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剛滿5歲的兒子去看《哥斯拉大戰金剛》之前,還是有點忐忑的。
要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兒童片。帶著這麼小的孩子來這種完全成人向的影片,是不是太那啥了?反正,我在犯嘀咕,心下無底。
於是,跟兒子提前打預防針,要是感到害怕呢,就往我懷裡扎。或者,咱就提前退場。
嗯。兒子就這麼一口答應了。
結果,全神貫注地看完了。除了有點話癆,懷著十萬個為什麼,時不時就問一句這個是為什麼那個是為什麼。畢竟還小,沒咋來過電影院,不懂大人觀影的規矩。我儘量讓他不要出聲,或者儘量壓低聲音,結果小聲一下之後就忘了,還是忍不住會問。天性如此,我也沒有辦法,知道他會憋不住不說話,就買了邊邊上的位置,以儘量減小對其他觀眾的影響。
要說《哥斯拉大戰金剛》裡沒有R級鏡頭,那是假的。很明顯的一處,就是金剛初入地心世界,在那裡遇到了另外一群遠古生物,一群亞龍。在金剛與亞龍們相互攻擊的過程中,金剛拽住一隻亞龍的脖子,一手薅斷,讓其身首分離。這還沒完,金剛還拿著血液四溢的斷首,啃了一口。
這個鏡頭必須是少兒不宜的R級。好在,影片的裡的血液被處理成了綠色的。
當我正擔心我娃能否接受的時候。結果,他來了一句:爸爸,綠色的水能喝嗎?
我天呢,他在想什麼呢?
在他的腦海裡,在他的生活經驗裡,能喝的水都是家裡或者超市裡的純淨水,影片裡那種黏糊糊綠色的水(血液)適合是不能喝的水。可是,金剛卻猛啜了一口。他大概覺得金剛怎麼在喝這種不能飲用的水吧?
有關那個綠色的血液能不能喝的問題。我還一下想到了克拉考爾提到的“我看到了一隻雞”的問題。
齊格弗裡德·克拉考爾與安德烈·巴贊是經典電影理論裡寫實主義的兩座高峰。克拉考爾在他的書裡提到了一個經典的社會實驗:
“有一位紀錄片導演把自己拍攝的一部有關現代社會的紀錄片,給一個從未接觸過現代文明,當然也從未觀看過電影電視的原始部落的人群放映,想了解一下這樣的人群是如何接受電影影像這個東西的。結果影片放映完之後,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批電影觀眾熱情洋溢地在談論一隻雞。
“而這部影片是這位導演自己拍攝並剪輯的,這就意味著電影中的每一個畫面,他已經無數次地看過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這部影片中有一隻雞!於是這位絕望的試驗者只好重新回到剪輯臺上,很辛苦地一格一格地去看他的這部影片。(電影是每秒鐘24畫格的連續運動)最後他非常驚訝地發現:在其中不足8畫格的一段影像當中,一幅畫面的角兒上——有一隻雞!還真的存在有那麼一隻雞。
“從理論上說,一個影像如果低於8畫格的話,你的潛意識也許接受了,但是你意識不到它的存在。這隻雞是低於8畫格的,而且是在畫面的邊角處。這個結果震動了這名試驗者,也震動了其他電影人,於是後來出現了流行在電影界的一個笑話叫做"我看見了一隻雞"。”
是的,處於原始社會里的人對現代生活毫無接觸,他們能夠熟悉的只有那隻雞。對於孩子,成年人總是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世界,而孩子眼中的世界則是另外一種。我覺得金剛撕咬亞龍的斷首很殘忍,可是孩子關心的問題卻是金剛喝綠色的水會不會生病?這就是兩個世界之間巨大的反差。
事實證明,孩子自己用自己的眼光去打量他身邊的世界,而且會思考。這本書就是成長的過程,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可能就不會走出思維的舒適區,不會想除了純淨水之外的水到底能不能喝的問題了。
至於金剛大戰惡龍,在他的眼裡大概跟奧特曼大怪獸沒有太大的區別,斷個頭大概就像是玩具壞掉了一樣,壓根一點都不可怕。包括後面的機械哥斯拉,在他眼裡也一點都不可怕,很習以為常的樣子。
這也是,他平常總問我這個世界上有奧特曼嗎?電視上的怪獸都是畫出來的嗎?我就總是一邊儘可能為他守護著童話般的童年,有時候告訴他會有的,等你長大了自己也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有時候又會直截了當地說沒有。希望藉助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儘量多給他一點啟發。
看完了電影,出了電影院,兒子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爸爸,這也不嚇人啊!
嗬!感情之前的擔心全是多餘的。孩子的承受能力遠超想象。
為什麼他會不害怕?
我就開始想這個問題。
首先,這大概是他狂熱“奧特曼”的副產品。奧特曼打小怪獸,各種各樣的怪獸,早就熟稔於心,連他們的名字都信口拈來。
哥斯拉這種怪獸,在設計上也沒有比奧特曼怪獸更怪異,他能夠坦然接受,這應該是主要原因。
再就是,現在的孩子,成熟過早,真的超出了我們做家長的想象力。很多時候,就是我們多慮了。想一想我家孩子,從小就總有一些超齡的表現,體現在玩玩具上,3歲的時候總是要玩標註4/5歲孩子才玩的品類,看動畫片也是總是超越他自己所在的年齡段,要看更成熟一些的動畫。連我都覺得他過早接觸這些超齡的東西,可能都不太懂,有心糾正,但他自己玩得不亦說乎,似懂非懂地很盡興。看他自己很開心,慢慢也就懶得再幹預了。早晚都會去看的,早一點看就看吧。
《哥斯拉大戰金剛》是另一次擔心,結果再一次證明自己錯了。好吧,當爹好像有點不及格,怎麼總是錯呢?
這還沒完。在跟他聊劇情時,有些我覺得他可能不太明白的東西,就沒有涉及。沒想到回到家,他媽媽問他電影好看嗎的時候,他很興奮地說了一通,並說:我知道,哥斯拉的絕招是“原子吐息”。
我又是一驚。“原子吐息”這個名詞,我可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過,而且影片是英文原版,他也就只看個熱鬧,一句都聽不懂。觀影過程中我倆一直沒有提到,看後他也沒有提起過。原來,早就知道了。
那麼,這個詞該是他之前在其他地方學來的了。好吧,我又一次被他打敗了。
不過,想一想奧特曼系列的那些個“斯特利姆爆衝”、“斯派修姆光線”、“究極光切”、“集束射線”等等絕招,大概“原子吐息”在他眼裡跟這些個都一樣,怪獸必然會有大招。
再後來,兒子又來問我:爸爸,哥斯拉的那個好朋友,小時候是蟲子長大後是蝴蝶的那個為啥沒來幫它呀?
我突然想到,在我家的電視裡,他已經看過了《哥斯拉2》,看到過他說的那個叫“摩斯拉”的傢伙,知道哥斯拉與摩斯拉是朋友,而且也看過哥斯拉大戰基多拉的戲份。大概“原子吐息”從那裡學來的吧,電影院裡不害怕大概也有電影前作的鋪墊吧。
沒錯,小傢伙年齡不大,但在我家的電視裡,已經將《環太平洋2》看過很多次,(因為只有這個有中文版),其他像《哥斯拉》《大黃蜂》《鋼鐵俠》《超能戰隊》英文原版也似懂非懂的都看過。實際上,對於他來說,這些都是超齡的,但斷斷續續看了不少。
所以,所以呢,突然感覺我兒子還挺厲害的。
當然,以上並不是重點。自賣自誇,算不上什麼,畢竟這不是一個育兒貼。
這兩天,有兩則新聞,放在一起一對比,覺得特別好玩。
一個呢,是“義大利廢除電影審查制度”。另一個呢,是“把孩子"丟"給動畫片?21部動畫片,1465個問題!”
先說第一個,是說近日義大利文化部部長弗朗切斯基尼(Dario Franceschini)簽署法令,正式廢除電影審查制度,同時在文化部電影和視聽總局下設立電影作品分級委員會,其任務主要是核實經營者對電影作品的正確分類,實現製片人或發行人對電影作品進行自分類。
有好事者問,怎麼義大利還有審查制度呢,這不取消還不知道這個制度的存在呢。是的,雖然義大利電影有審查制,但《巴黎最後的探戈》《索多瑪120天》這些大尺度的電影,當年在義大利影院還是上映了。
其實,原本義大利的審查制度,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以反法西斯主義為基礎,透過立法建立起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防範法西斯再次氾濫。與我們所想象的審查並不相同。
至於我們所想的審查究竟是什麼樣的審查,那好,第二條新聞可以來驗證了。
這個新聞是這樣的:江蘇省消保委釋出《動畫領域侵害未成年人成長安全消費調查報告》(簡稱《報告》)。《報告》顯示,江蘇省消保委於2020年12月至2021年3月開展了“動畫領域侵害未成年人成長安全消費調查”專案。專案選取了21部市面上代表性未成年人動畫片,全程觀看,對照檢查卡瞭解問題;線下問卷調查1026名家長;並面對面瞭解20位家長和幼小教學老師。結果,21部動畫片共梳理出1465個問題點;8成家長支援進一步嚴格把控放映尺度;江蘇省消保委呼籲出臺動畫分級制度。
以上21部動畫片,調查共梳理出1465個問題點。其中,用語方面,存在687個問題點;劇情方面,存在176個問題點;場景方面,存在416個問題點;動作方面,存在128個問題點;其他與核心價值觀不符的引導暗示性元素方面,存在58個問題點。
至於出現的問題是啥,我還是繼續抄新聞吧:“家長和老師群體普遍擔憂,動畫片中的暴力、犯罪元素會給未成年人帶來負面影響,甚至成為校園暴力的誘發因素。觀察發現,《迪迦奧特曼》中除奧特曼日常打怪獸情節外,還涉及到持械毆打等暴力情節;《熊出沒》中,光頭強人物總是手持獵槍或者電鋸出現;《芭比》中存在人物埋炸藥、偷竊、搶劫等犯罪元素:《鬥破蒼穹》《名偵探柯南》《刺客伍六七》《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魔道祖師》中不同程度存在血腥場面。
“面向低幼齡兒童的動畫作品中仍然存在危險模仿行為。《小豬佩奇》中人物做出了開啟飛機艙門、衝浪等危險行為,《小馬寶莉》出現了在岩漿中浸泡、噴火等場面,《百變馬丁》中人物做出了親吻癩蛤蟆、站在未封的高臺上、吊在門框上等危險舉動,《芭比》中人物做出了懸吊在直升機上等危險舉動,《精靈夢葉羅麗》中出現了從管道上滑下等場面。”
看完新聞,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奇妙。
我帶著5歲娃去看成人暴力影片《哥斯拉大戰金剛》,如果被上述家長們知道了,會不會痛斥我不負責任,會不會覺得我兒子看了這片之後會變成一名問題兒童,長大後會不會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傢伙。
當然,這些家長們的擔心是有必然的。因為有新聞浮出了水面:
2018年7月,一名8歲女童模仿動畫片裡攀巖情節,不慎墜亡;
2017年3月,一名5歲女童模仿動畫片內容,撐傘從11樓“飛”下,摔成重傷;
2016年3月,一名10歲的女孩模仿動畫片使用電鋸的樣子,把妹妹的臉鋸傷;
2013年4月,一名8歲男孩模仿動畫片“綁架烤羊”遊戲,造成兩個小夥伴嚴重燒傷……
好吧,面對這些悲劇性的新聞,我無話可說。但是,請不要將個體與社會對立起來,單個人單個家庭出現了問題,不代表整個社會一定會出現問題。不要因為萬分之一或者十萬分之一的比例,就因噎廢食,將整個社會禁錮起來。
對照上面的新聞,其實還有一個對比:
80後的童年,家長們禁止孩子們看武俠小說,禁止去遊戲廳打遊戲,理由是暴力元素會教會孩子;
90後的童年,家長們禁止孩子們去網咖,禁止上網,因為網路資訊未經分辨,會教壞孩子;
00後的童年,家長們禁止孩子們玩手機,因為玩物會喪志,會影響孩子;
好了,現在10後的童年,孩子們連看個動畫片,都不能好好看了,因為家長們害怕會教壞他們。
問題來了,被武俠小說滋養著長大的一群人,後來也沒有成為暴力一族。而且,現在的家長,恰好就是當年被武俠與言情小說滋養的一代,也沒見他們哪裡就壞了。
不,要說沒有,也不對,看看現在的孩子們的名字,多少個“梓軒”與“紫涵”在飛奔,想想就嚇人。
問題在哪裡?
當然還是自己。自家的孩子自己養,每個孩子都不相同,幹嘛非要賴這個賴那個,動畫片一片和諧了就好嗎?
其實,不止是我家孩子不願意看他那個年齡階段的動畫片,很多孩子都不願意看。為啥?不好看唄!
自以為為孩子創造了一個無比和諧的世界,其實孩子們自己會做出選擇,他們可以選擇不看。
又想到了暴力美學的宗師北野武的一段採訪。
北野武:日本的暴力史和黑幫文化不只是作用在黑幫,它滲透在這個高度工業化的國家各個角落,過去日本的公司對員工很是體恤,但現在以國際化、全球化之名,從微薄的薪水、不完整的保險福利都可看出僱主對僱員的關心和友愛越來越吝嗇。我不知道是不是先有國際化才有人情淡薄,但這種現象存在於整個社會,人情味越來越少,人與人的交流也越來越少。
既然提到暴力電影的社會意義,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反問,暴力片的對立面是什麼?電影史有一百多年了,人類拍了無數歷史片、愛情片、溫情片、人道主義片、政治警示片,但它們對人類社會的進步有過什麼實際作用嗎?我們生活的世界有變得更美好嗎?
北野武之問,誰能來回答下。
現在的世界與過去的世界,還有前天的世界,變化大嗎?當然大。那是因為隨著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高校的擴招,國民素質整體變好了。而不幸的是九年義務教育普及前的那一代人,年輕時候是革命小將,迸發出人性的惡,現在社會上作妖的依舊是他們那一代,也就是我們的父母輩們。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
發現問題了嗎?是教育讓人變好的,而不是動畫片將人教唆壞的。畢竟,教育是正途,看動畫片只是業餘。忘了正途,非要在業餘上下功夫,你家的孩子已經脫離正途遊走在邪路邊緣了,OK?
說到了暴力美學的宗師,北野武之外,還有昆汀·塔倫蒂諾。
大眾對於昆汀影片中充斥的髒話與血腥鏡頭,總是大高呼意外,肆意而且囂張。昆汀也談過他的童年,他的父親叫託尼·塔倫蒂諾,是一位學習法律的傢伙。不過,昆汀父母早早離婚,他的媽媽帶著昆汀改嫁給了作曲家柯特·扎斯托皮爾。如果昆汀跟著他的託尼父親長大,很可能成為一位文質彬彬的辦公室白領。但他的這個繼父是一位藝術家,對影視也很有見解,是clut片的鐵粉,在昆汀年幼時就帶著他看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影片。以至於在學校裡,當他的同學都在談論某部影片不能去看的時候,他總是很奇怪為什麼這些同學們不能看,而他明明早早就看過了的。
問題是,昆汀在不該看cult影片的年齡裡,看了大量的clut片,最後他並沒有變成一名社會渣滓,而是一名飲譽全球的電影大導演。clut沒有教壞他,而是給了他藝術啟蒙,讓他變成了一名R級片狂魔,為影史塑造了獨一無二的的影像世界。
是的,電影只是電影,動畫片只是動畫片,非要讓它們承受它們不能承受的任務,結果只有死。
說教類的動畫片,沒有一部持續火的作品。政教類的影片,也沒有一部大賣的。
說到底,還是這一屆家長自己不行,非要讓動畫片來教育孩子。那好吧,這麼好的動畫片,你們留著好好看吧,我要帶我兒子去那些本不該由他來看的影片了。
你走你的陽光大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OK。就醬。
ps:上述寫完後,修訂覺得有必要接一下前面的話,就補充到這裡吧。
其實,義大利政府還有江蘇家長的那個新聞,都提到了分級制度,這個倒是極有必要的。用制度明確了什麼可以拍什麼不可以拍,比什麼都好,不像現在這也不能那也不能。
家長們這擔心那也擔心,有些擔心是有必要的,但另外一些則是多餘的。看提升自己,想象怎麼去教育自己的孩子,而不是想著去禁這個禁那個,刪這個刪那個。
這次真的是結束了。