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裡的梁朝偉，是分別在兩部電影裡扮演的形象。

第一張是《色戒》裡的易先生，狠辣凌厲。

第二張是《花樣年華》裡的周先生。照片裡的此時此刻，是和女主角第一次真正擁抱，即明白對方愛上自己之後的第一個表情。

之前我的理解是，這裡的倆人應該是愛而不得的痛苦和兩難。

這些年養成了反覆觀看經典電影的習慣。最近看到這裡，看到這個和易先生幾乎一模一樣的表情，不禁毛骨悚然。

這麼多年，可能一直都沒有真正看懂這部電影。常看常新的電影有，這部《花樣年華》在我這裡直接可以稱為逆轉了。

2000年，《花樣年華》在戛納獲得了世界的讚譽，本就聲名大噪的王家衛登上了一個創作高峰。張曼玉，梁朝偉也順帶拿了幾乎數不清的影帝影后。

好的作品從來不怕時間。這麼多年來，在講述婚外情四角戀故事的電影裡，《花樣年華》依然是很多人眼中高段位的天花板。不同的年紀，不同的經歷，看到的是不同的一面。可能關乎一個故事，一種情緒或者一份情感。

先來看故事。

六十年代的香港，兩對新婚夫妻租住在隔壁公寓裡。其中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的太太和另一對的老公，也就是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的老公互生情愫，一來二去在一起了，還偷偷出去旅行。

此時，另外兩個人產生疑心，根據蛛絲馬跡判斷出真相。表面看打算用模擬他們在一起的方式瞭解偷情男女的心態和過程，卻在模擬的過程中愛上了對方。

這就是故事的脈絡。王家衛的厲害之處在於，只選了後面那對被出軌的男女出場。從一開始蘇麗珍租房巧遇周慕雲，後來的搬家拿錯東西，心存懷疑，發現真相，都是按照時間順序來的。故事的推進卻是在看似平靜的氣氛緩緩進行，聲畫語言裡蘊藏著大量的資訊。

比如蘇麗珍打扮漂亮去機場接老公，樓梯上碰到穿著黑色裙子的周太太。周太太回家坐在周慕雲旁邊吃飯，話外音裡，周太太問，陳太太乾什麼去了，大家回答，去接她老公。周太太說，怪不得穿得這麼漂亮。

下一個鏡頭進入MV模式，周太太穿著紅色鮮豔的旗袍入鏡，越過蘇麗珍坐到麻將桌旁。此處就是暗示，周太太的心理狀態，吸引和攀比。

還有蘇麗珍敲周先生家門，周太太關門後說的，你老婆，暗示她在和陳先生偷情。

劇情推進到這個地方，注意此時周慕雲的做法。他打電話到老婆的公司，讓對方以為自己不會過去了，然後再到公司詢問同事。

同事說，她不是早就回家了嗎？周慕雲看似雲淡風輕地說：“她就是這樣，總是馬馬虎虎”，一個人的時候就是以下這個表情。

這個表情說明他已經確認了妻子出軌的實錘，沉重和思慮寫滿了整張臉。一般男人此時不會如此冷靜。這個細節，說明周慕雲是一個表裡不一的很有城府的人。

我開始只是覺得他只是心情複雜，想要再次確認。其實對一個被出軌的中年男人來說，根本不需要再去找對方的妻子確認了。

一來自取其辱，二來根本沒有精力。他之前已經拿著報紙盯過梢了，此時應該找妻子確認或者重新審視自己的婚姻。

但是他統統沒做，而是去找到情敵的老婆。吃飯的時候故意將資訊透露給對方。

他一開始的想法應該是，讓蘇麗珍知道，去大吵大鬧，或者牽制住自己的丈夫，甚至讓自己的老婆回到自己身邊，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沒想到的是，蘇麗珍某些方面和他一樣。她也早就知道了。沒有行動。因為她跟他一樣，都不想輕舉妄動破壞掉自己的婚姻。

維持表面的和諧不可能，他決定，繼續進攻。用試探的方式讓對方心動。然後報復。

第一次主動摸對方的手，蘇麗珍是拒絕的。但是一來二去的模仿試探中，很明顯，蘇麗珍是投入的。對女人來說，任何一種情緒的外露都有溢位愛情的危險。

此時的周慕雲看起來是不太認真的。因為他動機不在此，整個狀態是抽離的。他並沒有多想知道對方是怎麼出軌的。

如果導演的意圖是表現兩個人的感情進展，會讓兩個人有同時投入的狀態。

在劇情進展了一個小時後，那次他說要去新加坡的見面中，周慕雲確認，自己得手了。

表面看蘇麗珍說，我沒想到你會愛上我，其實她已經完全陷進去。

周慕雲說，我也不知道，想去新加坡。其實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的離開，會讓眼前的女人死心塌地永遠無法忘記他；讓那個綠他的男人被妻子放棄；自己拋棄掉背叛自己的女人，一個人灑脫逃離。

所以蘇麗珍趴到他肩膀上哭的時候，他不是悲傷難過，而是腹黑深沉；

最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回家後一個人的嘴角抽動一下的微笑。他告訴自己，他贏了。

腹黑男到此，計劃終止，一個人離開了。可是後面的事是他自己想不到，也控制不了的。

在接到不講話的電話，看到蘇麗珍來過他住所的痕跡後，他無法掩飾內心的惶恐和複雜。算計別人的人最終算計了自己，他也愛上了蘇麗珍。

最後的樹洞，普遍的解讀是，訴說秘密。我現在覺得，更多的是懺悔吧。所以故事的結局，蘇麗珍帶著孩子守在原來的住所裡，住在自己的感情裡。周慕雲反而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影片的高明之處在於將大量的資訊在前半段情節中看似不經意的流露，像極了中國傳統文化裡的精髓成分，將欲說還休的節奏演繹得恰如其分。

對於周慕雲的複雜個性，也可以從時代背景中找到支撐的邏輯。電影刻畫的六十年代的香港環境，狹小，陰暗，潮溼，處處蘊含著一種孤獨感。

王家衛電影裡的人物，關於六十年代的，無論阿飛還是周慕雲，都帶著無法與人親密的迷茫。情場浪子卻無法承接飛蛾撲火的感情，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逃離。

為什麼是六十年代？那時的香港處於轉型期，經濟不發達，大批內地人湧入。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互相沖擊，互相融合。雖然已經有唐樓街景和維多利亞港，王家衛選擇表現的卻是香港人內心的無根狀態，漂泊感和孤獨感。

電影裡的夫妻，包括女主的老闆，都與婚外情有關。每一個人都處在一種遊離狀態。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和我一起走？”

周慕雲說這話的時候，背景是蘇麗珍的打字聲。說明，她很可能根本沒有聽到這句話。一句沒有說出去的話，卻打動了無數人。

人是複雜的情感動物，人世間所有的感情，如果只用“愛”或“不愛”來歸類，豈不是簡單的多。可惜不能。電影表達的情感其實擊中了大部分成年人，尤其是中年人的痛點。

電影后半段說的是選擇。男女主在一起時的愛情，充斥著不安和糾結。在感受和道德之間來回切換，像極了心理學中的本我和超我。愛情與婚姻的平衡，快樂與道德在內心的鬥爭，際遇，懺悔。所有的這些人生難題，蘇麗珍和周慕雲和我們一樣遭遇，一樣面對著，一樣選擇。

腹黑的可能最終黑了自己，坦誠被騙的反而活得踏實快活。蘇麗珍永遠活在周慕雲的記憶裡無法跨越。儘管他在《2046》裡繼續馳騁情場，卻再也遇不到真愛。

有格局的電影可能會隱匿掉時代的具體表達，但絕不會忘記將時代的標記濃縮到一個小小的故事裡，表達在故事小小的細節裡。

複雜的情感用最簡單的故事輸出，還能讓你感動暢快，不論溫情也好，腹黑也好，貴在套路里透出的真情實感。

一段愛情的消逝，其實沒有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