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無知時看片很喜歡從網上流傳的所謂噱頭片單看,比如什麼“十大禁片”啦之類的。
很多人初識這部電影,大概也是從某個“禁片”片單中。
導演達倫·倫諾夫斯基的第二部長片,[夢之安魂曲](2000)。
它還有很多個其他譯名,“噩夢輓歌”、“迷上癮”,我格外喜歡“迷上癮”這個翻譯。
因為,除了它本身所講的關於「成癮」的故事,觀看這部電影的過程,似乎也是越觸目驚心、越不忍卒讀,越有一種迷之上癮的爽痛感。
有人說,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夢之安魂曲]在這方面毀滅地很徹底,它從來沒給人存留什麼希望。
所以,這部電影在網路上有很多個必看噱頭,什麼最具爭議最觸目驚心電影啦、生平所看最心碎電影啦、最讓觀眾深感不安電影啦...諸如此類。
5月14日是[夢之安魂曲]首映20週年。
一個正好的,重溫這部經典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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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安魂曲]的世界沒有春天。
故事從夏天開始,到冬天結束,片中每個人,每一個孤獨零落而走向衰敗的人,都沒有等來春天。
電影有4個主角,薩拉,一個獨居的年邁母親,每日沉浸在午後的無聊電視節目中,喜愛甜食。
她有一個兒子哈瑞,哈瑞和女友瑪麗安無所事事,整日閒蕩。哈瑞還有一個好哥們泰倫。
四個人各不相同,但又相似的被聯結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有著相同的成癮症。
母親對電視節目和美食成癮,卻意外地被陷於藥物成癮症,而另外三個年輕人則毫不意外地依賴毒品。
電影的第一幕,就用分屏的方式鋪墊了兒子哈瑞和母親的關係。
母親受驚般地被孤立在浴室內,透過鑰匙孔洞看著兒子哈瑞瘋狂的爆發,把母親鍾愛的電視劇抱走、變賣。
他要用偷走的電視機去換錢買毒品。而母親在獨自不安之後,又趕過去把自己的電視機買了回來。
夏天到來的時候,一切都還欣欣向榮、看似充滿希望。
母親薩拉接到了一通電話,電話裡邀請她參加自己最鍾愛的電視節目。薩拉激動若狂,認為自己迎來了自己人生的轉折點。
為了穿上那條年輕時候有紀念意義的紅裙子,薩拉開始為節食和減肥做準備。
而這邊兒子哈瑞除了和女友混在一起,度過漫無目的的閒散時光之外,就是和哥們泰倫搞點“發家致富”的小生意(販/毒)。
秋天到了,如同它的英文雙關意(FALL)一樣,一切開始跌落。
泰倫被捲入槍戰,由此被捕並投入監獄;哈瑞和泰倫賺錢的夢想破滅了,而哈瑞和女友一直希冀中的美好未來也沒了。
嚴重的毒品依賴,甚至讓女友前去出賣自己的身體,而哈瑞默許了這一切。
另一邊的母親呢,在嘗試過短期的正常減肥無效後,她依賴上了藥物減肥。
為了夢中的那條紅裙子,為了想象中的被人關注和喜愛,她開始了濫用藥物甚至導致成癮致幻。
冬天是故事的高潮,尤其最後20分鐘,配上電影攝人心魄的音樂,以及快速凌厲的剪輯,獨特迷幻的主觀視角,世界宛如倒轉,一切走向癲狂。
每個人都在幻覺和現實中溺水掙扎。幻境裡是美好而幸福的生活,一如夏天時許下的希望那樣。
而真正的現實裡,有人因瘋癲而入院,有人走進更癲狂的Sex Show表演,有人因為注射過量而失去一隻胳膊。
一次秋天的跌落不算什麼,真正讓人絕望的是在如此凋零而具有毀滅感的冬天,人人跌入地獄,永不復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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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次看到有人調侃說,[夢之安魂曲]大概是一部“反毒品宣傳片”。
其實,片中的毒品顯然被概念化、或者說符號化了,它代表了一切能讓人產生依賴性的東西。
這是一部關於「成癮」(Addiction)的電影。
記得導演在某次採訪中還曾說,[夢之安魂曲]是一部“怪獸片”,只不過,這種生物是人們肉眼看不見的,它生活在他們的腦海中。癮。
癮被用於描述精神強迫,或者過度的心理依賴。癮,幾乎與所有人都相生相伴。
早起一杯咖啡,疲倦時點一支菸,聚會時幾瓶啤酒,這些都已經是深入日常而不被人覺察的癮。
或許,還有人更深地依賴物質,藥物濫用(毒癮)、酒癮、煙癮...有人的癮與物質無關,網癮、性癮、賭癮、購物癮...
一旦出現某一種重複性的強迫行為,癮,已然侵佔了人的肉體和神經。
電影裡的母親減肥過程,有一段對此極好的描述。
電視上的節目主持人聲音激昂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一遍遍地重複著「我只做了三件事,就改變了我的生活:第一!不吃紅肉!第二!不吃精製糖!...」
主持人還絮絮叨叨的,「現在,糖無所不在。商家甚至在瓶裝水裡也放糖,我曾得了嗜糖症!糖曾是我的藥,它侵蝕著我的大腦,讓我覺得我是個輸家。」
節目下的母親薩拉,聽著這些,對著電視和冰箱坐立不安。
她中午只吃了一顆雞蛋,半個柚子和一杯咖啡,此刻的她十分焦躁,不斷地看向鐘錶,只覺得時間之漫長,肚子之空曠。
口號裡在喊“30天戒糖!”薩拉的目之所及卻都是幻化出漢堡薯條雞肉麵包的美食,冰箱在向她召喚,“我這裡有你想要的一切!”
晚上睡覺,肚子空落落,無法成眠,一團團、一片片的美食似真似幻,皆從屋頂向她襲來,誘惑著她脆弱的神經。
薩拉從自由減肥走向依賴藥物減肥,幾乎是必然的。因為,這不過是她從對糖的依賴走向對藥物的依賴。
減肥,也是和成癮作鬥爭的激烈戰鬥。
意志力一旦衰弱,就會被癮這種怪物佔盡上風。
誕生在新世紀之初的[夢之安魂曲],在我看來,有一種達倫對上世紀西方文化成癮症的批判性在裡面。
從上世紀60年代和嬉皮士運動聯絡緊密LSD大爆發,到90年代初的搖頭丸大流行。
從藝術到文學,再到最明顯的音樂領域,鮑勃·迪倫、披頭士、迷幻搖滾,愛之夏運動,90年代的銳舞文化......
西方流行文化幾乎是和迷幻類藥物聯絡在一起的。
藥物成癮,在西方文化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被美化了。人們忘記了它帶來的黑暗面。
而另一面,自從新世紀以來,美國CDC(疾控中心)顯示,美國已發生過至少三次藥物濫用危機。
其中,對阿片類藥物(一類用於減輕疼痛的藥物,包括嗎啡、海洛因、美沙酮等)的依賴症,或已導致近40萬人死亡。
無論隱喻過去,還是警示未來,[夢之安魂曲]都有它成為經典的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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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是一部成癮批判電影,[夢之安魂曲]還是什麼呢?
有人說,它像一部朋克電影,因為觀影從始至終,它都會深深調動起觀眾的情緒滿溢。
怎麼做到的?剪輯。
本片很以其剪輯著名。切割畫面、快速剪輯、特寫鏡頭,還有時間壓縮等等,各類意識流手法層出不窮,嗑藥的感官幻覺被再現了。
比如最經典的嗑藥過程那段剪輯——
從鋪開海洛因,到加熱、溶解、注射,紅細胞接觸,瞳孔放大,多個鏡頭被快速拼接,達到了很強烈的視覺效果。
而因此產生的身體變化、興奮感和急促感,就很容易讓人體會到了。
探索不安,呈現幻覺,扭曲現實,達倫做到了。
[夢之安魂曲]能把一種感官性的、虛無縹緲的東西呈現為畫面,就已經很成功。
而電影探索成癮的背後,則又回到了人對孤獨感的抵抗。
最明顯的是,電影中兒子哈瑞勸誡母親不要再吃減肥藥的那次,這也是難得的哈瑞做了一次孝子,提出了一個真正正向的建議。
母親卻拒絕了,她這時正處於積極減肥能穿上那條紅裙子上電視的幻想期,「我老了,我很孤獨。」
母親對紅裙子的執念,正是她對青春時,有丈夫、有兒子、有關注的執念。
幻想的世界裡,她身著紅裙子,在節目上光彩照人,受到每個人喜愛。夢的結尾,她見到了依然健康的兒子,兒子從未嗑藥,也很愛她。
他們互相擁抱,對彼此講著,「我愛你,哈瑞。」「我也愛你,媽媽。」
幻覺結束了,這場悲劇也就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