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歌手龐麥郎的經紀人在微博發出一條影片,宣稱龐麥郎行為失常,幾次想要殺掉自己,已經因為精神分裂入院治療。
龐麥郎最出名的作品是《我的滑板鞋》,2014年,這首歌打敗《小蘋果》等諸多神曲,成為當年流行歌曲第一名。賈樟柯導演發微博力挺,覺得歌詞寫出了“精準的孤獨”。華晨宇也改編過這首歌,改編後的《我的滑板鞋2016》拿下多個熱搜。
然而幾年後,龐麥郎依舊窮困潦倒,音樂理想並沒帶給他想要的生活。
命運
1984年,龐麥郎出生在陝西漢中寧強縣。他小時候讀書成績不錯,尤其作文寫得好,老師總是表揚他。龐麥郎的作文經常刊登在校報上,有一次還拿到了98分的高分。
龐麥郎從小人緣就不好,有同學說他是個柺棒子(脾氣古怪)。沒人和龐麥郎一起玩,他就和姑姑家的奶牛交朋友。龐麥郎一邊喂牛一邊看奶牛吃草,他說那奶牛“吃得特別快,邊吃邊屙”。
寧強縣夾在大巴山和秦嶺之間,非常窮,這裡大部分人都務農,沒什麼娛樂。龐麥郎小時候最期盼的是那種四處走穴的民間藝人來表演,他覺得他們“神秘而且捉摸不透”,比如一個男魔術師,他手裡的東西會突然消失,然後又出現在旁邊穿西裝的女人手裡。
這一幕留在了龐麥郎心裡,好幾年後他寫了首歌,叫《陌生的魔術師》:
一個陌生的男孩,來到他們的小鎮,
一個晚上,他表演了自己的魔術。
他們如此神秘而且捉摸不透的眼神,
在他手裡的面紗瞬間化為烏有。
家裡人也不知道龐麥郎每天在想什麼,爸媽想讓他下地幹活,但龐麥郎天生瘦弱,幹不動。在西安外事學院讀了兩年書後,龐麥郎輾轉好多地方打工,有的活太累他幹不了,有的活又要求技術,龐麥郎不會。
< 龐麥郎 >
最後他在漢中的KTV找到了事情做,當服務員。他上大夜班,負責切果盤和修理壞掉的話筒。
在KTV的時候,龐麥郎聽了邁克爾·傑克遜的歌,覺得:“太潮了,非常國際化。” 那之後,龐麥郎立志要做 “中國最國際化的歌手”。
龐麥郎開始寫歌,有的同事會聽,但大部分人欣賞不來。
其實龐麥郎的歌很簡單,比如有一首叫《打吊針》(後改名《摩的大飈客》),說得是和工友比賽騎摩托,後來工友摔了下去,被送到了醫院打吊針。整首歌就講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
瞧瞧公婆騎著摩的
高速公路上要和我比一比
只差一點點距離
我和公婆齊頭並進不分高低
注:寧強話中,公婆為“光頭”的諧音。
這首歌毫無章法,歌詞也寫得怪異,前面“公婆”要把龐麥郎從摩的上踢下去,龐麥郎罵“真垃圾”,但“公婆”真的出事後,龐麥郎卻對“公婆”唱:“不要受傷,不要哭泣。你始終和我在一起。”
龐麥郎就一直這麼寫歌,他的歌詞寫滿了整整一個筆記本,大部分寫的都是生活中的事。2008年,除了《摩的大飈客》,他還寫了一首歌《我的滑板鞋》。
有些事我都已忘記
但我現在還記得
在一個晚上我的母親問我
今天怎麼不開心
我說在我的想象中有一雙滑板鞋
與眾不同最時尚跳舞肯定棒
這一年,影響龐麥郎命運的兩個人也還在家鄉的小鎮,過著自己的生活。
日後龐麥郎的經紀人白曉,和龐麥郎一樣有個音樂夢想,後來他也嘗試寫了好多歌,但大部分無人無津。他還喜歡寫詩,想出一本詩影集。讀完高中後,白曉去無錫打工了三個月,又輾轉多地,最終在錄音棚找到了事做,從事著和音樂相關的工作。
她和龐麥郎一樣,出生鄉鎮,那裡的生活閉塞落後。鎮上經常有暴力流血事件,她的學校每隔幾年就會死一個人,在這種環境下,她總是十分警惕。
留守的暴力少年要強姦女同學,她就衝上去和他打了一架。高年級的女生要找自己麻煩,她就乾脆先找到她,讓她到某個地方等著。
“她去了。那是個很長的樓梯口,我一腳就把她踢了下去。她沒來得及反應,摔得很慘。”
2013年,她剛大二,給韓寒的ONE一個投了篇稿子,叫《鎮上的男老師》,在這篇文章裡,她刻畫了她少年時期見過的男人:
“空氣中看不到的花粉和糞水,和春風一起附著在他油膩板結的頭髮上。”
幾年後,這個擅長寫作文的女孩再一次用到“板結油膩”這個形容詞,不過那一次形容的物件,是龐麥郎。
分歧
2013年,龐麥郎已經寫了很多首歌,他十分想要實現自己的音樂夢想,但貧困的生活不允許。很長一段時間裡,龐麥郎為了省錢,只吃一點零食,喝涼水果腹。睡網咖,睡大街,他省吃儉用攢下了6000元錢,坐了18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去了北京。
龐麥郎不知道做音樂要找什麼地方,就在網上打“錄音、專輯”,一家一家搜尋,最後他找到了一家名為“華數”的公司。到公司的那天,他衣服沒換,澡也沒洗,接見他的華數公司唱片運營總監說:“他穿得很普通,身上味兒挺大,經濟狀況也不是很好。”
龐麥郎表演了多首歌曲,包括《摩的大飈客》和《我的滑板鞋》。在場大部分人都聽得出來,龐麥郎唱歌跑調又難聽,但是看了他寫的歌詞後,總監嘉霖覺得非常勵志:“能看出他對音樂的熱情。”
音樂製作人阿俊也被龐明濤的執著所打動,他說:“雖然他把歌唱成那樣,但還是堅持唱歌,還是很熱愛音樂。”
公司的人一商量,都覺得龐麥郎有火的潛質,和他簽訂了唱片約,著重包裝《我的滑板鞋》這首歌曲。公司還給原名龐明濤的龐麥郎,想出了一個十分有記憶點的藝名:約瑟翰·龐麥郎。
華數的員工說,為了推廣《我的滑板鞋》,公司動用了6名企宣,不分晝夜刷關鍵詞“摩擦摩擦”和“時尚時尚最時尚”,還動用了許多業內資源對其進行推廣,終於將歌曲上傳到“蝦米音樂”平臺,拿到了官方微博推薦和專訪的機會。
7月底,龐麥郎徹底火了,網上形勢一片大好,各路演出商也紛至沓來,華數一口氣為龐麥郎接了30場商演,每場價格在三、四萬元。
眼看名聲就要變現,龐麥郎卻突然消失了。
總監嘉霖去龐麥郎住的快捷酒店找他,一開門人去樓空,服務員說龐麥郎已經退房。電話打過去,龐麥郎說:“想出去轉轉,散散心。”再後來乾脆聯絡不上了。
華數發現,龐麥郎跑了。
按照華數的說法,他們和龐麥郎的合約是“公司2,龐麥郎8”,且花了重金打造推廣龐麥郎。但龐麥郎後來卻說:
“他們以要合作和製作為由拿走了我的身份證,然後把我關在了一個房間裡面,三個男人看守著我,讓我籤一份連看都不讓看的合同。”
至於為什麼消失,龐麥郎解釋道:
“我在北京孤身一人,當時很害怕,於是為了安全起見,我就簽了,他們便還了我的身份證,因為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也從未接觸過媒體,我便用過去生活裡的方式處理這些問題和事情,拿到身份證的那一刻,我便買了火車票,連夜逃離了北京。”
不管華數說的是實話,還是龐麥郎說的是實話,總歸有兩件事是真的:一個是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徹底火了,大街小巷都在傳唱。
< 我的滑板鞋MV >
另一個是龐麥郎確實逃離了,他跑到了上海,那邊有個叫李達的人和龐麥郎搭上了線。李達還給《我的滑板鞋》重新拍了個MV。
李達說:“能幫助一個草根,是多麼幸福的事啊。”李達的身份是一個創業公司的老闆,開了一家叫墨潤風華的影像工作室,他要求龐麥郎在MV的末尾加上工作室的名稱。
龐麥郎覺得李達是自己的朋友。
龐麥郎十分信任李達。李達牽線搭橋,全國多家媒體蜂擁而至,在採訪中,龐麥郎介紹自己:約瑟翰·龐麥郎,出生於1990年,家鄉臺灣基隆。
這個自我介紹又引起軒然大波,因為龐麥郎的口音,實在不像臺灣人,有認識他的人在貼吧發言,證實他從小生活在陝西漢中,而且也不是90後,而是出生於1984年。
特稿
《驚惶龐麥郎》發表之後,幾乎是爆發式的刷屏,也讓作者一夜成名,2017年作者在線上開寫作課,課程主題是“如何動筆寫下你所感受到的一切”,代表作排第一的就是《驚惶龐麥郎》。
《驚惶龐麥郎》發表好幾年後,龐麥郎才親自寫了一篇文章回應,他寫道:
“她和我都是同樣來自小地方的人,我覺得她會幫助我,她在我這裡表現的特別的像我的朋友,可是結果誰又能知道呢;她用筆作刀,將我最後的一點尊嚴刺穿,文字內容讓我不寒而慄,也與我的很多真實情況不符。”
在《驚惶龐麥郎》鬧得沸沸揚揚時,龐麥郎覺得壓力很大,又躲了起來,這一年他的創作也一度停止。
朋友
2015年9月,在《驚惶龐麥郎》發表之後的半年,龐麥郎幾乎都躲著不見人,歌曲也一首都沒寫。秋天,在陝西人民醫院背後的一家商場,龐麥郎遇到了約自己見面的白曉。
白曉在錄音棚上班,也做一些商業拍攝,他提出可以幫龐麥郎策劃巡演。
當時白曉的同事提醒他,“龐麥郎很土,唱歌嚴重跑調。”但白曉覺得:“龐麥郎熱度尚存,專心負責唱歌,票房收入不至於太差。”
< 白曉和龐麥郎 >
就這樣,白曉成為了龐麥郎的經紀人。白曉幫龐麥郎聯絡了場地,在杭州酒球livehouse,第一場“演唱會”來了200多人,非常熱鬧,白曉說:“《我的滑板鞋》前奏響起時,臺下觀眾的合唱和歡呼聲甚至淹沒了龐麥郎的聲音。”
前幾個月的巡演一直在沿海城市,票房收入很不錯,一個月能賺到20多萬。龐麥郎最有錢時,卡里有200多萬。那會兩人心情都不錯,經常混在一起。沒演出時,兩人出去玩,坐在馬路牙子上,“一邊吃泡麵一邊看過往的漂亮姑娘”,見到地上有小卡片,白曉就撿起來,對龐麥郎說:“你喝了我買的飲料(紅牛),我給你把她叫過來。”龐麥郎說:“真的嗎?”白曉說:“肯定真的啊。”
他打電話把女孩叫了過來,龐麥郎給女孩錢又讓她打車走了。
2015年龐麥郎只寫了一首歌曲,叫《我將停留在哪裡》,龐麥郎有一個獨唱的版本,白曉還和他合唱了一個版本。
我多想回到故鄉重溫那時的美好
我多想回到故鄉找到兒時的夥伴
你我手牽著手好喜歡
你我手牽著手仰望天空
那是一個夜晚我離開了故鄉
那是一個夜晚我在海角天涯
白曉覺得,幫龐麥郎也是在幫自己,因為他們都是底層出來的,很不容易,白曉有時候還問自己:
“我也特別喜歡音樂,有自己的音樂理想,我如果像他這麼執著,我是不是也能成了?”
< 龐麥郎老家 >
白曉說:“他會覺得公眾人物應該是,有很好的生活很好的背景。但他下了舞臺轉身一看,一座大山,一座破舊的房屋。他說的一些不真實的東西,是他的自我保護。”
在紀錄片中,龐麥郎說自己的家鄉寧強縣不叫寧強,叫古拉格。漢中也不叫漢中,叫加什比克。龐麥郎經常強調自己是國際化歌手。
龐麥郎這個行為經常讓人們覺得好笑,白曉會替他解釋:
“他只是思想上和別人不一樣而已,他只是思考的方式和他表達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而已。”
因為經常替龐麥郎發言,媒體的關注焦點有時候會移到白曉身上,但白曉經常不滿意媒體寫他的措辭。
白曉替龐麥郎做了個網店,賣滑板鞋,在龐麥郎的老家陝西搞了個宣傳活動,一家自媒體去做採訪,寫了篇《龐麥郎和他的國》,裡面說:“白曉是龐麥郎故事的主要講述者,甚至是有著一些最終解釋權。他知道人們想要獲得什麼樣的故事,也在意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文章裡面還曝光了白曉的一段語音:
“我們要賺錢,我們要改變命運,我們不能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像螻蟻一樣滿大街亂跑。”
2018年,X博士寫了篇《龐麥郎最近在搞咩?》,裡面提到“白曉自稱‘生活藝術家‘、‘民謠音樂人’和‘環保愛好者‘”,還引用了白曉的一段話:“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掙錢,龐麥郎不在乎掙錢,他就在乎他的音樂夢想。”
白曉也不滿意X博士的這篇文章,他錄了一段影片發到了網路上,說:“去你*的。”
在文章《我和龐麥郎的1095天》中,白曉還寫道自己出了本詩集,叫《詩影》,以後還計劃出《詩影II》和《詩影III》。文章結尾,白曉說:“現在的焦慮就是《詩影》的印刷,祈禱眾籌能印刷出來吧。”
白曉回覆:“有點道理!所以說,你要不要支援我幾本書《詩影》呢。”
結局
龐麥郎的故事,本來更早時候就有了結局。
《我的滑板鞋》是龐麥郎打工時候寫的作品,當時他花200元,買了一雙心愛的紅色平板鞋,穿了整整三年。
這是我生命中美好的時刻
我要完成我最喜歡的舞蹈
在這美麗的月光下
在這美麗的街道上
我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龐麥郎的故事如果停在了這裡,就是最好的結局。
可惜現實不是如此。
《我的滑板鞋》走紅不到一年時間,龐麥郎的夢就醒了。
《驚惶龐麥郎》後,他被大家嘲笑,一度躲著不敢見人。後來熱度慢慢下去了,沒有人再在意他,經紀人白曉帶著他重新回到觀眾的視野,但無論龐麥郎再寫多少歌曲,也沒有人再關注他。
他的網店店鋪滑板鞋常年銷量為“3”,開了直播沒有人看,出了新歌曲無人問津。直到因為行為失常,被確診精神病。
“龐麥郎進精神病院”這個訊息,依然是由白曉公佈的,而且公佈的方式不是文字,而是一段長達七分鐘的影片,在影片裡,除了龐麥郎行為失常被送進精神病院的訊息,白曉還說龐麥郎有“幾次想殺掉自己”。
白曉解釋說,釋出影片是希望大家資助龐麥郎。
但龐麥郎的母親卻說:“白很狡猾。我不相信他說的話。”而龐麥郎的父親則認為白曉是在傷害他,並不是真正對龐麥郎有幫助。
有沒有幫助誰也不知道,因為龐麥郎已經進了精神病院,再也沒了發言權。
夢想
在白曉和龐麥郎合唱的歌曲《我將停留在哪裡》中,開頭有一段唸白,白曉問了龐麥郎一個問題:為什麼企鵝不怕北極熊?
龐麥郎說,因為企鵝有翅膀,在天上。白曉說是因為企鵝在南極,北極熊在北極,這是常識。龐麥郎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龐麥郎進北京的第一天,因為沒錢,在公園的長椅子上睡了一天。他說自己身上的6000元錢一毛都捨不得花,最後都給了錄音棚,製作自己的音樂。
龐麥郎小時候喜歡音樂和表演。上小學時,他第一次登臺表演了和搭檔一起寫的作品,雖然龐麥郎很緊張,但是最終表演很成功。下臺時,同學們都為他鼓掌。
龐麥郎說:“我們的表演為大家帶來了歡樂。那是我小學時候最難忘和最有意義的一天。”
這是2019年龐麥郎接受採訪時說的,按照經紀人白曉和龐麥郎父母的說法,那個時候龐麥郎已經生病了。
他的背後是一座又一座大山,溪水流過山澗,龐麥郎住的老屋有一些漏水。他的房間裡有一張大床,床邊是女式的梳妝檯,龐麥郎說這是自己的工作間。桌上有膝上型電腦,但龐麥郎所有的歌詞依然用鉛筆寫在筆記本上,翻開來,歌詞寫滿了每一頁。
發表了的,還沒發表的,都在這個筆記本中。
在農村的土屋旁,背對著大山,龐麥郎說:
“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礙我做音樂。”
部分參考資料:
[1]、《夢與路:摩擦之後,時間給了他什麼答案?》,紀錄片
[2]、《流浪歌手龐麥郎》,紀錄片
[3]、《驚惶龐麥郎》,人物
[4]、《龐麥郎和他的國》,三聲
[5]、《龐麥郎和他的經紀人:沒錢巡演靠網貸,堅持國際化路線》,aha影片
[6]、《成名之後的我》,龐麥郎
[7]、《獨家調查龐麥郎爆紅背後》,騰訊娛樂
[8]、《鯨書,一個寫作者的畫像》,三明治
[9]、《我的老闆龐麥郎》,真實故事計劃
[10]、《我和龐麥郎的1095天》,白曉微博
[11]、《龐麥郎最近在搞咩?》,X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