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點渾然天成，多了點主題先行。

2017年，臺灣導演黃信堯憑藉處女作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在第54屆臺灣電影金馬獎“十提五中”，一舉奪得最佳新導演獎。本片頗受內地觀眾的喜愛，一共有32萬多豆瓣網友打出8.7的高分。

從主題內容與創作風格來看，《同學麥娜絲》是與《大佛普拉斯》一脈相承的“底層喪片”，都聚焦中年男人的苦悶群像，都包含了性飢渴、虛偽政客、階級對立等等話題元素，表達了對於社會失序的不忿之情。

《大佛普拉斯》裡的三個底層人物

《同學麥娜絲》裡的四位社畜中年

但是，相對於《大佛普拉斯》渾然天成的完整性，《同學麥娜絲》就有種弄巧成拙的拼接感。

問題首先出在敘述結構上。《大佛普拉斯》擁有一條構思巧妙的劇情線索。電影從頭到尾就圍繞著一家小小的雕塑廠展開，風流老闆接下了鑄造大佛的生意，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巴結虛偽政客。而在不起眼的門衛室裡，保安菜埔與撿破爛的朋友肚財夜間偷偷觀看老闆的行車記錄儀，偷窺著“上層人士”的風流人生，卻因此意外發現了一樁謀殺案……

當然，本片的興趣完全不在於推理鋪陳，而是要藉助“偷窺”作為線索，來串聯起幾個不同身份的人物的荒唐故事。尤其是菜埔與肚財的生活樣貌，在影片後半程緩緩展開。這個故事講得看似簡潔，但卻擁有諸多充滿巧思的意像細節，比如說菜埔與肚財的“底層世界”是黑白色的，但是他們偷窺到的“上層社會”卻是彩色的。結尾處，當菜脯正在為肚財舉辦潦草到可笑的葬禮儀式，這個世界的另一群人正在恭迎金碧輝煌的大佛。

簡而言之，《大佛普拉斯》將所要表達的諷刺、戲謔、憤怒、同情等種種情緒，都自然地透過視聽語言融入進了故事意像之中。因此觀眾不會感到生硬刻板，而是折服於導演的種種巧妙處理。

菜脯與肚財

而反觀《同學麥娜絲》，這部新作最大的問題就是太過“主題先行”——元素堆積得較為刻意、冗餘，故事整體就失去了自然流暢的韻味。

《同學麥娜絲》給人的觀感，更像是一篇散漫無序的群像散文，內容可以概括為“中年男人的四種慘法”。四位老同學，各有各的悲慘人生：電風是保險業務員，不會阿諛奉承而無法升職，因為女友懷孕不得不開始承擔家庭的重擔；閉結是個有陰陽眼的結巴，祖傳手藝是給逝者做“紙紮屋”，只要跟鬼交流就會突然伶牙俐齒，為了讓祖母放心想找個好女人結婚；添仔每天做著當導演的白日夢，莫名其妙居然開始了選舉之路；最後，自殺未遂的罐頭接下了戶政所的工作，與他心目中的女神校花麥娜絲重逢，發現對方已經淪落為性工作者……

從這一段介紹就可以看出來，四位老同學每個人的身上，都被安上了不少“底層社畜標籤”。如果單看每個角色的篇章，未嘗沒有生動鮮活的日常段落，但是電影對於群像的處理缺乏銜接感，四個人的戲份時長相似，基本就是依次挨個登場，然後就開始表演各自的矛盾苦悶。

添仔諷刺的競選口號：明天會更好！

顯然，在故事敘述方面，《同學麥娜絲》還缺一筆《大佛普拉斯》的巧思，情節框架結構不夠流暢，各種元素又太滿，就會令觀眾感到眼花繚亂。

更何況，導演黃信堯還有一個頗為“花哨”的創作習慣——在兩部電影之中，他自己的旁白聲音都會時不時跳出來，打破“第四堵牆”，跟主人公、觀眾們進行對話。

首先宣告，我個人非常喜歡他的這些無厘頭的“碎碎念”，能夠感受到獨具風格的幽默感，建議導演可以去開脫口秀專場。但是單就電影效果來說，如果說《大佛普拉斯》中的旁白堪稱“神來一筆”，那麼《同學麥娜絲》裡的一部分講解就遜色不少，甚至顯得完全多此一舉。

黃信堯跟觀眾說：“我們總是相信自己，身上有一雙翅膀，只要肯努力，一定可以展翅高飛，但過了40歲，慢慢可以理解，原來我們其實只是一隻雞。”——既然整部電影都在說這件事，表達已經非常明顯，何必還非要著重拎出來，再強調一句呢？

《同學麥娜絲》裡的旁白雖然也挺有趣，但談人生道理談得未免太多了

在《大佛普拉斯》中，導演的旁白擔當了“說書人”的角色，帶領觀眾從“上帝視角”俯瞰這個荒謬故事，並且在該留白的時候保持沉默。但是在《同學麥娜絲》中，導演幾乎變成了第五個同學，結局處也乾脆就跳出來踹了添仔一腳。這種處理方式也算是有趣，但更像是一個沒想到更好結尾方式的結尾，至少沒有能夠讓故事境界更加升華。

說起來，電影裡，黃信堯拍的是中年男人的苦悶；而在現實之中，令人無奈的是，他此刻似乎也不得不面對才華後勁不足的中年危機時刻。

實際上，黃信堯本就並非技巧成熟型的導演，他的能力依賴於身處底層生活之中的觀察、體悟。現在回頭看，他2005年拍攝自己同學生活的紀錄片《唬爛三小》，就已經初步展現出了他的關注點——一喪到底的失意人生、苦中作樂的黑色幽默、嬉笑怒罵的唸白、友人的意外死亡……他自己的真實生活就是如此，因此才會厚積薄發，自然而然地拍出了故事。

他在處女作《大佛普拉斯》中，似乎就已經把自己的“創作本能”發揮到了極致。拿了金馬獎之後，他的名氣變大，資金當然也更充足，排程更多人力、物力——但是結果卻似乎沒有因此而就得到增色。

說起來，藝術創作本就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成果如何也總要靠一點運氣。黃信堯曾經在採訪中提到過，《大佛普拉斯》當初之所以選擇拍成黑白片，最大的理由其實是因為缺錢，黑白是為了掩蓋大佛銅像實際上是塑膠的尷尬事實。而他又不甘心只是如此，乾脆就把顏色玩了起來，將監控裡的上層世界設定成為彩色——這處令影迷津津樂道的構思，原來竟然是這麼來的。

莊嚴肅穆的佛像，其實是塑膠做的

而到了《同學麥娜絲》，黃信堯似乎就少了這麼一點“運氣加成”，缺了一點靈光乍現，就短了那麼一口氣。

當然了，這才是黃信堯的第二部劇情長片，他還有很多時間去對自己打破再重塑。我們當然期待，他的創作力跟運氣都能夠再度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