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電影院。國產電影偶爾在美國上映，我一般都會去看。新冠之後，我再也沒去過影院。最近有一部我很想看的電影，《你好，李煥英》。不過它並沒有在美國上映，也不能線上觀看。
我看了幾個關於這部電影的影評，觀後感。這部電影能取得45億的票房成績，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
春節表面上看上去是闔家歡樂的節日。其實對不少人而言，和家人在一起比上班更煎熬。有調查顯示，在節日期間，自殺人數上升，心理醫生也比平時更忙。
在春節看這樣一部和母愛題材的影片，恰好彌補了很多中國人的缺失。我們大部分人，都沒有體會過無條件的母愛。我很清楚我媽不是賈玲媽媽那樣的：即使女兒沒別人好，即使女兒犯了錯，還是支援愛護自己女兒。
我媽不是不愛我，但她的愛是有條件的，愛裡也似乎裹挾著恨。
我看過我媽小時候的照片,扎著兩個麻花小辮子對著鏡頭笑得燦爛。她當時應該不到十歲。黑白的照片沒有辦法捕捉到她的唇紅齒白，但能看出五官秀麗。圓圓的杏眼，深深的雙眼皮，小巧的鼻子。女兒像爸爸這個說法應該是真的。外公長得帥，我媽、二姨和小姨都長得很好看。
基本上，我沒能遺傳到媽媽的任何優點。她的眼睛比我大，鼻子比我挺，牙齒比我白，個子比我高。除了短暫的青春期發胖（大概因為在糖廠工作，喝了很多糖水），她的身材也勻稱苗條。她總抱怨我不懂得選她的優點生長。
我唯一的優點就是讀書還不錯。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一個院子裡長大的孩子裡，我的成績是最好的。父母朋友同事的小孩裡，我也是佼佼者。大家都羨慕我爸媽，有個懂事的女兒，不用費心管教。我媽13歲輟學，她即使想管，也是有心無力。我爸雖然高中畢業，但他在我成長過程中就像是一個淡淡的影子，偶爾閃現，又立刻消失不見。我媽面對的大概就是現在喪偶式育兒。
她在生活上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尤其在飲食上，總變著花樣做我喜歡吃的飯菜。為我剝蝦，剔螃蟹肉，恨不得連飯都一勺勺喂到我嘴裡。幸虧我沒有遺傳到我媽青春期發胖的基因，只是養成了挑剔的口味。
這是她所理解的愛，在她成長的年代，父母能讓孩子吃飽穿暖，能上學，就是愛孩子。在外人看來，我或許是乖巧聽話的。可惜除了長得不夠好看外，其他方面我也不是完美的女兒。
我會在放學後，偷偷看電視，而不是儘快完成作業。我會因為粗心大意，沒能考滿分。我參加奧數、作文比賽，沒能每次都獲獎。只要我不是最好的，我媽就會失望，忿恨，樣子變得可怖，張牙舞爪。從小學起她就威脅我要把我趕出家門。把我的書包從窗戶丟出去，我默默撿回來，她又丟出去。我在她口中聽到過最惡毒的咒罵，根本沒法重複，沒法寫下來。
她笑完後會總結一句，”嘿嘿，你就是沒料水，跌股。”這是我們那的土話，意思就是，你就是一無是處，丟人顯眼。很長一段時間，當我做錯了什麼，哪怕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比如忘記回覆郵件，或是在會上發言時結結巴巴，我都好像聽見我媽的冷笑聲，嘿嘿，你就是沒料水，跌股。
如果我像賈玲那樣做個假錄取通知書，我媽大概會把我打個半死。這件事也會是她一輩子掛在嘴邊羞辱我的利器。
後來我說起這些往事，問她為什麼對我這麼狠。她詫異地看著我，彷彿失憶一般，“我有嗎？我真的用電話在你臉上砸了個口？天吶！我怎麼會這麼做？啊呀，對不起啦，媽媽沒文化，不會教育。你不要和我計較”。
外婆早早去世，外公一人掙錢養活一大家子，媽媽身為長女，13歲就輟學去流水線上打工，賺錢供弟弟妹妹們上學。
也許這種失憶也是從外公那遺傳來的。有一回在外公家吃火鍋。不知道怎麼聊起打孩子的話題，我媽笑著說起舅舅小時候，她要一邊做飯一邊帶他，一個不留神，舅舅摔到了。她被外公打掉了一顆牙。而我的外公，一臉無辜地涮著火鍋，斬釘截鐵地否定了一切。
我笑著搖搖頭，沒有記憶，又談得上什麼原諒呢？或許我應該感謝我媽，至少她表示出歉意。
我媽對我的懲罰一直持續到我初一那年。堂妹因為考試成績太差，被伯母教訓了後離家出走，全家親戚朋友都出動，找遍了全市，總算在網咖找到了她。我爸媽大概意識到，如果對我太狠了，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會很麻煩。又或者是上初中的女孩子被父母打也太丟人了，總之從此他們不再打我，或者威脅要把我掃地出門了。
這擔心是多餘的。內心充滿羞恥和恐懼的孩子是不會離家出走的。連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都不能讓我感到安全，我怎麼敢到外面的世界，怎麼敢接觸陌生人？
18歲離開家前，我媽安排了我生活中的一切。在吃穿用度上，她絕沒有剋扣，但我沒有任何零花錢。我小時候沒買過任何零食、漫畫。青春期女孩子們喜歡的少女雜誌、小飾品也和我無緣。待人接物方面，我和同學有矛盾，她總指責我，或讓我忍氣吞聲。
在現實生活中，我是個廢人。一個沒有自理能力，沒有邊界感，任由別人踐踏的廢人。直到我到北京上大學，我開始買零食，買雜誌，買衣服首飾。我慢慢開始瞭解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學著怎麼和別人相處能讓我不那麼難受。
這個過程就像是一個重度燒傷患者長出新的面板一樣，又痛又癢。我不斷試圖我的過去切割，和我媽切割，她卻更想要參與到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我只好跑到更遠的地方，跑到了美國。
她試圖控制我的努力沒有停止。今年新冠疫情在美國爆發後，這種控制達到了新的高度。每一天，每一天我媽都要和我影片，事無鉅細，什麼都要一一詢問。我吃了什麼，我幹了什麼，有沒有出去玩，開不開心。
第二天，我媽又和我發起影片通話。我深深嘆了口氣，點開了。她的臉上帶著笑，眼睛裡是不滿和埋怨，問我為什麼不和她影片，為什麼每天不肯花幾分鐘的時間，讓她看看我，聊聊天。我深深嘆了口氣，解釋說我每天的日子基本都一樣，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
言語來往間，我越來越焦躁，終於脫口而出，“身邊朋友沒有聽說過任何一個人是每天和父母影片的！別人爸媽沒有這樣的！我每天上班真的已經很累了，你讓我休息休息好嗎？”
她頓了一下，眼眶紅了，眼睛裡開始含淚。我又嘆了口氣。送我去北京時，送我出國時，每回她都要哭。我最怕就是我媽流眼淚，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糟糕的女兒，父母含辛茹苦，生我養我，送我出國，我卻不懂得感恩，和她影片讓我覺得累。
她流著淚，說著對我的擔心。在她看來，我一個人在美國孤苦伶仃，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她恨不得讓我立刻回國，或者她飛到美國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她大概不知道，維持我們母女關係的，恰恰是這萬水千山的距離。我媽媽對我來說，就像是太陽。她對我很重要，但我要和她保持距離，否則我就會被烈焰灼傷。她努力以她的認知，用她的方式愛我。
說我貪心也好，不懂感恩也好，白眼狼也好，我是真的想要賈玲的媽媽，李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