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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龐明濤的世界裡,他的家鄉不是陝西漢中寧強縣,而是加溼比克,沒人知道這四個字代表著什麼,但他要把全世界的孤兒和老人都安置在這裡。

2014年,龐麥郎因歌曲《我的滑板鞋》一夜爆紅,歌曲傳遍大街小巷,導演賈樟柯說那首歌裡有一種準確的孤獨,主持人竇文濤被歌裡的真誠感動。在網路上和綜藝節目裡,數位明星翻唱《我的滑板鞋》,助推歌曲傳播。但與原唱的悲傷無奈相比,綜藝裡的歌聲更多的似乎是嬉笑。

龐麥郎說自己是認真的,不知道別人為什麼會笑。

爆紅之後的六年裡,經歷一輪又一輪的網路暴力,龐麥郎把憤怒和感情融進音樂裡,嘶吼、吶喊、驚惶……即便無人傾聽。他的悲傷和掙扎越痛苦,公眾的笑聲就越大。他的確五音不全,現場演唱經常跟不上節拍,熱愛浮誇、張狂的表演風格。

所有人都可以嘲笑他。但跟隨他六年的經紀人白曉認為龐麥郎很像梵高,他這樣評價龐麥郎:“天真,偏執,優點是執著,缺點是太執著。”

時間,最終給出了殘酷的答案——2021年3月,白曉釋出影片說,龐麥郎因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被送進精神病醫院。

情緒是逐漸降到冰點的,燈光閃爍的酒吧裡,觀看演出的人表情從熱情,到冷淡,再逐漸變化為呆滯。

2017年夏天,龐麥郎在北京舉辦他全國巡演的第40場演唱會,當晚到場觀眾不足40人。

他們站在場地裡,聽著舞臺上龐麥郎五音不全的歌聲,默默刷手機,不時發出笑聲。那些歌的確鮮有人聽過,大家都是來湊熱鬧的。

氣氛的高潮在最後,《我的滑板鞋》旋律將觀眾喚醒,人群的手機變成攝像機,對準舞臺,有人跟著哼唱,有人跟著節奏用鞋子摩擦地板,也有人,早已離場……

入夜,北京城變得涼爽,龐麥郎跟經紀人白曉計算收入。4000多元的門票收入去除2800元的場地費,再加上火車票、住宿費,最後僅剩600元。

白曉把錢遞到龐麥郎的手上,龐麥郎賭氣般地將錢扔在地上。

要知道,當時為了來北京演出,他們凌晨從西安出發,坐了16個小時的硬臥,又在暴曬的街頭走了整整5個小時,只為找到一家價格低於400元的酒店。

擔心演出遲到匆匆趕往酒吧時,他們打了一輛摩的。司機要10塊錢,白曉以幾近哀求的語氣,把價格砍到8塊。

白曉、龐麥郎

龐麥郎幾乎是一夜之間火的,也是一夜之間不火的。

2014年7月28日,漢中寧強縣,天氣酷熱。龐麥郎走進一家網咖開啟電腦,他愛玩的遊戲是《穿越火線》,等待遊戲啟動的間隙裡,他登上自己的QQ,訊息搶著彈出來,他隨便點開一條,上面說:“你的滑板鞋火了!”

他隨手搜了自己在這家音樂網站排行榜的位置,驚呆了,那是一個他不敢想象的排名。他下定決心,啟程去北京。

時至今日,時任華數唱片的運營總監潘嘉霖還記得第一次見龐麥郎的樣子。那是2013年9月,他們舉辦了一場選秀比賽,龐麥郎前往參加。

潘嘉霖記得,那天龐麥郎穿得很普通,身上味很大,包裡還裝著被褥。龐麥郎解釋說住賓館太貴,只能住網咖或者睡大街上。

與身份極不相符的是,他說自己來的目的是要“成為國際化的歌手”。

“夠土,夠屌,有話題”,潘嘉霖的直覺認為,這個人符合娛樂化的市場。儘管龐麥郎吐字不清、節奏混亂、音調不準,潘嘉霖還是決心包裝這個堅持讓別人叫自己約瑟翰·龐麥郎的人。

當年11月底,公司其他音樂人幫助龐麥郎完成了《我的滑板鞋》改編,隨後包括編曲、錄音、樂手等在內的七八個人,從龐麥郎失敗多次的錄音中,挑出最好的部分拼湊出了《我的滑板鞋》。

不到2個月,如歌中所唱,龐麥郎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滑板鞋,採訪和商演接踵而至。

但半年之後,在一篇名為《驚惶龐麥郎》的文章裡,他的謊言被戳穿。

他並非90後,也並非中國臺灣人,而是1984年出生在陝西漢中。他住在廉價的酒店,房間混亂不堪,衣著廉價。

文章刷屏後,龐麥郎人氣驟跌,他成了徹頭徹尾的網路笑料。

直到2020年,在接受採訪時,龐麥郎仍舊堅持自己是90後,祖籍中國臺灣,後來遷居大陸。這種荒謬的回答讓經紀人白曉格外苦惱。

他勸龐麥郎真實一點,但龐麥郎卻反問:“如果我說我是農民,還會有人找我做演出嗎?”

帶著自卑的語氣冰冷似箭,直戳人心。

龐麥郎在老家

大巴山和秦嶺之間的寧強縣南沙河村,是龐麥郎長大的地方。想要前往這裡,需要先從西安飛馳300公里達到寧強縣,再坐將近2個小時的大巴車,然後穿過村裡唯一一條和外界相連的土路。

他最喜歡的是家鄉一種名叫“水沙”(又名沙棘)的植物。這種植物生命力極強,四處生長,龐麥郎形容它“很直很直”。

人生的前25年,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到漢中市打工。

整個童年時期,龐麥郎學習不好,身材瘦小常常受人欺負。他最好的朋友,是姑姑家的奶牛。放牛時,他會看著奶牛吃草,一看一個下午。

初中畢業後,龐麥郎回了家,他不去工作,不幹農活,也不與同齡孩子玩耍,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寫歌,或者跑到縣城裡上網。

2008年,龐麥郎終於離開了家。他在縣城裡幹過建築工,在餐館裡做過服務員,最後在漢中市一家KTV切果盤。

很長一段時間,他將漢中稱為“魅力之都”,每個月2000塊錢的工資他很滿足,同時沒有客人時還能偷偷溜進房間唱歌。

他愛唱歌,從小就哼哼,輟學後他最愛的是劉德華。他買了一個隨身聽,沒事就聽歌。也暗自寫歌,音調奇奇怪怪的,別人聽不懂,但他不管,還是要寫。

偶然一次機會,他被同伴點的一首邁克爾·傑克遜的歌震撼,隨後聽說一首歌能賣幾十萬,他想自己必須要離開了。

2013年,帶上作品和向父母要的6000塊錢,他來到了北京,尋找自己的前途。

沒有人能準確地說出,《我的滑板鞋》爆紅的原因。龐麥郎像是闖入者,一隻腳踏入了娛樂世界,但另一隻腳,還留在漢中小鎮。

爆紅之後,華數唱片與龐麥郎簽訂了5年的合約,每年推出8首新歌。同時為他接下大量採訪和通告。這讓龐麥郎極為恐懼。

初入北京時,為了實現自己的音樂夢想,他被騙數次。每一次對方聲稱會幫助他製作音樂,但每一次收到錢後便消失。

因為弱小,所以他多疑又自卑。他擔心自己形象不好被嘲笑,又擔心因為農民的身份被網友戲謔。

但這並不是最關鍵的,對他最大的打擊是公司的合同——“收益二八分(藝人20%),違約金800萬”。

沒有告訴任何人,龐麥郎消失了。他回了老家,又去了上海。在那裡,他聯絡人幫自己拍了《我的滑板鞋》MV。

畫面中,他穿著浮誇的衣服,被一群漂亮姑娘環繞,用並不標準的普通話,縱情地演唱。

迷幻的音樂背後,是他頻繁無故缺席採訪,在演出開始前失聯。

最終,伴隨著真實身份的揭露和公司對他的起訴,龐麥郎成了“老賴”,徹底消失在公眾視野裡。

龐麥郎再次出現在公眾面前,是2016年一次在杭州的酒吧演出。

300多人的現場,龐麥郎走上舞臺時不敢面對觀眾,眼睛一直低著頭。舞臺下,“帥呆了!”“實力唱將”的呼喊聲摻雜著大量笑聲不斷傳進他的耳朵。

那場演唱會,他唱了9首歌,換了6次衣服,經常唱錯節拍,甚至逗笑了身旁伴舞的姑娘。

沒唱幾首,最大的舞臺事故出現。經紀人為了防止他跟不上節拍,放了人聲伴奏,結果觀眾發現他嘴形對不上歌詞,臺下有人大喊:“假唱。”

訊息很快上了熱搜,人們才記起來,龐麥郎又回來了。

實際上,從2015年年底開始,龐麥郎就開始籌劃他的演唱會。他對經紀人說,自己的要求是場地租金要200萬起步,經紀人覺得他瘋了。

那一天,龐麥郎請了伴舞穿著小短褲在舞臺上跳,而臺下只有7位面色沉重的觀眾。

這件事迅速發酵,成了熱搜——龐麥郎帶了14個保安,觀眾只有7名。

他們相識於2015年,出於對音樂共同的追求開始音樂夢想。龐麥郎極其重視音樂製作和演出水準,但他卻忽略了這一切都需要錢。

為了保證巡演的票房,白曉試圖將龐麥郎打造成一個勵志的形象推廣,聯絡了電視臺採訪,但臨到拍攝,龐麥郎卻莫名其妙拒絕。

他希望把重點放在音樂上,並對演出收入寄予厚望。

從2016年年中開始,龐麥郎人氣驟降,巡演的場地一小再小,簡單又簡陋,每場到場觀眾不超過40人。沒有人知道,這些觀眾是來看龐麥郎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很多成名的歌手,在成功後會懷著感恩看待曾經苦難的日子,但龐麥郎卻不。

數次,場地聯絡好了,演出馬上開始,龐麥郎卻因為“觀眾不足50人”放棄演出,這給白曉造成了巨大的商務壓力。

到後來,白曉只能以百萬違約金來威逼龐麥郎演出。這不僅是在幫助自己,更是在幫助龐麥郎。

日子勉強維持到2018年,曾經卡上最多有200萬的龐麥郎,此時已經無力支撐巡演的費用。

出場費從上萬下降到幾千元,交通工具從飛機降為了火車硬臥。很多時候,行程中的賬單,是白曉借錢付費。

白曉知道,過去的那些年,龐麥郎的錢大多花在了歌曲製作上。像真正的堂吉柯德,面對巨大的風車發起衝擊。

一如他在歌曲《舊金屬》唱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匪夷所思

所有人的話語都是關於我

油煙機真奇怪一踩油門就冒煙

油煙機真討厭他們說噪音刺耳

我想我並不在乎

我想我並不在乎

即使你在吶喊想要找回你的東西

我要向你解釋我要掌控我的方向

很多專業人士都點評過龐麥郎的唱功,得出的結論是他幾乎沒有唱功。

但這並沒有阻礙龐麥郎追尋自己的夢想和音樂。過去的兩年,他租住在西安一個並不算高檔的小區裡,仍在打磨自己的音樂。

他有一個破舊的本子,上面記錄了他的很多歌曲,只是大多都沒有製作發行。原因不外乎沒錢。

有演出的時候,他會跟隨白曉外出,閒暇的時候,他就回到農村老家,幫助父母下地幹活。村民們對他的評價出奇的一致:“他沒有抓住當時的機會,可惜了。”

從2018年開始,白曉發現龐麥郎逐漸陷入精神分裂。最近的影片中,白曉稱龐麥郎多次想要殺死自己。

事件曝光後,南沙村的村支書接受採訪時說,今年2月底,龐麥郎的父親打電話告訴他,龐麥郎動手打了父母。

如今龐麥郎被送入精神病院,家中經濟狀況不好,除了七十多歲的父母,他只有一個哥哥常年在外打工。

去年疫情期間,龐麥郎和白曉曾試圖打造一個“滑板鞋品牌”,並嘗試了直播帶貨。幾次直播平均觀看人數有1000人,但總共賣出去3雙鞋。

每當他在直播間唱歌時,人數都會驟降,彈幕毫不留情:“算了吧,趕緊找個工廠幹活去。”

白曉曾經苦苦相勸,但龐麥郎無動於衷。

2020年夏天,歌手吳克群被龐麥郎的一段表演觸動。

那是在一場農村的宴會上,龐麥郎在舞臺上縱情高唱《我的滑板鞋》,他仍舊有點卡不上拍,聲音更顯悲涼。

龐麥郎在農村宴會上演唱

吳克群想知道,無人理睬,龐麥郎為什麼還在做音樂,為什麼還在堅持?

在龐麥郎的老家,他對吳克群說,他相信還有很多人喜歡他的音樂。說起第一次演唱會,他仍禁不住激動,“我實現了我的音樂夢想,我得到了真正的釋放”。

但他最苦惱的,卻是那些負面的訊息。

吳克群問他:“你有自卑過嗎?”他支支吾吾,嗯了半天沒有給出回答。

他就像我們大多數人。出身並不優越,沒有被認可的才華,總是被騙,被嘲笑。苦苦追尋自己的夢想,卻最後什麼都沒有得到,生活像夢魘一般,又在各種執念中反覆掙扎。

只是,大多數人在旋渦之外隔岸觀火,而他被推入了洪流之中。

訪談的最後,吳克群給龐麥郎寫了一首歌《摩擦》:“如果我沒那個命,做不一樣的煙火,能不能讓我用骨頭,懟著地表摩擦。”

2014年龐麥郎爆紅之後,華數唱片的工作人員常常發現,龐麥郎總是躲在角落裡打電話。每次電話響起,他就頗為不安,生怕別人發現。

不久之後,他跑到了上海,找到製作人李達,要求他為自己拍攝一部《我的滑板鞋》MV,沒有告訴公司。

那時李達瘋狂喜歡這首歌,在拍攝MV時很多細節拍攝了足足30次。但讓他不能理解的,是龐麥郎的思維方式。

為了配合MV中“我的母親問我,今天怎麼不開心?”,他提出找一個演員扮演龐麥郎的母親,龐麥郎聽完卻勃然大怒:“那女的不是我真正的媽啊!”

為了所謂的國際化,龐麥郎要求必須有外國人參與MV拍攝,李達無可奈何。

更細節的琢磨,如今李達已經忘了,但他記得演唱時,自己對龐麥郎的印象:“單純依靠他的音樂,他根本走不了這麼遠。”

他總結龐麥郎走紅的原因,是別人覺得他很詭異、離奇,這迎合了網友的某種需求,“誰都可以嘲笑他”。

但人群呼啦散去,龐麥郎還留在流量製造的世界裡。他是巨星,所有人對他充滿敬意,他身邊美女環繞,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很多人是真心喜歡他的歌聲,那些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只是他的音樂帶給人們快樂。

他像一個孤獨患者自我拉扯,在自己的世界裡不願離開。那些世界帶給自己的傷害他選擇視而不見,卻又格外容易被刺傷。

MV最後拍攝完成,龐麥郎很滿意。結尾,龐麥郎在坐滿美女的沙發上睡著,窗外逐漸變亮。

這支MV很快引發大規模傳播,但龐麥郎卻又否認為“官方MV”。他認可的MV,是如今已經消失的蝦米音樂拍的。

在李達的基礎上,MV的結尾,他拎著箱子坐在車站等車,演唱會的巨幅海報就張貼在公交車站的廣告牌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跑過來跟他合影。

音樂消失,風緩緩吹過地面,一位老人走過,廣告牌上演唱會的海報消失,螢幕中打出幾個大字: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工作人員解釋,那在隱喻龐麥郎大夢一場醒來後,繼續自己平常的生活。

不知道,這一次現實中龐麥郎的明星夢,還要多久才能醒?只能時間給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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