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在香港九龍的一間牛仔褲商店裡,19歲的王家衛終於開口問女孩陳以靳要電話號碼。他們都在店裡做暑期工,已經一起工作了整個夏天,但王家衛磨蹭到兩人一起工作的最後一天才鼓起勇氣。
當時香港的電話號碼是6位數,女孩說:“我可以給你號碼,但只告訴你前五位,最後一位你要自己試出來。”
回家後,陳以靳就希望對方快打電話來。然而,她接到電話時已是三天以後——愛磨蹭的王家衛又讓陳小姐等了三天,才終於開始試撥號碼,試到第四個,把她找到了。
後來,這段往事被王家衛稍加改動放到了自己的電影處女作《旺角卡門》中。他讓張曼玉飾演的乖乖女阿娥對劉德華飾演的黑道表哥說:
“我買了幾隻杯,我知道,不用多久就全部都會打爛了,所以我藏起了一隻,到有一天你需要這隻杯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我,我會告訴你藏在什麼地方。”
< 電影《旺角卡門》劇照 >
王家衛電影中許多場景和人物,在他的生活裡都有跡可循。
1963年,5歲的王家衛隨父母從上海來到香港。一開始,他不會說粵語,不愛交流,但愛觀察。
他樓下住著一位做西裝的裁縫,許多外國海員都會來找他裁衣。他發現這個裁縫為趕工期,有時會用膠水把布料粘在一起,但奇怪的是,從來沒人為此來找麻煩。他猜測,也許那些海員從沒洗過衣服,或者出海時從沒遇到過雨。
從此,他自認跟樓下裁縫一起守住了一個祕密。後來在《愛神之手》裡,他讓張震當了一回裁縫,愛上自己的顧客鞏俐,兩人也守住了一個祕密。
到香港後,王家衛母親沒有太多朋友,所幸尖沙咀就有100多家劇院,讓她找到了寄託。當時上小學的王家衛,課程只有半天。每到下午,母親就帶他去影院。
從武俠片,到喜劇,再到吸血鬼電影,他和母親一起看了上千部電影。出名後,無論被問起多少次“對你電影影響最大的人”,他都會回答:“我的母親就是我的電影學校。”
雖然痴迷電影,但那時的王家衛敏感內向,光是粵語就學了快10年,平時並不常跟人說話。
他上面本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可因為當年只有一個名額能跟著父母到香港,父母選擇了他,於是他被迫與手足分離,心中總不免淒涼。
他的家傳主業是設計,外祖父是上海法租界著名園林設計師。在考大學時,依照家裡的意思他乖乖報考了平面設計系。
在外人看來,當時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個戴著框架眼鏡、不愛說話的年輕人,以後會成為一名世界頂級導演。
但他一直沒有忘記戈達爾拍攝的法國新浪潮電影《法外之徒》。
片中,三個沒有歸屬感的年輕人闖蕩世界、嚮往自由。他們飛奔穿過盧浮宮,創下“最短時間遊覽盧浮宮”紀錄,還在咖啡廳裡玩“一分鐘遊戲”:“如果沒什麼話說,那我們就沉默一分鐘”。
< 電影《法外之徒》劇照 >
結尾處,一個主角死去,戈達爾畫外音響起:他就是一種無腳鳥,只有死的時候人們才能見到。
無數人被其中的反叛精神吸引,包括王家衛。如果可以,他以後想拍這樣的電影。
即使生為王家衛,成為電影導演的路也並不輕鬆。
1982年,他偷偷報考了TVB編導培訓班。培訓結束後從電視臺助理導演做起。80年代初,正逢香港電視業騰飛期,許多影視紅人一開始也都從電視臺起步。王家衛最初還算滿意這個選擇。
但沒想到作為助理導演,他不但需要一個人負責現場所有瑣事,還常常遭到前輩責罵,“比一個雜工更卑微”。最讓他難受的是,當時TVB的製作費極少,導致劇集品質低下。從小看遍各國大片的王家衛忍受不了粗糙的製作,沒多久就憤而離開TVB。
後來傳聞“拍戲不用劇本”的他,決定轉行編劇,投奔了新藝城影業。新藝城由黃百鳴、施南生、曾志偉等人創立,是當時正火的電影公司。
在新藝城,施南生負責人事。有一次她發現,她已經給一個編劇付了兩個月工資,但這個叫“王家衛”的編劇從沒在公司出現過,也沒交過稿。她去問老闆黃百鳴:你新籤的編劇還來不來?不來的話我就裁掉了。
催稿電話打到王家衛家裡,母親知道後特別擔心他。王家衛安慰她:“放心,我明天寫完。”
但他發現自己寫不完,他太忠於自己的節奏。
當時香港編劇都是集體創作,5——6個人在一個辦公室中討論,每人想幾個段子,然後再由一人拼起來統稿。可王家衛說:我更喜歡獨自創作,最好討論出大綱後給我六個月的時間,我就能拿出劇本。
王家衛討厭辦公室,最喜歡去不被打擾的咖啡館寫作,常常從早上待到下午。很多年後他感慨:“現在好像再也沒有這樣的地方了,我很懷念那時沒有人的咖啡館。”
王家衛的“慢工”與香港電影快速製作週期格格不入。黃百鳴訓他:我也是做過編劇的人,《搭錯車》我只用了48小時,就連打破全港票房紀錄的《最佳拍檔》也不過寫了一週。你怎麼能告訴我幾個月都寫不出劇本?!
黃百鳴給了他三個星期時限。
三個星期後,黃百鳴接到劇組反饋:王家衛的劇本交了,但簡直就是“廢紙一沓”。
不久,王家衛又跟著公司的新銳導演林嶺東寫劇本,但還沒寫到主題就已經有一小時片長了。公司高層曾志偉不禁疑惑:寫出九十分鐘的戲了,這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你到底要拍幾集?
不出所料,王家衛被新藝城掃地出門。
隨後,他只能加盟一家規模比較小的影視公司“永佳”,還是做編劇。但他沒有“吃一塹,長一智”,而是繼續我行我素。有一個劇本,王家衛在咖啡館裡寫了9個月,交稿的時候,對方說:你才寫完?我們已經在拍續集了。
王家衛又失業了。
1987年,吳宇森的《英雄本色》上映,掀起了觀看狂潮。周潤發也一舉成為香港巨星。從東南亞到中國內地,隨處都可以看到模仿周潤發風衣墨鏡、叼著牙籤的年輕人。王家衛回憶:走出影院,彷彿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周潤發。
< 《英雄本色》裡的周潤發(左一) >
隨後,大家紛紛跟風製作黑幫片。當時“香港電影新浪潮”的主要導演譚家明找到王家衛,想做一部不一樣的黑幫片。王家衛策劃出三部曲,分別講述一對黑幫兄弟青少年、二十多歲,以及三四十歲三個階段。
最終,製片人出於市場考慮,斃掉了第一第二部,直接拍了第三部,也就是《最後的勝利》。譚家明很理解王家衛的創作方式,兩人合作愉快。王家衛也憑藉這部片子得到了金像獎最佳編劇提名。
但提名並沒有改變什麼,王家衛發現他還是要繼續找工作。
那個時候,曾與秦漢、秦祥林並稱為“臺灣三大文藝片小生”的鄧光榮正好在改組公司,起名“影之傑”。王家衛雖然在業內頂著“拖稿大王”的名聲,但幸得好友劉鎮偉擔保,兩人和另一位年輕編劇一起加盟“影之傑”。
幾個年輕人在“影之傑”只算拿到一個機會,並沒有薪水可領。
三人小組每天都關在酒店裡磨劇本。因為進展緩慢,一個月後就只剩王家衛和劉鎮偉,另一名年輕編劇被“磨”走了。深感影視行業不好混的他,後來改行在漫畫出版業做出了成績。
也許是不想再度失業,小組少了一人後,向來“磨蹭”的王家衛突然一改作風,快速拿出了一個劇本,黑幫片《江湖龍虎鬥》。鄧光榮看了居然拍板通過。拍出來後,為公司賺了1500多萬港元。
鄧光榮一高興,決定給王家衛更多機會。
不久,王家衛拿出了一個劇本大綱。想拍發生在香港旺角的一個警察和一個神祕女人之間的故事。鄧光榮又拍了板。不過沒幾天,他跑來告訴王家衛:劉德華願意加入這個戲,但有個條件,這個戲必須是黑幫片。
劉德華當時已經憑藉《神鵰俠侶》《鹿鼎記》等電視劇成為最當紅的明星。
王家衛想了一下,拿出了之前被投資人斃掉的那個本子——一對20多歲黑幫兄弟的故事,就是後來的《旺角卡門》。
鄧光榮又問:乾脆你來做導演怎樣?從沒導過戲的王家衛,滿口應承下來。接下導演的活後,他跑去問亦師亦友的譚家明怎麼拍,譚家明告訴他,一定要做分鏡表。他說:好。
籌備拍攝的那段時間,王家衛白天忙著找場地、看服化道,和群演溝通,只能晚上寫劇本。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拍攝的前一天。那一天忙到半夜,他發現自己還沒有寫譚家明叮囑的“分鏡表”,但是他太困了,於是自我安慰道:沒事,我就先打個盹,明早5點起來再寫也不遲,反正8點才開拍。
第二天他醒來時,已經8點了。
他匆匆拿著沒寫完的劇本趕到現場,演員劉德華、張曼玉、張學友還有整個攝製組全都在等他。他不好意思地對美術指導張叔平說:我沒有來得及寫分鏡表。全組人看著這位完全沒有準備的新導演,驚呆了。
比他更有現場經驗的張叔平哭笑不得,一邊給他支招讓攝像先拍最容易的大全景,一邊讓他快點趁攝像師架設機位的空檔去寫分鏡表。
王家衛最喜歡的導演之一是希區柯克。他知道希區柯克是準備好劇本、分鏡頭表、拍攝進度表等所有素材後才會開拍的導演。他曾一度夢想成為那樣的導演。
< 導演希區柯克 >
“但在現場的第一天,我就發現,我不是希區柯克。”王家衛後來說。
他隨即匆匆寫了分鏡表,開始拍攝。雖然現場比較混亂,但第一個早上好歹還拍了幾個鏡頭。那個上午,劇組的感覺是:“我們有著世界上最羞澀的導演。”劇組人員回憶,王家衛在監視器前幾乎不發一語,有事就把工作人員叫來在耳邊交換意見。
可在王家衛看來,“到吃午飯時我已經找到感覺了……我知道該做什麼”。他居然慢慢適應了沒有劇本和分鏡表的拍攝節奏。
< 《旺角卡門》劇照-劉德華和張學友 >
拍攝終究是辛苦的。現場狀況百出,因為沒有完整劇本,王家衛常常會根據拍攝情況和演員表現出的特質,當晚再改寫故事。在高強度連軸轉下,因為擔心組員們看出他的疲憊和慌張,害羞的他戴上了墨鏡,在後面的拍攝過程中,就再沒有摘下。
雖然本來是一部中規中矩的型別片,但是王家衛還是打破慣例,賦予了它一個特別的結尾。劇中兩個小混混並沒有像在別的黑幫片中一樣完成他們的英雄之旅,而是失敗死去,非常“王家衛”。
多年後,有人問王家衛:“你當時的野心有多大?”他說:“我當時就想,我要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電影人。”
1988年6月,這部低成本處女作上映後在香港引起不小的轟動,獲得了1153萬票房,還拿下了金馬和金像多個獎項與提名。
其中,張學友憑藉此片獲得了金像獎最佳男配,張曼玉獲得最佳女配提名。
< 電影《旺角卡門》裡的張曼玉 >
張曼玉港姐出身,拍戲勤奮,曾一年拍戲12部,有“張一打”之稱,但一直被當做“花瓶”。新人導演王家衛在現場告訴她:“你如果想表現悲傷,就需要先忍住,不能直接哭出來。”因為這句話,《旺角卡門》最後一場張曼玉告別劉德華的戲,被業內看成張曼玉後來悟到“明星只是一時,演員卻是永遠”的起點。
第一部電影就在商業和獎項上實現雙豐收,王家衛也一時風頭兩無。
鄧光榮打算乘勝追擊,繼續讓王家衛拍攝下一部戲“黑幫片”,大筆一揮,他投下4000萬港元。
1990年,挾持著《旺角卡門》的餘威,王家衛又一口氣找來了張國榮、張曼玉、劉嘉玲、劉德華、張學友、梁朝偉六大黃金卡司。
按照王氏一貫的做法,他這次依然在沒有完整劇本的情況下就開始籌拍,還預計這個故事將分為上下兩部,第一部就叫《阿飛正傳》。
據說開拍前,梁朝偉約了王家衛請教演技,一談就是兩個小時。張國榮聽到後,也立刻約了王家衛,面談4小時。劉德華聽到這兩位都見了,也一定要單獨約見導演,談話時間超過了梁朝偉和張國榮。
而幾位明星後來發現,雖然王家衛跟他們每人都講了一遍故事,但每人聽到的版本都不一樣;當導演再跟同一個人講時,又會和上次講的有些許不一樣。至於實際拍攝起來,都是到了現場才知道當天的臺詞。
< 王家衛導戲 >
另一邊,看到主演陣容如此豪華,全香港都在期待王家衛再拍出一個“槍戰+愛情”的商業大片。
其實,已經在商業上證明了自己的王家衛,本可以沿著商業化的康莊大道一直走下去,直到成為像吳宇森、成龍、王晶那樣徹底擁抱市場的導演,但他拒絕了。
他利用人生中的第二部電影,執意向新浪潮鼻祖戈達爾致敬,不但拍了60多萬英尺膠片——這一般是拍3、4部電影的量,還請來了香港最懂戈達爾的譚家明幫忙剪輯。
於是一開始承諾給製片人的“黑幫片”,在王家衛每天改一點劇本的努力中,曾一度變成了警匪戀情片,最後徹底變成了非常私人化的一部文藝片。至於一開始承諾給投資方的“黑幫火拼”橋段,王家衛也有照顧,在結尾處仁至義盡地安排了一場。
拍這部戲時,梁朝偉的戲份並不多,但他還是在片場等了半個月。輪到他時,需要拍一場吃梨的戲,王家衛拍了27次都不滿意,只是不停地喊cut。
好不容易拍完,梁朝偉回去就大哭,開始懷疑人生:不就吃個梨而已,自己演得有這麼差嗎?
等到剪輯時,王家衛卻把梁朝偉辛苦NG了27遍的吃梨戲全刪了,只在全劇結尾保留了一段2分多鐘的長鏡頭。
梁朝偉回家大哭時,女朋友劉嘉玲很生氣,覺得導演欺負自己男友。這部戲她也有份出演,比梁朝偉晚進組。進組後,她也要哭了,一個擦地板的戲,王家衛讓她擦了20多遍,劉嘉玲問:你到底想怎樣嘛?王家衛也答不出,只是說:反正就是不對。
和梁朝偉一樣,演到第27遍,她已經擦得滿頭大汗,才通過。
30年後再看,這部後現代作品無疑是一部天才之作,結尾處梁朝偉的表演更是神來之筆,預示著他將是續集中的主角。
四年後拍了《低俗小說》的昆汀·塔倫蒂諾看完這部電影,立刻成了王家衛的迷弟,盛讚:“在我心目中,王家衛是打我入行以來出現的最令人興奮的電影人之一。”
可當時的香港觀眾完全不這麼認為,他們並不要看張國榮在電影開頭說出:“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
他們要看的是明星們在大螢幕上談戀愛和打打殺殺。結果,4000萬港元的成本只收回票房900萬港元,上映12天就下線。同期王晶的《賭俠》上映,票房4000多萬,是他的四倍還多。
有人開始詬病王家衛的天馬行空的拍片方法。賠慘了的鄧光榮一時著急病倒,被送到醫院打點滴。也再沒有人提起《阿飛正傳》續集的事。
直到三年後的第13屆金像獎,王晶還在拿王家衛開玩笑:“王家衛不但餓死剪輯師,更會餓死老闆。”一旁的張堅庭補刀:“還沒死,奄奄一息,正在吊鹽水。”
鄧光榮出院後,公司虧損太大,只能宣佈倒閉,從此退出製片界。好不容易爭取到導演機會的王家衛,從此又背上了“票房毒藥”的名聲。
一時間,香港影視圈投資人幾乎都要“封殺”王家衛。
但王家衛還想繼續拍片,別人不給他機會,他就成立公司自己拍。當時就只有劉鎮偉還站在他身邊,於是1992年,他們倆成立了“澤東電影公司”。
那時香港電影的投資邏輯是,請到了大牌演員,解決了境外發行,投資人就比較願意投。
出人意料的是,雖然票房滑鐵盧,但許多大牌演員們仍然願意出演王家衛的電影,因為他是少數“能把明星調教成演員”的導演。
1992年,演完徐克《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林青霞,一襲紅衣火遍亞洲。隨之而來的是香港古裝片風潮。
王家衛和劉鎮偉為了新公司能開張,兩人約定,一人導演一部古裝片,互為對方監製,王家衛先拍,劉鎮偉後拍。王家衛喜歡《射鵰英雄傳》中的“東邪西毒”,打算拍他們年輕時候的故事,於是找金庸買下版權,電影就叫《東邪西毒》。
因為王家衛的號召力,幾乎當時最火的明星都聚齊了,比《阿飛正傳》還要星光燦爛——林青霞、張國榮、張曼玉、梁朝偉、王祖賢、梁家輝、張學友、劉嘉玲、楊採妮。
巨星們定下來後,劉鎮偉很快拉來投資,並向資方承諾了第二年賀歲檔上映。於是王家衛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奔赴陝西榆林沙漠地帶拍攝。劉鎮偉留守香港。
拍了一個月,劉鎮偉去探班,看到王家衛拍攝的是歐陽鋒殺人那場戲。他看了兩天,覺得很滿意,回來了。過了幾周,他又去探班,發現王家衛拍的還是歐陽鋒殺人那場戲,他估摸著是補拍?當第三次探班發現王家衛拍的還是同一場戲時,他覺得問題有些嚴重。
可這時算算交片日期,就只剩27天了。剛開的公司眼看又要黃了。王家衛也不想這樣,但是他實在沒法隨意拍,總想做得更完美。
為了給投資人有個交待,劉鎮偉只能親自出馬。
他和王家衛連夜在沙漠裡商量出了一個從金庸武俠中衍生出的新喜劇大綱,打算就用已經被困在黃土高原上大半年的原班人馬拍攝。
但這故事也只有大綱,許多具體內容和臺詞都是幾位當紅明星邊拍邊想,即興出演。張國榮和梁家輝跳舞那一段,就是拍攝時兩個演員自己的主意。
1992年,對於這些當紅明星來說,一定特別難忘——他們剛說完《東邪西毒》中嚴肅深沉得不知所云的臺詞,馬上就得分裂成《東成西就》裡的搞怪狀態。
劉鎮偉還是比王家衛靠譜,終於搶在最後期限前把片子拍完。沒想到,這部劉鎮偉自己都不太滿意的片子,大受歡迎,在賀歲檔狂攬2200萬港元,位居當年香港十大票房電影之列。
而此時,還駐紮在陝西榆林的《東邪西毒》劇組已經遠遠超資,《東成西就》賺的錢全都得補貼到《東邪西毒》中。
中間,王家衛還在不斷地邊拍邊改劇本,他一直在尋找把金庸的通俗小說解構成後現代電影的方法。演員催他,他也不多說,也許是覺得說了也沒有人懂。
張曼玉每天在現場都有很多問題:我的角色是怎樣的?故事裡發生了什麼?但沒人告訴她。她焦慮到找梁朝偉訴苦,梁朝偉此時已很有經驗:放鬆點,他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張曼玉奇怪:你怎麼都不上心?梁朝偉無奈:不是不上心,是根本做不了什麼,你問他,他也只會敷衍回答,好讓你閉嘴。
張曼玉當時不知道,很多年後拍《2046》時,木村拓哉也跟會跟她一樣痛苦。在現場,王家衛對木村拓哉說:“你在等人”。苦於沒有劇本的木村拓哉問:“我等誰呢?”王家衛打斷他:“不不不,不是等誰,你就是在等一個人。準備……開拍!”木村拓哉一臉懵圈拍完後,決定再不拍王家衛的戲。
拍攝《東邪西毒》時,為了調劑靈感,王家衛居然還抽了兩個月回到香港,把一直想拍的一系列香港日常愛情故事拍完了,並給它起名《重慶森林》。
林青霞和梁朝偉都被他從榆林忽悠回香港,趕拍出了這個片子。同樣沒有劇本。
後來林青霞回憶拍攝《重慶森林》時說:當時整部戲導演就讓我在重慶大廈走過來,再走過去,也不告訴我劇本,所以我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演的是一個女明星,直到開槍那場戲,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女殺手!
<電影《重慶森林》裡的林青霞 >
終於,原來只打算拍幾個月的《東邪西毒》斷斷續續歷時兩年後,宣佈殺青,和抽空拍的《重慶森林》一起,同在1995年上映。
後來張藝謀在接受許知遠採訪時說,梁朝偉本來演的是東邪,《東邪西毒》剪出來後一看,發現導演把他剪成了西毒(其實梁朝偉演的是盲武士)。
所幸兩部片子橫掃各大獎項,梁朝偉更是憑藉《重慶森林》成為金馬金像雙料影帝。雖然如此,但票房都不太好,尤其是《東邪西毒》,被許多觀眾抱怨“沒看懂”,幾千萬投資只收回區區400萬。王家衛再次坐實 “票房毒藥”的名號。
拍商業片拍得爐火純青的王晶,後來還拍了一部《精裝兄弟難兄難弟》來諷刺他,電影主角是一位叫做“王晶衛”的導演,在模里西斯獲得最佳導演獎後,回來被同行揶揄:“聽說你拍的那部片全世界都禁映了。”
但從澤東公司的角度來看,《東邪西毒》《東成西就》《重慶森林》三部片子一起實現了公司的“名利雙收”。
江湖上開始流傳:演員拍王家衛的戲就可以獲獎。
公司闖過生死線後,王家衛開始在建立自己電影美學體系上走得更遠。和其他華語導演相比,他不太關心巨集大敘事,他只關心都市生活中孤獨個體的細微情感。都市邊緣的殺手,異國漂泊的戀人,60年代愛而不得的人們,他都喜歡。
< 電影《花樣年華》劇照 >
他片子之間的關聯,以及長年固定使用的演員班底,使他有機會用各色人物在自己的電影裡交織出一個宇宙。
梁朝偉和張曼玉分別三次出演“周慕雲”和“蘇麗珍”——
梁朝偉在《阿飛正傳》結尾的2分鐘驚豔出場後,又在《花樣年華》裡的1962年遇到張曼玉,然後離開香港,當他在《2046》中於1966年回到香港時,沒有找到張曼玉,於是開始逢場作戲,碰到了章子怡飾演的白玲。
劉嘉玲扮演的舞女Lulu在《阿飛正傳》和《2046》中都一直喜歡著張國榮扮演的阿飛。
<電影《阿飛正傳》裡的劉嘉玲 >
網上流傳,杜琪峰曾說王家衛其實只拍了一部電影,那就是《阿飛正傳》,以後他拍的所有人物,都可以在這部電影裡找到原型。
《春光乍洩》的何寶榮與《阿飛正傳》裡的阿飛都由張國榮飾演,某種程度上,未嘗不可把《春光乍洩》算作“阿飛外傳”。
籌備《春光乍洩》時,王家衛很早就決定讓張國榮和梁朝偉出演。但他記得梁朝偉曾發誓不拍同性戀題材。他也知道梁朝偉是勞倫斯·布洛克的書迷,喜歡他筆下馬修·斯卡德的偵探角色。
為了說服梁朝偉,王家衛拿出一個假大綱,角色正是偉仔喜歡的那類偵探。於是梁朝偉就被他騙到了阿根廷。王家衛隨即沒收了他的護照。
為了電影,王家衛"不擇手段"。
這個戲裡同樣被“騙”的還有關淑怡,本來她作為女主角在阿根廷拍了快半年,王家衛還是邊拍邊改劇本,最後剪輯的時候,為了故事好看,忍痛把關淑怡女主角這條線全部剪掉。
這部片子最終在1997年為王家衛贏得了“戛納最佳導演獎”,他也是第一位獲得這個獎項的華人導演。
拿下戛納最佳導演獎後,王家衛就成了歐洲三大電影節的常客。被外界不停拿來比較的王晶被逼急了,說:“我和王家衛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商人,只是一個販俗,一個販雅。”
王家衛躲在墨鏡後,沒有接話。他在自己的電影世界裡玩得異常盡興。
2009年,王家衛開始拍攝《一代宗師》,靈感來源於拍攝《春光乍洩》時在阿根廷的報刊亭看到的李小龍雜誌封面。開拍前,他已經準備了7年,訪遍百餘位中國民間武學宗師。
這個電影拍了3年。最後一場戲拍了90個小時,劇組人員可以輪班替換,但王家衛一直撐在攝影機前,“把所有能拍的都拍完,不拍以後就沒機會了”。
為了拍這部電影,王家衛還抵押了房子。當有媒體問他時,他回答:我不想拿這個炒作……還是我說的‘不冤不樂’。
《臥虎藏龍》的製片人江志強說他:“有些人買房子,有些人買股票,王家衛是買電影。”王家衛更正:我是拍電影。基本上我每次拍戲都是無償的,我所有的錢都會放在戲裡。
1995年,《東邪西毒》在威尼斯參展,主演林青霞第一次看到成片。看完後她覺得一點都不好看:為什麼每個人說話都沒有眼神接觸?好像個個都對著空氣講話。到底誰愛誰?這麼多人物,誰是誰都搞不清楚。
2009年,《東邪西毒》為紀念張國榮重映。林青霞到現場捧場。再看電影后她很震驚:我現在看懂了,不知道是不是王家衛的思想領先了我們整整十四年?
她說:“整部戲講的就是一個‘愛’字,每個人都有對愛的渴求,因為每個人都很孤獨,無論你被愛或不被愛都逃不掉那種孤獨感。”
不知王家衛聽了會不會感慨,他終於不那麼孤獨了。每個人都會孤獨,天才更是如此。
拿下過奧斯卡的李安曾說:做電影,我不是天才啦,最多算個人才。在我這輩導演裡,真正的天才是王家衛。
對他最好的評價或許來自於他的“死對頭”王晶:
“王家衛的勇氣非常值得佩服,他很堅持走他那條路,那是一條很艱辛的路,讓我走,我可能沒有那麼大的勇氣。”
帶著戈達爾電影裡的叛逆,王家衛從一開始就選擇了那條少有人走的孤獨的路,像一個驚險的賭局。
很多年過去,他贏了。
部分參考資料:
[1] Rizzoli Wong Kar Wai ,John Powers ,《The Cinema of Wong Kar Wai》
[2]《檔案—墨鏡背後的男人 王家衛》,北京衛視 2018.4.16
[3]《“鮮榨”王家衛:夠膽,就把自己押給電影》,騰訊娛樂封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