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叔走了。
從因重病住院爆出肝癌,到昨天離世,短短7天。
以至於老友周星馳得知吳孟達去世的訊息後表示:
我無法接受。
在被送進醫院之前,路人影片裡的達叔心臟突發不適,一直說著“對不起”。
他似乎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體,索性不管不顧:
“歇兩分鐘、十分鐘沒用的,就不要停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兩年前在《流浪地球》的拍攝過程中,
達叔穿著一百多斤的外骨骼防護服爬行。
吊著威亞上上下下,每場戲拍完,都必須吸氧。
最後導演發現情況不對,趕緊喊了“卡”,
被兩個人架著才能勉強站立的達叔,說了和今天一樣的話:
“不要停啊,幹嘛停下來!”
話剛說完,達叔病情加劇,被緊急送醫。
好多次回到酒店,他都會躲進房間偷偷地哭:
“我66歲的人了,為什麼還要這麼辛苦?”
年近70還拿命在搏的達叔,曾經也想過一了百了。
即便是在香港電影盛行一時的70年代,達叔起點也並不低。
甚至可以說:
出道即巔峰。
曾經和周潤發、鄭少秋、導演杜琪峰作為同期學員,順利考進了第三期香港TVB藝員培訓班。
全班40名學員,22人畢業,僅有7人拿到簽約。
其中一個就是達叔。
當時,被調侃“嘴巴跟不上腦子”的周潤發,也只能跑跑龍套。
三年後,名聲洶湧而來。
1979年,吳孟達憑藉《楚留香傳奇》中的“胡鐵花”一炮而紅,風頭無兩。
用他的話說:
“我住的酒店一開門,就是一票女生在等你了。”
可站在如此高的起點上,摔得也狠。
極度膨脹之後,他開始迷失,沾染上賭博。
2000萬在一晚上輸到精光,又四處借錢無果,最後找上高利貸。
債務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僅僅一年他就拖欠了30萬港幣。
在八十年代的舊香港,30萬無疑是一筆鉅款。
不久後,銀行登報宣告他破產,香港TVB索性雪藏,達叔身敗名裂。
同穿一條褲子的兄弟杜琪峰試圖勸說無果,丟下一句“爛泥扶不上牆”,轉身離開。
他曾把六位高利貸大佬請到家裡,心一橫:
“要不你們現在砍死我,要不等我慢慢還錢。”
被逼到絕路時,他甚至想過自殺,一了百了。
很多個夜晚,他都在水庫邊徘徊,有時候一隻腳都抬起來了,但就是狠不下心,又緩緩地放下。
沉溺在“胡鐵花”的兒女江湖裡,達叔一度走不出來:
“我醉生夢死很多年。”
這就是達叔演藝生涯的開始:
始於高光,失於荒誕。
就這麼認命嗎?達叔不甘心。
被雪藏的4年,他開始潛心研究演技。
床頭永遠放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每天睡前翻一翻。
單單是陳凱歌的《黃土地》,就看了不下100遍。
有時只能接到一些邊角角色,可達叔都當做主角來演。
在梁朝偉主演的《新紮師兄》中,達叔扮演一個訓練警官。
明明只有兩頁臺詞的角色,偏偏看了不下兩百遍。
為什麼?
“我要演出那種,嘴巴上在罵你,眼神卻是疼你的感覺。”
很明顯,達叔成功了。
沒人相信浪子能回頭,達叔回頭了,而且回得漂亮。
1991年,達叔憑藉《天若有情》,一舉拿下演藝生涯的唯一一個獎:
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拍攝前,好友杜琪峰拿著劇本找到達叔,開口第一句就放下狠話:
“這個角色,全香港只有你能演。”
什麼角色這麼有難度?
“狗”
一個趴在社會邊緣的底層太保,一個路人眼中瘋癲的痴鬼。
滿嘴“屎尿屁”,見人嬉笑賴皮。
輸精光,皆因上大檔;
輸精光,所以食便當。
仔細看,這哪裡是臺詞?
說的分明就是達叔自己。
在風頭盛極一時因為豪賭跌落神壇,落魄到人人喊打的程度。
被TVB怒罵“喪家之犬”,迷失、膨脹、極盡荒唐。
有人說:
沒跌進過生活的“糞坑”,是演不好一條“敗犬”的。
達叔跌過,且跌得夠狠。
用一段荒誕迷亂的人生,翻身成為演繹路上的最重一筆。
是屈辱,是血淚,也是真實。
演“敗犬”,達叔不是第一次。
《少林足球》中,他飾演一位滄桑無助的黃金右腳,
為了求情,甘心彎腰下跪給大佬擦鞋,誰知大佬抬腿把他的頭踩在腳底。
那一刻,沒屈辱嗎?
有,可達叔立馬抬頭賠笑。
下一刻,得知被陷害後,憤怒、震驚,無奈。
又是一笑了之。
這個笑,達叔前所未有地鬆弛。
凡是看過這一段的,沒人不哭。
達叔再次走紅的那幾年,沒骨氣的角色一個接一個地演,又一個接一個地火。
和星爺的混合雙打大獲成功,浮誇的演技和無厘頭的風格紅極一時。
痴痴傻傻,瘋瘋癲癲。
以至於很多人已經忘了,達叔曾經也有演技。
看似是“屎尿屁”的自我矮化,像一個個巴掌,親自打在達叔臉上。
所以,他才會在「十三邀」的訪談中,雲淡風輕地指著鼻子自嘲:
“騙子,我。”
作為演員,他騙自己也騙觀眾。
虛幻的電影和現實的鬧劇,
就像歌裡唱的:
醒夢之間發癲發夢,假假真真,都不過一場戲。
達叔,真的在矮化自己嗎?
並不,他在重拾自己。
一天跑四個場都是常事,早上跑梁朝偉,中午周潤發,下午換到黎明,晚上配合周星馳。
自此,達叔開啟了他“萬年綠葉”的演藝生涯。
雖然都是配角,但小角色身上該有的微光,一點沒少。
用他自己的話說:
“每一場劇本,每一句對白,我可能看超過50次。”
合作《流浪地球》時,吳京曾發微博:
“跟吳孟達老師對戲,他都不用劇本,把對方的臺詞也背下來了。”
每個角色,他都拿命在搏;每個角色,他都當做主角來演。
而搏命趕戲的代價,便是被擊垮的身體,出現後來緊急送醫的一幕。
甚至在拍《神醫傳奇》時,達叔因心臟衰竭進入加護病房急救,誤傳死訊兩次。
達叔還是那個達叔,拼了老命,也得誠誠懇懇。
印象裡,達叔從沒服過軟。
可在《十三邀》訪談中,這位陪著一代人長大的達叔,第一次對時間繳械投降:
“我老了,沒辦法了……”
鏡頭裡的老人,面無悲喜,心似浪潮澎湃。
他談起和星爺的關係,談起如何騙過年輕一代,談起曾經“爛命一條”。
隨後拉著身邊小粉絲的手丟擲承諾:
“趁著沒死,拍一部是一部吧!”
說到底,我們為什麼喜歡達叔?
俗,卻能俗出境界;看似自黑,又黑得高明。
即便在很多年以後,觀眾依舊記得清楚,
曾經笑中帶淚的感動,是達叔給的。
訪談的最後,許知遠再次問了一個“不合時宜”問題:
“如果有機會重來,你還會讓自己跌入谷底嗎?”
達叔明顯遲疑了一下,隨後又笑了。
他笑什麼?
這場對庸俗人生的自我暴露和自嘲自弄,
是他化腐朽為神奇的精神勝利法。
“爛泥”,也能迴歸塵土本身。
試問,
上天無情嗎?
無情,他並不在意一個人跌入深淵時能有多卑瑣;
可上天有情嗎?
有情,爬起來,拍拍塵土,誰都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