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今天,賈玲導演的電影《你好,李煥英》累積票房已超過44億,無數人在電影院中為李煥英母女垂淚過後,一則話題也登上了微博熱搜——看李煥英感動不是因為共情,而是因為我從未擁有。
一位網友在看過電影后感慨道:「感動是感動,但我的媽媽不是這樣的媽媽,現實生活中的大多數媽媽都不是李煥英。」微博網友@劉麥加 則寫道:「看李煥英我真的僅僅只是覺得賈玲她媽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溫柔的人,而無法把這種溫柔的形象在所有母親身上推廣開來……如果是我,別說我造假錄取通知書,我改個試卷分數我整個人都必須無了,沒有餘地、毫無爭議地,無了。我媽就是我世界的執劍人,半點不敢越距,憲法都得排她後面。」知名影評人梅雪風也認為,影片中最後的母女和解,在現實中,絕大多數人都很難實現,「所以,我們才那麼願意貢獻淚水。」
的確,在這個世界上的萬千種關係中,母女關係始終是其中討論度最高的一種,而現實中真實存在的母女關係,大多伴隨著控制與妥協,隱忍與反抗,無望與深情,還有無數女孩在抱怨母親、審視母親的同時,卻最終似乎不可避免地變成了母親……以下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的母女故事,關於愛與怕,關於疏離與和解——「在我前五十年的人生裡,我媽曾經是我最想擺脫的人;而現在,她是我最最想念的人。」
文|原版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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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媽還在,2月17號是她81歲生日。她生日的第二天,我終於去看了《你好,李煥英》。
賈玲用拍電影的方式填補了她內心的遺憾。有點羨慕她。想起我媽來,怎麼說,五味雜陳。有想念有後悔有自責有遺憾也有無奈。賈玲清楚地知道,她一定是愛她媽媽的。這是一切的基礎——但我對我媽,沒有這個基礎。
我媽三十歲才有的我,那是1969年。我小時候她總告訴我生我生了三天,反正就是很困難。生著困難,養著也困難,所以我媽只生了我一個。現在五十歲的人,獨生女,像熊貓一樣稀少吧?我就是。
人們常用相愛相殺來形容母女關係。我和我媽肯定不是這樣。相愛相殺的兩個人,是勢均力敵的,至少,即使是處於相對弱勢的一方,也是能夠稍做反抗的。我媽對我,可是一直都拿捏得死死的。
我不記得跟我媽撒過嬌,打小就是怕她。對,就是怕,沒有愛,這六個字是我小時候乃至成年之後跟我媽關係的本質。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我媽談到三姨家的幾個孩子,說她們都不怕我三姨,「這就是你三姨教育的失敗。」我到現在都記得這句話。
按照現在的說法,我媽是個控制慾很強的人。她是老師,又只有我一個女兒,從小管我很嚴。你說有什麼要緊的大事麼?似乎也沒有。就是小學要求成績好,中學要求不許談戀愛,跟同學通訊她要看,開始是我沒看她就看,後來進步了,我看完她才看。不許我瞞著她寫日記,不許有秘密,總之吧,我媽就是希望在她面前我是個透明的人。這怎麼可能呢?陽奉陰違那不用學,自然而然就會了。
考大學報志願,我媽就一個要求:不許離開北京。只要在北京,三流學校、走讀都是可以的,只要在北京。終於談戀愛了,男生家裡有美國關係,也就提了一句,如果結婚就跟他去美國。八字沒一撇兒,僅僅是跟我媽說有這種可能,她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也不說為什麼,默默流淚流一宿。就是覺得我要走了,她看不見我了。嚇得我從此再沒敢提這個事兒。好在後來跟那個男生也沒成。
從小就覺得做我媽的女兒特別累。也不知道別人家閨女是不是這樣。小時候沒能力離開家,可心裡總是有個念頭,不回家就好了。工作三年後結婚,當時也並不懂得什麼愛不愛、為什麼要結婚,只是想到能離開家,就把婚結了。幸運的是,倆眼一閉往下跳,並沒有栽到坑裡,跟先生還行,已經銀婚了。結婚以後到了婆家,才知道別人家孩子和父母,可以是那樣的,就是輕鬆正常的關係。
婚是結了,那也不代表可以徹底離開我媽。每週必須回家!必須懂嗎?我因為換工作,到了一個新單位,業務生疏、人又笨,特別吃力特別忙,有一次,這麼多年僅僅就那一次,我隔了一個星期回家,樓裡每個鄰居見到我都說,「你都倆禮拜沒回家了吧?」
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幾乎貫穿我的婚姻生活這麼多年,而且伴隨著我的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烈,就越發覺得回孃家有如服徭役。真的,我年輕時候不知道別人是什麼樣的,以為所有當閨女的都跟我一樣,願意不願意都得回去,有話沒話說都要找話說。
我媽不是壞人。真的不是。不然,以她那烈火烹油的脾氣,還能有那麼多一輩子的朋友,那邏輯不通順。只是,她一生都沒明白,她對我的愛快把我勒死了——小時候吧,她需要我怕她;後來呢,她又需要我愛她,特別需要我表達對她的愛。你說這不是難為我麼?
我爸是個特別溫和的人,存在感幾乎沒有,家裡一切都是我媽說了算。她要做一切的主。我媽希望我跟我爸不能比跟她親,而實際上,我內心肯定跟我爸更好啊。誰不是更願意跟能講理的人溝通呢?正常人,對想控制自己的人,是很難產生愛的。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給自己定義的成功——就是不要成為我媽那樣的人。
圖源電影《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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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就這麼過吧。
2011年以後,我媽得了類風溼。身體是每況愈下。人是肉身的動物,一旦身體不好,只會對性格產生負面影響,身體越不好,負面影響就越大。她每年要住三四次醫院,每次住院不是因為護工就是因為這個那個的事兒折騰。送她住院要四個人:我、我爸、我先生、我表弟,四個人都能被她指使得團團轉。朋友們都說,總統住院也就這樣了。
出院也是,她早上七點多吃完早飯沒事了,就要求我們八點去接她回家,全然不管我們要從北京的好幾個方向趕過去,路上好不好走,一概不考慮。當時我只是覺得她特別煩,老是找事兒,不懂得那是她求關注的一種方式。
類風溼確診幾年之後,她下樓都困難了,她們住的老樓還沒有電梯。我們買了一個爬樓車,每週推她下樓出來放放風,去附近的小公園轉轉。開始也找過保姆,沒仨月給辭了。因為保姆說我爸「雙眼皮大眼睛,年輕時候肯定特好看」。我們都說,保姆誇僱主,那叫禮節,不用當真。不行,辭了。
2016年春節過後,她終於覺得必須找住家保姆了,也沒跟我們說,自己找了一個。我先生說,那好啊,好用不好用咱們沒責任。說是沒責任,也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說保姆偷喝她酸奶。這幾年,為了找保姆,我從一個不知道世上有家政公司這回事兒的人,變成了一到過年就給同齡人傳授找保姆的經驗。
人家都說歲數越大,跟父母越好。我不是,我是跟我爸更好了,但內心深處,我覺得自己越發明白,我不愛我媽。但是,家裡就我一個閨女,沒人能替得了我,該扛的責任必須扛。
大概七、八年前,我媽左腋下長了個小疙瘩,說過很多次讓她去看,她就不去。她總說如果是良性的,不用看;如果是惡性的,看了也白看。再說就跟我急,說七十多了,一身基礎病,多活少折騰。怎麼說呢,我媽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呢,大概算自由主義者吧,就是崇尚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到底那種價值觀。我說了,你不聽,那就隨你。於是好多年就這麼慎著。
2019年5月的一天,她想去看醫生,去了,醫生明確表示,是乳腺癌,但腫瘤長太大了,無法手術無法放化療,就開了點兒藥,讓回家堅持消毒。我一直沒跟她挑明是癌症,怕嚇著她,但她自己知道,那個疙瘩不是好東西。她自己腦子還明白的時候,有一天跟我說,「耽誤了。」
就是耽誤了。因為這句話,我到現在沒法原諒自己,為什麼早先不豁了命地拿刀逼著她去看醫生,乳腺癌本不是最要命的癌症,如今治療方法很多啊……
腫瘤擴散是很痛苦的。2019年下半年開始,她腦子也不是很清楚了,經常說不上話來,想說說不出,越發著急。有一次,她突然明白過來了,跟我說,「受罪呀,我覺得咱們很快就會永別了。」我只能勸她別瞎想。十一月的一天,她又突然能說清楚話了,那天她使勁掐著我的脖子說「我掐死你」,還說「你跟我走」。我說跟你上哪兒啊,她說「上墳頭」。我當時只顧自己心裡不舒服,沒有想到她肯定是難受得不行了,不然,哪個當媽的會想掐死自己女兒呢?
我媽是因為乳腺癌擴散到肺,最後呼吸衰竭合併肺部感染走的。她走的那天早上,給她穿衣服的時候扶她坐起來,我才看到她整個後背的左邊三分之一,都是明顯的腫瘤擴散的黑紫色印跡。她一定是忍受了太久的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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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麼說人真是神奇。我爸2019年8月出院回家之後,跟我媽在不同的房間。我爸已經很久不會說話了,每天睡得比貓還多,醫生說是半植物人狀態。但我覺得他知道回家了,他心裡知道我媽就在另一個房間。護工大姐說,最後送我媽去醫院的那個晚上,我爸突然哇哇哇地不知道說些什麼,還有大滴大滴的眼淚滾下來。我覺得在他意識深處,他明白這次是真的要跟我媽分開了……
2020年1月11號晚上,我媽喘不上氣來,送到醫院搶救室時血氧只有40多。醫生說要是晚來幾個小時人就沒了。我如果知道之後搶救的那六十個小時完全於事無補,只是給了我一個結論、一個交代,知道了我媽到底是怎麼回事,於她自己就是多受了兩天半的罪,那麼送她到醫院的時候我就會選擇放棄。即使是無創呼吸機,戴上也是很不舒服的。
母女一場五十年,我對自己唯一滿意的地方就是,當醫生講明利害,我也知道無力迴天,咬著牙籤字同意給她撤了管子,沒有再給她增加無謂的痛苦。搶救那兩天,她偶爾醒過來,就揮著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病床護欄,嘴裡嗚嗚嗚地不知道在說什麼,現在想,大概她是在說諸如「就讓我走吧」之類的話吧?
有時候,放棄才是最好的選擇。雖然,自詡觀念現代、思想開明如我,選擇放棄創傷性搶救也是哆嗦著牙都快咬碎了才能把字簽下去。
在搶救室陪了她兩天半,我在醫院掛號大廳睡了三宿。眼見著她的心跳從開始的70多次變成了最後的150次。那天早上,跟保姆大姐給我媽擦臉擦手擦了身上,大姐讓我抽空先去吃早飯。吃完回來七點半多。那時候,我媽已經燒到39.6度了。從頭一天下午撤呼吸機,她就沒醒過,醫生說昏迷狀態她什麼都感覺不到。我在床邊看著她,知道時間不多了。
7:40的時候,她突然睜了一下眼睛,然後又閉上了。顯示心跳的那三道線,有一條已經直了。我去找大夫,大夫說再等一下。到7:44,影視劇裡常常看到的三條直線,出現了。她是在等我吃完早飯回來嗎?她是知道我回來了才決定撒手的吧?
2020年1月14號早上7:44分,我媽走了。她解脫了,而我,成了沒有媽媽的人。
一直堅信我不愛她,可是,她真的要走了,我是那麼捨不得。看著她在病床上那個難受的樣子,我突然覺得,以前的種種不愉快,都原諒了。立刻又想,我有什麼資格說原諒呢?
沒有大放悲聲。一直都沒有。
過去了很多天,就哭不出來。只是覺得五臟六腑之間遊蕩著一股氣,那股氣就是出不來。
也會流淚。
夜裡醒了,發現滿臉都是溼的;
說要登出她的醫保卡,看著那個近三年來每週都要去醫院給她開藥的卡,心疼得不行:那是我跟她最後的聯絡;
失眠,回去看看她還有沒有剩下的安眠藥,拿起她放藥的大袋子,藥還很多,人沒有了;
看著水仙開了,開得潔白燦爛,心裡後悔、自責,怎麼她在的時候,從來沒想著給她拿盆水仙回去呢?她一定會喜歡的。只要是我給的,什麼她都會喜歡。
前年夏天,我爸二次腦梗住院,我心裡不踏實,把他們所有的照片拿回我自己這兒了,分類、整理。整了三個半天兒。當時覺得,他們照片真多啊!我媽告別儀式需要遺像,我就在照片裡挑,沒多會兒就翻了個遍。太少了,怎麼就這麼幾張照片呢?
一說照片又想起來,我有多久沒跟我媽合過影了?她彌留之際,我想要不要拍張照片給親戚們一個說明,想來想去,沒拍。她那個痛苦的樣子,我希望早點從腦子裡剷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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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是對所謂親情不太在乎的。可是現在發現,那些曾經被我嗤之以鼻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來到我身上。老舍說,沒了,才知道什麼是沒了。我曾經是多麼嘲笑這句話啊。可是現在,我也是如此:沒了,才知道什麼是沒了……
火化的時候,我先生讓我脫帽默哀,我既沒摘帽子也沒低頭,就一直盯著火化爐,看棺木緩緩進去,直到一幕黑簾落下來。黑簾後面將燃起熊熊火焰,在那兒,我親愛的媽媽,將化成一捧灰,化成虛無。那黑簾的後面猶如深淵,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就在那裡,沒了……
閨蜜們曾經跟我說,假如有一天你媽不在了,她的那些缺點也會隨著她不在了,那些不愉快你就全想不起來了,你能想起來的,全是她的好處。
是啊,在這一年裡,會突然想起好多好多我媽的好,真的是以前一門心思逃跑的時候想不起來的:我回家她給我做羊湯,滿屋都是香味,實際上她不擅長做飯;我手術後在家裡歇著,她守了我三天,給我做我最愛吃的香油醬油醋面臥雞蛋;我在外面撿了貓,她們幫我養著,貓生病,快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抬著航空箱帶貓去看病;她曾經給我講過,說跟我爸好上的時候,家裡人都反對,因為我爸出身不好,她思來想去鬥爭了一宿,認定我爸是個好人,決定跟我爸結婚。當時我說,「你真勇敢。」
我決定做丁克,我媽那麼保守的人,從來沒逼我生過孩子,這還不夠嗎?我為什麼要要求跟我有三十年年齡差距的人,擁有與我相同的觀念呢?
覺得人生,怎麼說,就很出乎意料。在我前五十年的人生裡,我媽曾經是我最想擺脫的人;而現在,她是我最最想念的人。回去看我爸,望向我媽吃喝拉撒全在上面完成的躺了三年的床,總是恍惚,總要反應一下才能回過神來:哦,她不在了。
有一天擦地的時候聽了《我與地壇》,史鐵生寫的那些關於他和母親的文字,讓我唏噓不已、稀里嘩啦。假如我媽還在,我肯定聽不懂。所以她走這一年多,我還是明白了一些事兒。
基因是很難反抗的,我的小心眼兒、愛生氣,都跟我媽一樣一樣一樣的啊!可是她那些優點,能吃苦、要強,我一點都沒有。我曾經羨慕過別人正常乃至親密的母女關係。現在覺得,缺憾是完整的一部分,就好像很多答案都在問題裡。
假如說還有什麼感想,那就是,趁還來得及,多去了解父母,多跟他們照相,多給他們花錢。哪怕是硬著頭皮做也要做,這樣在將來才能問心無愧地面對自己。這個角度來說,我絕對不是個好女兒,僅僅是盡到了責任而已。
前兩天她生日,我也沒說什麼生日快樂。她聽不見了。
她聽得見的時候,我又不說。現在補,也是虛偽沒意思。
我從不信有來世,也不信有輪迴。
我知道今生離別,就將永不再見。
所以從來不問自己,什麼下輩子還做不做母女。
只問自己,假如再有一次機會,我會不會比這一次做得好?
真實總會讓人失望:大機率還是跟這次一樣。進步的空間有限。
接受,是走向解脫的第一步。我覺得開始接受了。接受了她所有的好與不好。就像那天跟閨蜜說的,在我媽走了以後,我才終於意識到,無論如何,我沒法切斷與她的聯絡,她始終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感謝她努力把我養成了一個善良的人,一個讓世界更美好了一點的人。
那些一時半會兒過不去的坎兒,早晚都會過去。
不是嗎?
2020年4月18日,母親終於入土為安。我們彼此同行的這段路,她走到了盡頭,而我,要接著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