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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賢江

2020年5月,我在朋友的酒吧裡看一支樂隊的線上演出,體驗有點“尷尬”。

我端著一杯酒,坐在高腳凳上,抬頭看著身前斜上方的一臺電視機裡,主唱正使勁的唱著歌,但我怎麼都找不到當年在Livehouse裡看現場的感覺。

那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演出從一個辦公室場景開始,並逐漸延伸到“現場”——一個佈置得花枝招展的舞臺上,樂隊幾位成員以精緻的盛夏裝扮出現,以此迎合著演出的主題,衝浪。

演出期間,穿插了一些採訪影片,演出之後,主唱還做了現場訪談。看起來,無論是舞美還環節設定,是這不太像是一場Live,而更像是一個綜藝節目。

在此,我只是努力還原自己當時的體驗感受,並沒有要否定表演價值的意思,因為,我後來對“尷尬”的原因做了一些思考。

思考的結果是,尷尬並非因為內容本身,更多是因為“認知偏差”——線上演出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只是對線下演出的原樣照搬。

線上下場地,樂隊一上臺,主唱喊兩聲,吉他哐哐兩下,現場可能就直接高潮了,但線上演出,沒那麼簡單。

線上演出,從何開始?

儘管有一種說法是,2020年是“線上演出元年”,但實際上,“線上演出”在中國並不算很新鮮。

我們現在看到的種種,五年前樂視音樂和騰訊影片等平臺都曾經做過,高畫質直播、VR直播、付費直播、線上互動等等,都是前人玩剩下的。

一如草東沒有派對在歌裡唱的,“我們想要做的有錢人都做過了。”前些年,資本哐哐砸過一輪線上演出,最終把自己砸沉了。

直到黑天鵝降臨,突然,好像又有了機會,而且,發展還加速了。

不過,儘管多年前曾在網上買過Big Bang的直播門票,戴過VR眼鏡看了直播,但直到現在,哪怕2020年一整年我看了十幾場線上演出的直播,我仍然說不清楚“線上演出”到底是什麼。

2015年,我用VR眼鏡觀看了Big Bang澳門演唱會付費直播

為此,我跟吉術齋的創始人徐遠卓通了個電話,對此進行了一些交流。

吉術齋幾乎可以說是伴隨著中國線上演出市場一起發展起來的影片團隊,團隊創辦之初便參與拍攝了汪峰鳥巢演唱會的直播(2014年),去年,吉術齋為各種線上演出專案忙活了一整年,國內近半數線上演出專案背後有他們的身影。

尤其是,影片伊始,鏡頭由遠及近,從遠方的海平面,拉回到一個圓形劇場的上方,然後,緩緩落下,從頂部的圓盤狀,逐漸向下深入。舞臺中央原本只是依稀可見的樂器,包括即將發生的表演,逐漸變得真實起來。

惘聞“五千個在哪裡”一幕

這個過程至今讓我念念不忘。

我想到了兩個字,沉浸。

就像是走進一個海灘,一步步,由淺入深,由沙灘浸入到海水了,然後,憋口氣,蹬下腿,人就徹底沉浸在浩瀚的大海里了。

從起步到最終的沉浸,首先需要一個動機,為什麼想要沉浸?其次,還有一個過程,我可以如何沉浸?最後是結果。

就線上演出而言,動機主要來自於對於表演者的喜愛,鏡頭解決的是後面的兩個問題。

徐遠卓說,在鏡頭的設計上,他們參考了現場的體驗,想要解決在演出開始前,觀眾看什麼的問題:“就像演出前,我們走進現場那樣,透過鏡頭的拉伸,把觀眾帶入到演出裡。”

“線上”和“現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場景”。

在現場裡,時間和空間的一體化,把觀眾和藝人包裹起來,為兩者賦予了明確的身份,雙方必須發生一種既定的關係,觀眾只能關注舞臺上發生的一切,而表演者也必須透過表演來吸引觀眾。

就像是共處一室的情侶,在場景的逼迫下,必須做點什麼。

但“線上”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空間,觀眾可能會因為線上或線下發生的任何事情分心。於是,做線上表演,無論是表演者還是製作者,都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如何吸引觀眾的注意力,讓觀眾能夠一步步沉浸到影片中。

線上演出,拍給誰看?

我回憶了一下自己過去看線下現場的過程。

開啟家門,走出去,經過一段路程,來到演出場地門口,走進去,找到位置坐下或者站好,等待演出開始。

期間,可能會去買點酒飲,碰到賣周邊的小攤,可能會駐足圍觀,而呼朋引伴則是常見的事。

買票和進場前的檢票,是其中最關鍵的一步,從此,我完成了一次身份轉換,我正式進入到演出場景裡,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一個觀眾。

至於是否真的享受,就取決於表演者了。但對於我來說,在完成身份轉換之後,我必須沉下心去欣賞、去感受。這或許就是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所說的,儀式感解決了身份困惑。

當我完成了入場式,坐好或站好等待演出開始的一刻,我很清楚我當前存在的唯一身份和唯一價值,就是當好一個觀眾。

線上演出沒有這些複雜的過程,時間到了,開啟電腦或手機,找到地址,點一下播放鍵就可以了。

這個過程,跟播放任何線上內容,沒有任何區別。

這並非我個人看法,徐遠卓也這麼認為。他說,線上演出不過就是網際網路上的一個內容,我們在網上看線上演出跟在網上看電影是一樣的。

網友行為上的相似性,決定了內容製作思路。

去年,“盆栽哥”The Weeknd為美國音樂獎拍了一支線上播放的表演影片。影片從Kenny G的薩克斯風開始,隨後,The Weeknd邊走邊唱,從橋的那頭唱到這頭,身後是各種煙火的不斷綻放,並最終開到荼蘼。

一鏡到底。

對此,影片團隊負責人Alex Lill在接受外媒採訪時說,早在疫情發生之前,他們已經開始思考線上影片拍攝手法的變化,他的團隊是基於電影化的思路去構思線上表演的拍攝:“我們考慮的更多是線上觀眾,而不是現場觀眾。”

“線上觀眾”不會經歷“現場觀眾”所經歷的“身份和心理轉換”,哪怕他們再喜歡一個樂隊,他們對於線上演出的體驗感受,對於內容的需求,也不會跟現場一樣。

所以,如果我們想要讓線上觀眾沉浸到內容裡,必須需要考慮網際網路和網際網路使用者的特點。

如今,“沉浸”已經成為了線上演出的重要招牌。

除了營銷所需,強調“沉浸”的理由,更多是為了解決線上觀眾注意力的問題,讓網民們能真正聚焦到內容本身,並最終體現出內容的價值——知名網路文化觀察者凱文·凱利曾說,在網際網路上,越能吸引網友注意力的內容,價值就越高。

最早讓我關注到“沉浸”這一點的,其實是一場中國樂隊的演出,主角是一支來自南京的樂隊,野外合作社。2020年9月7日,他們舉辦了一場線上演出,並稱之為“浸入式現場”。

野外合作社《如何在風中》劇照

那是一場融合了音樂表演、話劇表演和現代舞表演等多種表演形態的線上演出,單從形式上便可看出跟傳統音樂現場的不同。

我的同事趙大卓到現在感受了一次“浸入”的體驗,並留下了這樣的觀感:

主創的考量未必是從直播的角度出發,樂隊主唱王海洋說自己一年前就考慮將“浸入式表演”帶入到音樂現場裡。

但是,這種做法,卻似乎有意無意間應和了線上演出的一個趨勢:我們觀察2020年的線上表演會看到,相比傳統線下演出,線上演出多了很多“劇情”。

草東沒有派對線上直播

而徐遠卓說,他們拍的線上演出,比如去年“萬能青年旅店”和“傻子與白痴”樂隊的線上演出,實際上跟拍電影已經差不多了,事先準備好臺本、為表演者設計對白、構思能夠吸引觀眾的場景,等等。

“我們為線上演出準備的臺本,跟我們為拍電影專案準備的臺本沒什麼區別,在演出之前,我們都要跟樂隊對臺詞。”

所有這些付出,無非都是希望給觀眾創造一個新內容場景,從氛圍到內容上給觀眾一個沉浸的理由,而這種做法,最終所導向的結果,與其說更像音樂現場,不如說更像電影。

“我們看線上演出,就像是在網上看一部電影,你的內容要吸引人,才能讓觀眾看下去。”徐遠卓說。

如何吸引人?目前看來,就是你需要一條線索,牽引觀眾前進,讓他們不容易心猿意馬。

可能有人會覺得,表演本身還不夠吸引人,說明表演不行,或者,對音樂或藝人的愛不夠。然而,各種實驗都證明過,網際網路上影響注意力的干擾項太多,並非一個“愛”字可以解決。

線上演出,如何好看?

“這幾乎是一種全新的內容形態。”

在泰晤士河畔為Liam Gallagher拍攝了《All You're Dreaming Of》的表演影片之後,影片團隊的創意總監Oscar Sansom這麼對媒體說。

這場表演在一艘輪船上舉辦,夕陽西下,隨著輪船的緩緩行進,Liam Gallagher以自己招牌的背手姿勢,在燈光、樂隊和和聲的簇擁下,完成了演出。

Liam Gallagher身後,遠方的地平線,被河水和晚霞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半,觀眾的視線,跟Liam Gallagher的演唱和輪船一起,駛向遠方,也駛向情感深處。

“這場演出的拍攝想要探索的是,在沒有觀眾的情況下,如何讓一個現場表演能夠打動人。”Oscar Sansom說。

在Oscar Sansom看來,拍攝線上演出的影片,不只是演出上線那麼簡單。“在沒有現場觀眾的情況下,現場表演的拍攝手法相對於傳統方式,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去年9月,Oscar Sansom的團隊為Biffy Clyro樂隊的線上演出設計了一個獨特的舞臺,樂隊在一個密封的立方體空間裡表演,空間採用了特別的材質建構,樂隊只能看到自己,但外面的人能看到樂隊。

專門的攝影鏡頭用於捕捉樂隊成員的細微表情,Oscar Sansom說他看到了樂隊表演時因為看不到外界反應而表現出來的脆弱一面,卻也因此,捕捉到了與拍攝傳統線下現場不同的情緒。

Biffy Clyro的影片拍攝現場

Oscar Sansom說,“主唱Simon Neil的表情,我自己看著都起雞皮疙瘩。”

徐遠卓也說,他們在拍攝線上表演的時候,除了場景和劇情設定,也儘量的透過捕捉各種細節來讓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在惘聞的演出中,吉他手謝玉崗使用螺絲刀演奏的特寫,成為線上觀眾的一大High點。

不過,徐遠卓並不認為如今的線上演出有多新鮮,“我們現在看到的線上演出,內容上說,過去這些年來一直有人在做,只不過,因為疫情關係,成了主流。”

徐遠卓把時間線拉長到了1971年,那一年,Pink Floyd在義大利的龐貝古城拍了一支演出影片,現場沒有觀眾,只有樂隊表演。在鏡頭的變幻下,樂隊的精湛技藝,跟四周的龐貝廢墟相得益彰,音樂、歷史和表演,就此融為一體。

Pink Floyd龐貝古城現場

放在現在,這個影片估計會被各大平臺哄搶。

線上演出,技術決定未來?

聊回Billie Eilish的線上演出,這場演出採用XR(Extended Reality,擴充套件現實)的方式,把真人表演和虛擬景觀結合起來,打造出了一個亦真亦幻的演出場景。

Billie Eilish的線上演出

這樣一個場景,到底夠不夠沉浸,當然是觀眾說了算,但這場演出被外媒評為2020年最好的線上演出之一,足以證明演出的成功。

徐遠卓也很喜歡Billie Eilish這場演出,在他看來,這場演出把表演和技術做了很好的融合。

不過,他也認為,現在所謂的“沉浸”還僅僅只是開始,真正的沉浸,或許需要藉助技術進一步來實現。“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視角,並且在看演出的時候可以根據需要變換,還可以跟其他觀眾進行互動。”

他提到了去年幾場在遊戲裡舉辦的虛擬演出,從使用者視角來說,這是一種完全的沉浸。

電音音樂人Marshmello在遊戲裡舉辦的演出

自進入遊戲開始,在選擇了遊戲裡的身份之後,使用者就完成了一個從自己到遊戲角色之間的轉換。這個過程,跟我們去看現場有點類似。

在遊戲裡辦演唱會,玩家們需要從某一個地方出發,經過一段時間才能到達演出現場,這跟線下現場也有些類似。還有,就像線上下現場裡,我們只有一個身份,觀眾,在遊戲的場景裡,我們也只有一個身份,玩家。我們只能按照遊戲設定去玩,這決定了,在遊戲裡看演出,我們沒有身份上的困惑,可以專心沉浸。

但是,相比現場,遊戲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自由度,我們可以在遊戲規則範圍內自行決定“命運”。比如,現在玩《塞爾達傳奇:荒野之息》,我已經決定不救公主了,在海拉爾平原上到處跑跑,就很開心了。

遊戲還給我們提供了多種不同的視角,我們可以選擇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演出,甚至可以在空中飛著看。

當然,在遊戲裡辦虛擬演出只是線上演出的一種方式,但遊戲演出給我了一點啟發:無論是XR也好,VR也罷,都是透過技術手段,幫使用者完成一個身份轉換,讓他們以一個新的身份進入一個新的場景。

小提琴手Lindsey Stirling的VR現場

目前看來,“新場景”的搭建和普及,還需要一段時間。不過,“沉浸”的趨勢已經受到行業關注。

Mark Mulligan舉了幾個例子,其中一個是遊戲平臺Roblox,不久前,因為熱門金曲《Old Town Road》而火的Lil Nas X在Roblox上舉辦了一場虛擬演唱會。而在跟Marshmello和Travis Scott等藝人成功合作了多場遊戲內的演出之後,熱門遊戲《堡壘之夜》(Fortnite)已經把成為藝人巡演的固定一站視為發展方向之一。

線上演出,會是一個新市場嗎?

我們為什麼要去現場看演出?

邁克爾·傑克遜(Michael Jackson)、U2和滾石樂隊(The Rolling Stones)從表演者的角度,先後不約而同的表達過類似的觀點:我們為觀眾創造了一個夢幻般的情景,讓他們能夠暫時逃離現實,享受音樂的樂趣。

從這個角度上說,現場從來就是一個“虛擬空間”,一個可供觀眾脫離現實的虛構場景。在現場表演的時間段內,一場好演出,能讓我們忘卻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瑣事和煩惱,全身心投入其中。

無論是現場表演還是線上表演,如果想要讓觀眾沉浸,方法上或許殊途同歸:首先要幫助觀眾完成身份上的轉換,然後為他們沉浸其中的好內容。

這並不是說,線上演出和現場演出沒有區別。在現場,我們從融入群體中所獲得的集體無意識的快感,透過面對面交流所獲得真實的社交體驗,是線上演出所無法體驗到的。

所以我並不認為線上演出會取代現場演出,我們也沒有必要無限放大疫情對於現實生活的影響。國外學者研究過,1918年發生的流感大流行,就沒有讓音樂市場發生過巨大的變化。疫情過後,歌照唱,舞照跳,該去現場去現場。

但我也絲毫不懷疑,線上表演的未來會越來越好。

一場音樂表演,從現場搬到線上,意味著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侷限,也為表演賦予了更多的可能性。

說唱歌手Travis Scott在遊戲裡的表演

綜藝化是一種可能性,電影化是一種可能性,遊戲化也是一種可能性,怎麼做,都只是手段,歸根到底都是兩個字,好看,或者,好玩。

這裡涉及到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成本。徐遠卓說,拍攝一場線上表演的支出要比單純拍攝現場演出高很多,而在目前的市場狀況下,線上演出並沒有很好的盈利模式。或許,疫情過後,線上演出可能會更多集中在預算相對較高的主流市場。

但是,線上演出已經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推廣,疫情已經為線上演出孵化出了巨大的受眾群,各種影片團隊摸索出了一套線上演出的內容生產模式,網際網路公司也在強化沉浸式產品的開發。

有理由相信,疫情之後,“線上演出”仍然會成為MV、紀錄片、電影之外,一種可供藝人和受眾選擇的重要的內容品類,並且,將會透過跟新技術的結合,不斷拓寬著音樂的表演空間。

這對於音樂市場來說是一件好事。數字流打破了載體的限制,演出虛擬化則讓音樂表演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音樂的生存空間前所未有的廣闊,而我們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些耐心和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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