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媽還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少婦。
有一段時間的每天晚上,她總會準時開啟電視,鎖定一檔音樂MV播放節目,等待一首歌的前奏響起,然後跟著哼唱起來:
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控的網~
我的思念,不再是決堤的海~
為什麼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上了一定年紀的人都知道,這首歌叫作《心雨》,由毛寧和楊鈺瑩這對“金童玉女”組合深情對唱。
伴隨著“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的副歌高潮部分,MV裡俊男靚女互相依偎、互通情愫,年輕的我媽臉上也逐漸浮現出紅暈,嘴角上揚呈陶醉狀,完全無視一旁還有個滿頭問號的小朋友。
多年以後再想起這個童年場景,我恍然大悟——我媽這是在嗑CP呢。
所謂CP,取自英文 Coupling,即搭檔、配對的意思,如果你希望某兩人在一起,那麼就可以說是在“嗑這兩個人的CP”。
我媽的例子生動地證明了,千萬別以為“嗑CP”是當代年輕人才有的愛好,早在30年前,毛寧和楊鈺瑩這對熒幕情侶,就已經俘獲了無數男女老少的心。
可以說,這對金童玉女,是當之無愧的“中國初代CP”。
金童玉女——中國初代CP現在再回看《心雨》的MV,它散發著獨屬於90年代的山寨式洋氣。
在MV裡,1米8的東北帥小夥毛寧,頭頂“郭富城+黎明”結合體髮型,身穿時尚港男標配燈芯絨西裝外套;小巧可人的楊鈺瑩,從髮型到妝容,舉手投足間有“小王祖賢”的味道。
兩人時而對視,時而擁抱,時而從眼神裡透露出明媚的憂傷,手牽手走過廣州電視塔附近的公園和天橋,展現出世紀末都市青年的羅曼蒂克腔調。
《心雨》這首歌原本由臺灣女歌手李碧華演唱,劉振美作詞,馬兆駿作曲。
1993年,廣州新時代影音公司將它改編為男女對唱版本,交給旗下籤約歌手毛寧和楊鈺瑩翻唱,並收錄在兩人的對唱專輯《能有幾次這樣的愛》中。
當時李宗盛的歌在內地很紅,為了提升銷量,唱片公司還給這首歌強行按上了“李宗盛 詞\\曲”的名頭,要是放到現在,屬於妥妥的虛假宣傳。
從人到歌,都好似港臺流行文化的仿製品。
但山寨味再濃,也擋不住青春靚麗+動人旋律帶來的荷爾蒙衝擊。時至今日,《心雨》仍是KTV裡點歌率最高的合唱歌曲之一。
1993年的毛寧和楊鈺瑩,已經是如日中天的本土偶像。
24歲的毛寧,剛剛在那一年登上春晚唱了《濤聲依舊》。90年代上春晚唱流行歌,那是件不得了的事,果不其然,一身黑西裝白圍巾王子扮相的毛寧,成為了繼費翔之後又一個從春晚走出的全民男神,人氣不遜色於香港四大天王。
當歌手之前,他是遼寧省田徑隊的跨欄運動員,和李永波、王軍霞是體校校友。運動員出身,因此身材健碩,儀表堂堂;家裡又是音樂世家,父親拉琴,母親唱美聲,音樂天賦自然也遺傳不少。
1986年,體校畢業的毛寧留校當體育老師,還是學校的團委書記。組織裡新來的年輕人,免不了要當文娛積極分子,隔三差五去各種活動上登臺表演,唱多了就發現,自己唱歌還挺好。
1990年,正值改革開放事業如火如荼,年輕人紛紛南下淘金,毛寧也乾脆辭掉了體校工作,到廣州一心發展歌唱事業。
那個年代在廣州的歌手,大多都有歌廳駐唱經歷。毛寧最忙的時候,一個晚上有五六場演出,歌廳之間距離近,就穿著演出服、騎單車趕場。
一晚上下來,賺的錢比團委書記幾個月工資還多。
歌廳裡魚龍混雜,這鍛鍊了毛寧的唱功和舞臺表演能力。齊秦、張信哲、童安格、姜育恆,那些年最火的男歌手的歌,客人點了,他都要會唱會模仿。
後來《濤聲依舊》的詞曲作者陳小奇來看演出,一眼就相中了毛寧——高大,帥氣,儒雅,符合這首中國風歌曲的意境。
不久之後,毛寧就簽約廣州新時代影音公司,成為中國第一代簽約歌手。
與毛寧前後腳進新時代公司的,還有比他小兩歲的楊鈺瑩。
楊鈺瑩是江西南昌人,1990年到廣州時年僅19歲,那時她還叫楊崗麗,一個有點土氣的“外來妹”名字。
楊崗麗比毛寧運氣好點,不用在歌舞廳唱歌,聲樂老師吳頌今領著她去各大唱片公司試唱。
最初沒有公司願意簽下楊崗麗,吳頌今後來形容,老總們覺得“這位小姐的眼睛灰濛濛的,一點神都沒有”,而且“長得也沒那麼漂亮,個頭太矮”。
為了生計,楊崗麗先從翻唱做起。當時內地唱片業版權意識普遍不強,港臺那邊誰火了,就找個差不多的歌手“複製”一下,譬如那英就是以翻唱蘇芮起家,取個藝名還叫“蘇丙”。
楊崗麗的第一張專輯《90韓寶儀》,名字是韓寶儀,封面是潘迎紫,只在磁帶盒的邊角縫裡,才用一行小字寫著“楊崗麗演唱”。
《90韓寶儀》賣了20多萬張,一盒磁帶幾塊錢,算下來也是筆不小的數目。楊崗麗只分到其中1200塊的錄製費,即便如此,也已經相當於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
比錢更重要的,是這張“山寨碟”幫她打開了局面。
當時新時代公司正在和“甜歌皇后”李玲玉合作一張專輯,但價錢一直沒談妥,眼瞅著就趕不上年底的全國冬季訂貨會了。吳頌今在新時代有熟人,順勢就推薦了自己的弟子作為替代人選。
新時代老總聽了《90韓寶儀》,覺得聲音有點土,但勝在清純、甜美,那會兒市場上又很流行鄧麗君、韓寶儀、李玲玉這類甜歌風,於是拍板簽下楊崗麗。
由於楊鈺瑩的走紅,新時代公司在推毛寧的時候搞起了借勢營銷,經常讓這兩人一起上節目,一起合唱。俊男靚女看著養眼,觀眾喜歡得不得了,於是公司順水推舟,包裝出“金童玉女”組合。
新時代推他們是砸了錢的。那幾年的央視節目和各類晚會,“金童玉女”上了個遍,還發行了合唱專輯《能有幾次這樣的愛》,每次兩個人出新歌,都是金曲榜上霸榜的存在。
1994年最巔峰的時候,他們特地跑到上海開《金童玉女——上海金秋演唱會》,1萬個座位的上海大舞臺座無虛席。
上海和香港一樣,是華語流行音樂的聖地之一。作為中國最摩登的地方,上海市民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因此對外地事物向來不太看得上眼。
一個東北人,一個江西人,一個廣東公司,能被上海人認可和追捧,可想而知當時的“金童玉女”組合是如何威風。
用現在粉圈的行話來講,毛寧和楊鈺瑩兩個新人,從出道就被公司力捧,專輯、演唱會、節目通告,通通都是頂級資源。這在90年代的內地演藝圈實屬開造星之創舉,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許多淳樸觀眾,至今還認定他倆是一對。
金童玉女出道的時候,我媽還是個沒結婚的廠妹。或許正是在嘈雜的生產車間裡,她聽著收音機,知曉了這兩位歌手的名字,喜歡上了他們的歌。
無線電波從遙遠的地方送來撩人的旋律,它似一陣南國的清風,雖然略顯稚嫩,卻帶來了改革開放前沿陣地的生機勃勃。
在毛寧和楊鈺瑩的歌聲裡,你能聽到那個年代獨有的魅力:關於年輕的面孔,關於擁擠的人潮,關於狂熱的股市,關於一個春天的故事。
廣圈——90年代最強廠牌楊鈺瑩和毛寧能成為初代偶像,既有個人努力的因素,也要考慮歷史的程序。
是廣州這座城市成就了他們。
70年代末,當別的地方還在激烈爭論鄧麗君、《鄉戀》、《軍港之夜》是不是“靡靡之音”的時候,廣東人已經聽起了羅文、許冠傑、林子祥、徐小鳳。
因為毗鄰香港,地理位置特殊,又有廣交會,在廣州不僅聽歌方便,更有許多華僑、外商借改革開放的東風來投資談生意。
談生意之餘也要勞逸結合,但當時廣州連個像樣的酒吧都沒有。接待外賓的東方賓館看準商機,創立了一種叫“音樂茶座”的娛樂場所,供人們在裡面以茶代酒,聽樂隊演唱。
東方賓館的音樂茶座只對外商開放,“市民不能入場,需要有外匯券才能夠購票入場。”於是其他賓館紛紛效仿,設立了面向所有人的茶座。
80年代的東方賓館
茶座催生了最初的一批茶座歌手,他們多以模仿港臺歌星為主,比如“廣州羅文”李華勇,“廣州鄭少秋”陳浩光,“廣州鄧麗君”劉欣如等等。翻唱的門檻低,競爭激烈,這批歌手和樂隊又開始創作原創歌曲。
觀眾有了,歌手有了,久而久之,一條音樂產業鏈自然形成。從1979年起,廣州音樂圈的“四大廠牌”——中唱(中國唱片廣州公司)、太平洋、白天鵝、新時代先後成立,形成四足鼎立的格局。
久旱逢甘霖,人民群眾聽歌的渴望太熱切了。一開始,四家公司只需做做翻唱專輯、貼牌歌星,製作成本極低,就能獲取極高的回報。許多磁帶動輒賣出幾十上百萬盒,利潤高達三四百萬元。這還沒算上大量盜版磁帶。
新時代是“四大廠牌”中成立最晚的一家,也是利用後發優勢最先突圍的一家。
江西女孩楊鈺瑩,正是他們簽下的第一位歌手。
為了打造楊鈺瑩“人美歌甜”的形象,新時代花10萬塊錢買下央視黃金段,每天10分鐘不間斷播出楊鈺瑩的歌曲和影像,打了整整10天廣告。
那時人人愛看電視、愛看央視,10天播下來,楊鈺瑩在全中國人民面前刷夠了臉。
她一盒磁帶的批發價才4.1元,10萬塊廣告費,相當於要賣出2.5萬張才能回本。楊鈺瑩1991年的三張唱片,每一張都賣出了100多萬盒磁帶。
除了打廣告,新時代公司還和影視製作方合作,具體的合作方式為:新時代為影視劇免費製作配樂、主題曲,但這些歌必須由楊鈺瑩小姐演唱。
1991年,廣州電視臺正好拍了一部由陳小藝、湯鎮宗主演的電視劇,他們決定與新時代合作。後來,這部叫《外來妹》的電視劇成為了那個時代的最佳註腳,楊鈺瑩演唱的主題曲《我不想說》也紅遍了中國。
我不想說
我很親切
我不想說
我很純潔
楊鈺瑩自己就是個外來妹,而在那個年代,還很多像她一樣外出打工的外來妹,在無數個夜裡,伴著這首歌入眠。
楊鈺瑩出道那年,新時代公司用50萬包裝費賺得盆滿缽滿,她一個人就為公司貢獻了40%的利潤。當然,人們也從此記住了這個甜甜的南方姑娘。
1991年,後來被人稱為“楊鈺瑩年”。
隨後新時代又用類似的方法,以及“金童玉女”CP的深度捆綁,順利捧紅了毛寧。
90年代,從廣州走出去的歌手遠不止楊鈺瑩和毛寧。
其他三家唱片公司迅速跟上,紛紛推出了自己的重磅簽約歌手。
1990年,洛陽拖拉機廠女工陳明跑到深圳當舞廳歌手,最擅長模仿梅豔芳。兩年後,她代表深圳參加“廣東十大歌手比賽”,還是那個發掘了毛寧的陳小奇,聽出這女孩唱得好,隔天就去了她家談簽約。
5年以後,她有了自己的代表作《快樂老家》。
在南美洲玻利維亞打工的中餐廚師林依輪迴了國,音樂人張全復把他引薦給新時代公司。張全復還拿出一首壓箱底的歌讓林依輪唱,是一首動感的舞曲,名叫《愛情鳥》。
唱《大哥你好嗎》的甘萍是湖南人,和毛寧一樣也是運動員出身。湘妹子脾氣暴,在舞廳駐唱的時候,碰到握手不鬆開的男客人,直接拿話筒掄人家頭上。
1992年,中唱公司老總在一次比賽中相中甘萍,推薦給公司裡的人,最後包裝出來的風格是“鄰家小妹”。
噢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嗎
多年以後
是不是有了一個
你不先離開的家
這首當年很紅的《大哥你好嗎》,估計現在大部分年輕人都沒聽過。2019年沈騰的電影《飛馳人生》裡,騰格爾扮演的大哥動情地唱起這首歌,也算是承載了一代人的記憶,一曲時代的迴響。
李春波其貌不揚,但他的歌有耳目一新的感覺,讓大家知道除了甜歌、情歌之外,廣州還有民謠。
兩首最著名的作品《小芳》和《一封家書》,一個是知青題材在90年代的延續革新,另一個是沿海地區獨有的打工題材。
如果說楊鈺瑩的《我不想說》體現了打工妹的細膩感情,那麼《一封家書》裡那一句“我現在廣州挺好的”,則飽含著無數打工仔的心聲。
廣州流行樂壇鼎盛時期的代表作,鮮有主旋律大歌,也沒有北方當時正流行的搖滾樂的叛逆與憤怒,或者是西北風的豪邁與粗獷。
它們是溫和的、平穩的,骨子裡是強烈的平民精神,它們遠離巨集大敘事,反而與你娓娓道來那些家長裡短的小事。但也正是小事,才顯得有血有肉,打動人心。
與北方不同,也與港樂有所區分。雖然身處粵語區,雖然深受港臺音樂影響,但這些廣東音樂人創作出來的歌,大多都是用普通話演唱。
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做出了決定,不拘於一方水土,而是要面向全國聽眾,為更多人而唱,用歌曲展現80、90年代生活的姿態。
從發現人才,到包裝營銷,當時的廣州建立起較為成熟的音樂產業體系,一時間吸引了全國的優秀音樂人南下。
在南北夾縫下的狹窄天空中,廣州開創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流行樂時代,短暫卻絢爛。
創作出“西北風”代表作《黃土高坡》的北京音樂人蘇越就曾感慨道:
“廣東是流行音樂的延安。”
衰落與復興1993年,為進一步擴大影響力,陳小奇帶著甘萍、李春波、陳明等簽約歌手北上“拜碼頭”。第一站是上海,辦了個歌手推介會,上海人不怎麼答理他們,反響一般。
冷遇令人措手不及,但抱著“來都來了”的心態,他們還是坐火車來到了北京。結果開推介會當天,現場烏泱泱來了一百多家媒體。
這可把陳小奇他們嚇壞了,“這些媒體沒有一個人退場,都在認真聽我們介紹歌手,和我們對簽約歌手的理念,每位歌手也都唱了幾首歌。推薦會第二天,鋪天蓋地所有的媒體都寫了報道。”
廣州歌手第一次來北京,大家都覺得新奇,聽了陳小奇的介紹之後,全國逐漸流行起了簽約歌手的浪潮。這批歌手,後來被稱為“九四新生代”。
這下除了“流行音樂的延安”之外,北方音樂人又給廣州安了個“文化北伐”的名號。
“北伐”少不了“南北會戰”,1994年,南京經濟臺舉辦《光榮與夢想演唱會》,分別邀請南北方歌手們來一次歌藝對抗。廣州派出了四大唱片公司的最強陣容,北方則有那英、丁薇、老狼等人。
演唱會連開兩天,廣州來的歌手每晚都湊在一起,煞有介事地研究排兵佈陣,但其實誰都不知道勝負標準是什麼。
開慶功宴的時候,所有歌手和工作人員都哭了,一方面覺得壓力大,一方面又很開心。
那時的歌手唱歌都很認真,那是一段中國流行樂的中二歲月。
然而好花不常開,這種以地域為劃分的良性競爭,在此後的幾年裡以一方的迅速凋零而落幕。
正當所有人都覺得南北對抗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廣州的歌手們卻開始紛紛“北飛”。
1995年前後,甘萍和李春波到北京學習後選擇留下來,李春波說,廣州的發展空間太小了。陳明簽約了國際知名的索尼唱片公司 ,大公司有更嫻熟的打造天后的套路;林依輪本來就是北京人,回家再正常不過……
90年代末,隨著唱“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金正峰簽約北京的影視文化公司,最後一位廣州一線歌手離開了南方。
不止歌手,這還是一場行業的“北飛”。那些打造過廣東音樂經典曲目的音樂人,李海鷹、李廣平、畢曉世、張全復等等,也都紛紛北上淘金。廣東的地盤上,只剩陳小奇這樣的少數派駐守。
香港詞作家黃霑生前說過一句話,“大陸有陳小奇,不必到香港”。陳小奇還在,但大家選擇了北京。
李廣平舉家搬遷時說,“揮淚北上”是無奈之舉。
和北京相比,廣州畢竟還是太小了。廣州的優勢建立在改革開放之上,而等到90年代末,北京的經濟水平和開放程度趕上來的時候,面對“上央視還是上廣東臺”、“籤小公司還是籤國際大公司”等問題,答案顯而易見。
另一方面,廣州的重商文化也影響了音樂產業的良性發展。藝術創作一旦屈從於商業意志,就很難生產出好的作品。就像音樂人李海鷹曾說的:
“廣東唱片界往往什麼賺錢做什麼,今天做唱片賺錢了,大家都衝上去,明天賣得不好,又紛紛撤下來。北京許多音樂人卻都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不受這些因素的限制。”
1994年,北方來的魔巖三傑在香港紅磡開了演唱會,廣州歌手錄著卡拉OK裡的甜歌和情歌,陷入“好的歌不紅,紅的歌濫俗”的怪圈中。
從那時起,有些事就已經開始發生改變。
開完《金童玉女——上海金秋演唱會》的第二年,毛寧到了北京,兩年後正式簽約索尼唱片。和大部分北上的廣州歌手一樣,毛寧此後的職業生涯裡,再也沒有出現《濤聲依舊》《心雨》這樣的現象級作品。
楊鈺瑩還沒來得及去北京,就陷入了一場撲朔迷離的大案中。被炒作、被汙名、被構陷,讓這位曾經永遠笑臉迎人的“玉女”,哭著說出了“我是在和整個社會在對抗”這樣激烈的言辭。
進入二十一世紀,毛寧和楊鈺瑩幾次復出與退隱,也都不怎麼順利。
幾經人世浮沉,“金童玉女”這對廣州流行音樂輝煌的代表,就像一段遙遠的往事。
陳小奇後來承認,“當初推他們的時候,其實也就想他們能紅個七八年。”
楊鈺瑩告別歌壇的日子裡,她的同輩歌手從當紅偶像退居二線,又很快從二線下沉到縣城。中國廣闊的鄉鎮演出市場,尚能容得下昔日的大明星。
如果他們在“上山下鄉”的演出中留意觀察,或許就會意外發現,廣東音樂復興的火苗,正孕育在鄉里鄉親的手機中。
網際網路時代來了,擅長賺錢的廣東人抓住了新的機會。
2006年前後,全國興起一種叫做彩鈴的玩意。《老鼠愛大米》,《丁香花》,《秋天不回來》,《你到底愛誰》,《別說我的眼淚你無所謂》,《一萬個理由》……那些年在你耳邊輪番轟炸過的彩鈴神曲,都是廣東製造。
這一輪迴潮中,從“金童玉女”手裡接過廣東流行樂大旗的也是個組合,他們叫鳳凰傳奇。
廣州歌手集體北上的1998年,藝校畢業的鄂爾多斯蒙古族女孩玲花,和湖南益陽的焊接工曾毅,開始在深圳金色時代歌舞廳當演員,每天扮演白雪公主和小矮人、東方不敗、包青天或各種動物。
一開始,他們的組合名叫“酷火”,曾毅光頭配墨鏡,玲花紅色爆炸頭,模仿南韓的“酷龍”組合,看著很是殺馬特。
2004年,他們代表廣東出戰青歌賽,拿了第七名,不久後便把組合名改成了看起來更正經的“鳳凰傳奇。”
玲花在比賽裡沒發揮好,唱錯了拍,但被廣東本土的孔雀唱片公司看上了。
孔雀唱片的老闆陳仁泰是個奇人。他身家數億,沒上過大學,也沒接受過音樂訓練,但只要是他挑中的歌,十有八九能火。
他籤的第一個歌手是鄭源,還買了一首市場上無人問津的歌曲《一萬個理由》。他和別人打賭說,如果這首歌不紅,自己就不做流行音樂了。
後來,大家都領教了被“如果你真的需要什麼理由,一萬個夠不夠”洗腦的恐懼。這首歌的彩鈴下載量達到一億兩千萬次,這個數字空前絕後。
《一萬個理由》最流行的2005年,鳳凰傳奇不太高興。那一年他們成為了央視《星光大道》的亞軍,但當年最火的選秀節目是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
在超女舞臺上,紀敏佳唱紅了鳳凰傳奇的代表作《月亮之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大部分觀眾都只聽過這首歌,卻不知道它的原唱是誰。
2005年超級女聲的成功,標誌著內地主流流行樂邁入選秀時代,以往唱片公司“發掘新人-包裝打造”的這一套不太行得通了。
那屆超女亞軍周筆暢是廣州唱區出來的,從小生長在深圳,大學在廣州讀星海音樂學院。這讓廣東音樂人竊喜了一陣。
但她和廣東流行樂的緣分也僅止於此了,後來周筆暢的出道、走紅和發展,都已經和廣東樂壇關係不大了。
廣東的門面,還是要靠鳳凰傳奇。
他們很快就紅過了紀敏佳。陳仁泰憑一對神通廣大的耳朵,又陸續為鳳凰傳奇挑出了《自由飛翔》、《最炫民族風》、《荷塘月色》等爆紅神曲。他才是廣場舞阿姨們最應該感謝的人。
縱然有廣東本土音樂人怒斥,“這樣的網路歌曲,讓廣州音樂至少倒退20年”, 但無論如何,彩鈴神曲、網路歌曲和它們的集大成者鳳凰傳奇,讓廣州音樂重現了生機。
還是周總理那句話說得好:
“人民喜聞樂見,你不喜歡,你算老幾?”
這句話,也是對廣東流行樂發展歷史的總結。
End這麼多年過去了,《心雨》已變成久遠的回憶,我媽也從年輕的廠妹,變成了老當益壯的廣場舞阿姨。
不知道她後來是否繼續喜歡“金童玉女”,但我知道,她現在的廣場舞曲庫裡,楊鈺瑩的《我不想說》還和鳳凰傳奇的《荷塘月色》次第排列著。
廣州流行樂曾經的輝煌,也在廣場舞的舞步中,完成了某種多聲部的共鳴。
部分參考資料:
1.《我給簽約弟子楊鈺瑩寫“真”》,吳頌今
2.《廣東流行音樂的發展歷程及文化特徵》,雷湘
3.《流行音樂市場的“廣州之痛”》 ,楊春南,吳俊,賴少芬
4.《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的發展及文化學研究》,王思琦
5.《陳小奇:不能指望94新生代一直佔領樂壇》南方娛樂週刊
6.《廣東樂壇35年,流行音樂的紅旗還飄著》,東方早報
7.《廣東流行樂壇30年光榮與夢想》,深圳特區報
8.《封面人物楊鈺瑩:我不會老,早忘了自己有多大》,騰訊娛樂
9.《製造鳳凰傳奇》,南方人物週刊
10.《天天向上》,湖南衛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