
問題是,他一個傳統媒體精英,成名20年的人物,為什麼又是一副積攢了多年的表達欲而不能得以釋放的模樣呢?
要知道,8090年代,語言與文字是整個社會的中心……曾經媒體是唯一的發聲陣地,電視是唯一的娛樂形式,曾經被譽為媒體先鋒的封新城們呼喊的口號是《砸爛電視》,但今天你回想看看,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麼?
過去的文化正統是在布拉克廣場上,米蘭昆德拉與他的朋友們聊了一些什麼,記錄下來就成了文化,這個圈子是封閉,高度精英化的,並且這個精英的認證體系是可以無限內迴圈的,只要你進入了這個圈子,你就會永遠雄踞與這個金字塔的頂端,因為你可以輕而易舉的跟米蘭昆德拉聊天,而其他人只能看你寫就的文字;
而這二十年來發生的是,一切都在去中心化,一切偉大都在消解,過往的文化精英無地駐足。
自許知遠離開《經濟觀察報》主筆這位以後,他就再也不曾實實在在地掌握過這個時代的話語權。
他嘗試過直面讀者,開通了許知遠新浪部落格、也參與了一個集體部落格mindmeters,然而都不了了之。
他有滿腔的思想需要表達,因為不願妥協,離開了《經觀》。之後他嘗試過媒體和自媒體的各種渠道,都未嘗所願。直到,他的作品被出版總局封殺……
《十三邀》這個節目,反響如此平平依然還要做第二季,顯然許知遠並不願意放棄藉助新媒體形式重奪話語權的努力。
但這一次他與馬東的對話,所暴露出來的事實則更為殘酷——他已經無需監管了,因為他已經失去了與公眾交流溝通的能力,當許知遠用冷靜剋制的語調訴說:我和這個白色的金屬物體每天相處10個小時,而螢幕對面的90後用戶心中所想的是:TMD,不就是一個手機嘛,老子花流量看影片是為了看了你z b嘛?
當一個媒體人,失去了他與公眾對話溝通的能力,或許那就意味著他的媒體人生涯已經結束了。
無論他喜歡與否,他用盡一生所呼喚的那個過去的媒體時代已經不會再來了,無論他說多少遍,也無人再需要接受他的悲憫。
他能做的就是,自我迴圈,喃喃自語,像一個擰巴的中年人。
1993-2004年,是中國媒體界的黃金十年,而此後的2007-2017年是傳媒人全體無所作為,一個令人沮喪而碌碌無為的、失去的十年。
許知遠選擇出走,卸任《經濟觀察報》主筆的時間正是2005年,而10年後的他試圖捲土重來,但今天看來似乎又落了空。
在吳曉波筆下,曾將許知遠們比作“天生全球化的一代”予以時代進步的希望,但沒曾想,當上輩媒體人吳曉波牛文文們尚在舞臺之上發光發熱之時,許知遠這一輩的媒體卻已經消失在了前進的路上。
如果說一代人重要的使命就是把上一代人幹掉,只是幹掉的方法不同。
那麼總愛詰問時代與命運,總在逼問下一代人憑什麼幹掉自己的許知遠們,你們又做到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